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雪之下 第一章2
「看見了」什麼!我再清楚不過地聽出了浩行尖銳的質問中包含的言外之意。他責難似的注視似乎在進一步強調著,所謂「看見了什麼」決不僅僅是光影投射在網膜上的映像那麼簡單。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異類幻影,不該映入人眼帘的禁忌之形,這才是浩行要問的東西。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燃犀」,所以才追問我是否在這個平靜溫暖的家中,看見潛伏於黑暗之中,陰影之下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鮮明地感受到毫無理由的恐懼而已。安家的庭院中「乾淨」的異樣,不要說過路的精魅幽靈,就連普通人家常見的物怪邪氣都無跡可尋,也許這一切都歸該功於那棵散發著強烈清凈感的白山茶吧。可是對於古樹而言,濃厚的生氣帶來的凈化和守護力量應該算是比較常見的情形啊?
「你是『看見了』什麼吧,否則為什麼一到我家就總是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浩行步步緊逼,「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到底在害怕什麼?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連自己都弄不明白這恐懼的根源究竟是什麼!下意識的抱緊懷裡的藤箱,我一時間進退兩難。
「火翼你這丟三落四的傢伙,忘了帶黃鶯啦!」不耐煩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我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真是救星降臨,聽這聲音,分明是冰鰭來了啊!
我連忙轉身,冰鰭就站在背後兩步開外的梅樹下,雖然已經換上了外出的服裝,但頭髮卻還因為剛睡醒而亂蓬蓬的翹著。此刻他一手拿著放黃鶯的竹匣子,另一隻手牽著……牽著浩幸?
浩幸剛才明明是在山茶樹下唱兒歌丟手絹的啊,幾時跑到我身後去的呢?
「我叫了幾聲沒人應門,好一陣子浩幸才出來。」冰鰭一邊向朝他點頭的浩行回禮,一邊解釋。這就更奇怪了,即便我粗心沒看見浩幸跑開,可安家庭院廣闊,就算小孩子走得再快,也不會在我和浩行隻言片語間,就跑到門口去將冰鰭引進後院來吧……
「誰讓你出來的!」浩行厲聲呵斥著異母弟弟,那聲音好像是結著嚴霜一般冰冷凜冽。我忍不住悄悄偷去擔心的一瞥,卻看見他讓人心寒的目光——為什麼要用近乎仇恨的目光注視著這孩子呢?怎麼變成會這樣,童年時的浩行就算不那麼坦率,但至少秉性溫柔,眼前這個根本就是不近人情的陌生人!
就在我迷惑之間,浩行已經恢復了平時的語氣:「既然二位都已經來了,就請……」
「客套什麼的就免了吧,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冰鰭非常乾脆的打斷話頭,從我懷裡抽出放通草梅枝的藤箱,連同盛黃鶯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著的兩手間,隨即拖住我就向角門走去。這一系列動作毫不遲疑,惟有在轉身之際,目光掠過滿樹繁花的夜光杯的那一瞬,懷疑、不解和驚愕交織的複雜情緒剎那間膠著了他的視線……
「我家有什麼會妨礙到兩位嗎?」雖然並不挽留,但浩行的話也足以讓我們停下腳步了。
冰鰭頭也不回的冷笑起來:「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如果連你們都不知道的話,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浩行漸漸地沉下去的語尾讓我不放心的回過頭來,只見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邊,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我和冰鰭。這孩子今天出奇的安靜,但那清澈的眸子深處,卻有像要拚命傳達什麼似的那種光彩一閃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對於孩童而言太過沉重的眼神還是縈繞在我腦際,我一邊就著火籠暖手,一邊嘟噥著:「浩行什麼時候變成了狠心的哥哥啊!浩幸太可憐了……」
「什麼狠心啊,我看他只是連在家都要帶著面具,擺出長兄的威嚴而已!」冰鰭原本想要發出不屑的嗤笑,卻猛地皺起眉頭用力敲打肩膀,一堆肥頭大耳的赭石色蠕蟲在巴掌下應聲散成一片褐霧,沉沉降落融入地板,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哪兒來這麼多陰濕蟲?」我厭惡的咋舌,這些棲息在陰暗潮濕地方的低級小精怪雖然沒什麼危險性,可一有機會就堆在人頭頂肩膀上,引來頭重腳輕關節痛沒精神的毛病,更重要的是,它們的長相實在有些有礙觀瞻。
「還不是從安家大門口跟來的!」冰鰭大聲抱怨起來,「果然是不幹凈的地方,一路上居然帶回來這麼多『好東西』!所以說我討厭去他家!」
