009.實習第八天
黑髮的小男孩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冰冷的岩面上,像是被陷阱捕獲后不知所措的小動物。一片空洞寂然的黑暗中,他小聲地啜泣著,淚珠滾過稚嫩的臉頰,引起一陣陣的癢意。
這裡很黑,小布魯斯的眼淚漸漸流干,他用完好的右手揉了揉眼睛,轉頭望去,發現夏日的驕陽此時遠得像燭火,頭頂漏下的微光甚至照不亮一小片手背上的肌膚。
下意識地,他又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唇瓣,陡然嘗到了自己淚水的味道。
——是鹹的。
沒有人來找他,媽媽、爸爸、阿弗又或是其他僕人,也許他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人發現他的忽然失蹤——他沒有聽到呼喚「布魯斯」的聲音,也沒有再聽見那一聲幻覺似的貓叫。
……在這幽暗的地下,甚至連風的聲音都消失了。
——不,或許還在!
不再嗚咽的風,涓流似的風,煙霧一般在看不見的黑暗中徘徊,朝他發出若有若無的呼喚。
於是,堅強的小傢伙決心不再等待他人的援手,而是自己勇敢地尋找出路,仔細想想,湯姆·索亞不也曾經在黑暗的山洞中迷路嗎?那裡面甚至還藏著窮凶極惡的殺人犯!
現在的情況要好上很多,他心想,至少莊園的地下沒有殺人犯。
小布魯斯抽了抽鼻子,擔心斷掉的手腳就像威化餅上的殘渣一樣掉下來,於是小心翼翼地晃動著軀幹,一點一點地將胸腹朝地上貼去,直到濕潤的鼻尖抵上冰涼的地面,他才大大鬆了口氣,甚至感覺受傷的地方不那麼疼了。
在成就感的鼓舞之下,小孩子開始像毛毛蟲一樣往前爬。
黑暗像凝固的油墨,重新開始融化,撲扇著滴落進人眼中。
僅靠單側的手腳,這樣的爬行還是有些艱難。小布魯斯咬著牙,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的黑暗,
即使裸露在外的嬌嫩肌膚被劃破也一聲不吭……沉重的呼吸間開始帶上血味,隨著縈繞身側的氣流飄向遠方。
當男孩再次回頭的時候,來路已經淹沒在黑暗之中了。
「……」
一種巨大的惶恐忽然攝住了他的心臟。
這裡太黑,即使有眼睛也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摸索著向前爬行。他就像一隻生活在暗河中的盲蝦,不知道自己身處的地域只是世界上不為人知的一隅……亂七八糟的想法開始冒出心底的水面,天空、太陽、綠樹、鮮花,一切諸如此類的概念都在看不見的黑暗中受到質疑——那是否只是幻覺?
自從摔下來之後,他就一直數著自己的心跳,估計現在至少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
黑暗是沒有盡頭的迷宮,是無法掙破的巨繭……而他是繭中蠕動的幼蟲。
就在這時,細細的氣流忽然帶來了模糊的聲音:
「……嗯?嗯……」
視覺的消失讓小布魯斯的聽覺更加敏銳,他被短暫地從恐懼中拉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去聆聽這奇怪的聲音。
「……呀。」
隨著他的留意,這聲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像是有人在說話了。
「……你,你……這……」
難不成這裡真的有人?!
小布魯斯一陣悚然,但又期待是有人下來找他了,到底還是問出了聲:
「嘿……有人在那嗎?」
「你好……?有人嗎?」
過了一會,有破碎的話語飄了過來:「來……來這裡……」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朦朧語調,像是女人的哼唱,又像是男人的竊語,它輕飄飄地鑽入男孩的耳蝸中,頓時引起他顱腔內一陣夢幻似的酥麻癢意。
「來……快來……」
他驟然忘記了軀體的疼痛與疲憊,加倍努力地向著聲源爬去。
然而,再怎麼努力,小布魯斯也什麼都沒有發現。
他不得不停下來,昂著腦袋發問:「對不起,但我什麼都沒看見……您到底在哪?」
「這裡……這裡……」
聽到還是這句話,男孩不由沮喪道:「我爬不動了。」
又過了一會,黑暗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回答,猶如許多相互交疊的漣漪:
「沒關係……即使……我們可以……像這樣聊聊天……」
「很高興……見到你……」
「客人……啊呀……真是榮幸……」
「好吧……謝謝?」男孩猶豫道,「但是,你到底是誰呀?」
洞穴深處傳來空靈的回聲:「朋友,我們是朋友……」
「布魯斯。」
「你認識我嗎?」小布魯斯忽然福至心靈,「啊!你就是米奧說的新朋友嗎?」
「是的,是的……使者把你帶到這裡了……我們很想見到你,布魯斯。」
「但你從不到地下來……來這裡做客。」
小布魯斯十分困惑:「可是,爸爸沒有告訴過我,我們還有鄰居。」
「而且,你怎麼住在地下呀?這裡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知道……我們很久以前就住在這了,布魯斯。」