「可是進了安家大門卻偏偏一個也看不見。」我拈起火筷子,信手在火籠底的炭灰上胡亂塗寫著,「尤其是那個後院,簡直『乾淨』到連人都怕得不敢靠近的程度!」
「真想不通我們小時候怎麼敢經常去那裡玩的。」冰鰭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而且圍著夜光杯丟手絹的點子是誰出來的啊?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心裡毛毛的!」
圍著夜光杯……丟手絹?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不提我都忘了,那個時候因為人太少,為了讓遊戲比較有趣,我們和浩行三人的確曾經圍著夜光杯玩丟手絹的。在被樹榦遮擋,不太能看清彼此的情況下玩耍,有意思是有意思,可現在回想起來,卻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你也覺得夜光杯可怕?」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錯不了!我們不敢走進安家後院,最後都不敢去找浩行玩的原因,一定就是因為它!」
「夜光杯很可怕嗎?未必吧。」冰鰭在火籠上方搓著手,有些不解的望著我,「我只是覺得那棵樹美得過分而已,可是圍著它玩丟手絹反而比較恐怖!」
我和冰鰭恐懼的根源……似乎有著某種微妙的差異!然而還沒來得及細想,他的語聲就已經響起:「而且我們之所以不上安家,好像是爺爺很嚴厲的禁止過。」
祖父曾經很嚴厲的禁止過我們去安家,這件事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呢?努力的搜索著早已模糊的往事印記,回憶的刻痕早已被時間侵蝕得斑駁不清,今晨的夢境反而鮮明的浮上意識表面——深邃無邊的綠夜、憑空而起的狂風、詭異的藍雨、折翼的白雀,還有從這一切之中將我救起的祖父,以及他罕見的嚴厲表情……
夢的片斷反射著黎明的光芒,瞬間模糊了現實和妄想的界限,我心不在焉地順口說:「就因為這個爺爺才發火,還大聲罵我的?」
「爺爺發火了?」冰鰭促狹的眯起眼睛,「真不簡單啊!你居然能把爺爺給惹急,我記得他從來不對我們瞪一下眼睛的。」
這時媽媽恰好過來往火籠里添炭,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輕笑起來:「爺爺的確發過一次脾氣呢,那次火翼都嚇壞了。」
真的有這回事啊!記得祖父雖然嚴格教育我的爸爸空華和冰鰭的爸爸重華這對孿生子,但對孫輩卻異乎尋常的慈祥。可是他為什麼會疾言厲色地對我呢,難道就因為我始終學不乖,不像冰鰭那麼聰明靈巧嗎……
「真的嗎!我怎麼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大媽媽你快說說看!」冰鰭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冰鰭當然不知道了,因為那時你睡著了。」媽媽停下手裡的活兒,側著頭努力回憶起來,「差不多也是這種時節,你在睡午覺,火翼拿墨汁把你畫成了大花臉!爺爺一看見就急了,怪我們怎麼不看好小孩子,發了好大的火呢!」
「就為了這個?」我和冰鰭幾乎異口同聲地喊起來。祖父居然為這種小事而發火?別說是畫花臉,比這淘氣千萬倍的事情我們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雖然挨過各自父親的巴掌,但祖父每次卻總是笑笑,連句重話都沒說過,更別說吹鬍子瞪眼了。
媽媽合上銅火籠鏤空的蓋子繼續說道:「可不是!爺爺他呀,就是有那麼多老規矩。他說小孩子們睡覺時,魂兒會離開身體到外面去玩,回來的時候如果臉和入睡前不一樣的話,他們就認不出自己的身體沒法找回來,弄不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說來也巧,那天冰鰭的確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畫黑了臉,你的小魂兒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在別人眼裡,祖父一直有著足以被稱為怪人的一面,他固執的遵循一些古老的風俗禁忌,比如說為了「好養活」,他讓我和冰鰭從小就梳一樣的及耳童發,穿一樣的舊式交領衣衫;比如不准我們以姐弟相稱,只能彼此稱呼他為我們取的,象徵強大幻獸的乳名。
雖然祖母一直說祖父這麼較真,是因為冰鰭的孿生兄長胎死腹中的關係,但其中深層的緣由只有我和冰鰭才知道——那是因為祖父和我們一樣,都是「燃犀」。
祖父他清楚地知道:在人世與異界之間,「燃犀」的靈魂是唯一的微明。作為彼岸之物眼中不滅的燈火,這小小的光芒持續激發著它們攫取的本能。從記事開始,我和冰鰭的身邊就圍繞著形形色色的狩獵者,作為成熟的「燃犀」,祖父一直以他全部的經驗和智慧保護我們逃過一次次的劫難,直至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定下契約,從某個絕對無法戰勝的強大異類手中,換回我和冰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