「為了等待你的到來。」
回答完他的疑問后,黑暗中的神秘者以一種唱搖籃曲似的語調低哼了起來:
「……過去多久了?你被地上的世界蠱惑了嗎?布魯斯?」
「啊……我們必須要告誡你,太陽是一個謊言。」
「快到這來吧……回到我們中間來。」
「不然的話,你一定會掉到天空里去的,布魯斯。」
「……」
小布魯斯被這些話搞糊塗了,但他仍然迅速地抓住了重點。
「但是,我的爸爸媽媽還在家裡等我呢——我可以改天再跟你去玩嗎?」
「那些怪物騙了你,布魯斯,」那個聲音說,「他們不是你真正的父母。」
「你忘了嗎?尊貴的、迷失的小王子……」
「如今,王國的大門已經重新為你打開,國王和王后都很擔心你……」
「——我不相信你的話,」小布魯斯有些氣惱地打斷了聲音,「除非你能拿出證據!」
「你不相信……?」
洞窟忽然安靜了下來。
小布魯斯有些緊張,他聽見一種若有若無的怪聲在漸漸靠近——儘管很想形容一番,卻實在找不到任何類似的聲響來比擬。
片刻之後,那聲音重新響了起來。
「當然,我們會證明給你看,布魯斯。」
「……現在,為什麼不試試站起來呢?」
聽到這句話,小布魯斯愣住了,他下意識低頭,卻發現手肘上一路爬行刮出的血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身上的疼痛也不知不覺間消弭了——他猛然間站起來,只覺得渾身輕快,一股好像怎麼都使不完的力氣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之中。
洞窟中的風忽然變大,在他耳邊劃出尖銳的嗚咽。
小布魯斯下意識抬手擋在眼前,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一點白影,接著,他被暴漲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腳下一時不穩,朝後摔去——
摔在了一個異常柔軟的物體上。
世界突然亮了起來。
他睜開眼,父親的下頜赫然出現在眼前——他正躺在托馬斯的臂彎里,男人腳步匆匆,似乎很是著急的樣子。
「……爸爸?」
「布魯斯?你醒了!」
托馬斯剎住腳步,慌亂地低頭看向他:「別怕,爸爸很快就帶你去醫生那裡——」
小布魯斯微微扭了扭身子,遲疑道:「我覺得我沒事?」
但托馬斯還是強硬地讓家庭醫生給他做了個全身檢查,結果一切正常,男孩十分健康。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寶貝?」
「嗯……地上有個洞,我掉下去了……?」
「都是我的錯!我早該把那些該死的窟窿填上的!」
托馬斯握著他的手,低著頭,顯然愧疚極了。
「好在上帝保佑,你毫髮無傷……」
「是我自己太粗心,爸爸,這不是你的錯,」小布魯斯抱了一下托馬斯的脖子,「但是……地下好像有些奇怪的東西。」
「地下?」托馬斯想了想,「恐怕是蝙蝠。」
「黑暗的洞穴里常常有蝙蝠,親愛的。那是一種會飛的哺乳動物,並不可怕,但身上總是帶著很多病毒。」
「我們得給你再做幾次檢查才行。」
小布魯斯欲言又止,露出了一個糾結的表情。
爸爸說,他失蹤還不到半個小時就被憂心忡忡的阿弗注意到了,隨後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他,發現他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上倒是一切正常——完完全全是一副直接摔下來的樣子,沒有任何移動過(比如說在地上爬)的痕迹。
阿弗也說,世界上沒有魔法。
難不成之前發生的那一切,都只是他昏迷中的幻覺嗎?
小布魯斯是個好奇心旺盛、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小傢伙,被嚴密看管了一個月後,他又偷偷摸摸地溜到了窟窿附近,想要再下去看看,卻沮喪地發現洞口已經被水泥牢牢地封住了。
於是他又想問問米奧,可黑色的貓咪卻再沒有出現。
時間匆匆流逝,學校生活轉眼間到來,他也順理成章地在學校里交到了新的朋友,漸漸淡忘了不知所蹤的四腳神秘動物。
「嘿!布魯斯,」一個圓臉蛋的男孩走了過來,「放學后想去我家玩嗎?」
這就是托馬斯·埃利奧特,弗朗索瓦先生認為他們會成為對手。
然而,大人總是不能理解孩子的世界,也許他們會是對手,但他們首先會是朋友。
「好啊——你爸爸媽媽在家嗎?」
「放心,他們不在,」托馬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湊過來,壓低嗓音,「我想給你看看我新養的鳥,它會說話,還會唱歌!」
「哇!讓我猜猜——」
「不許猜!」
托馬斯頓時急了,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你總是能猜到!太沒意思了!」
小布魯斯轉過臉,噗嗤噗嗤地悶笑了起來,立即遭到了托馬斯惱羞成怒的撓痒痒攻擊。
「你聰明了不起啊!笨蛋布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