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火焰絲 序
序
記憶中最初的畫面開始於周歲那年的除夕。至今我都在懷疑那也許並非記憶,而僅僅是我的幻想,或者,根本就是夢境……
擺著祭祖供桌的堂屋就在眼前,微黃而溫暖的光薄薄地鋪在門口台階上。我跌跌撞撞沿著掛滿紅燈籠的廊檐跑著,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則腳步踉蹌的跟在後面。我這弟弟一直是個悶葫蘆,平時讓他叫「爸爸媽媽」都難,那天怕是急狠了,突然脫口高喊起:「姐姐,姐姐!」
回想起來,一切變化就是這一瞬間發生的——朝夕看慣的家園恍若水面倒影猛然被看不見的外力攪碎,熟悉溫馨的景象霎時被無邊無垠的黑暗取而代之。還沒有回過神來,我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從地面攫起,身不由己的懸在半空,耳中隨即傳來堂弟驚恐的慘叫和凄切的號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什麼抓住了,明明感覺不到任何物體的接觸,可是卻連動彈一根手指都變成了不可能的事。凝固的視野中漆黑一片,堂弟的身影就像一點小小的螢火,微弱的搖曳著,越來越遠,越來越渺小,彷彿隨時都會被那黯潮淹沒。突然間我驚恐的發現,漸漸遠離的並不是他,而是我——我正被這種不知名的力量拖向未知的深淵!
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只能絕望的凝視住堂弟的方向,卻只見他身後濃稠的黑暗異樣地蠢動起來,一雙白皙的手驀然掙脫出昏暗的黑幕,修長的指尖纏繞著蒼藍的霧氣,就像著了魔般,原本瑟瑟發抖的堂弟頓時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幾乎與此同時,四道金色炎流劈開如磐暗夜,迎面激射過來。來不及的閉上眼,光束就已避開我貼著耳際飛過,隨即在身後撞上某種堅實的壁壘,黑暗中轟然展開絢爛的煙花。四散的火星綻放成碩大的花冠籠罩在我四周,化為煙雲緩緩沉降,沒入腳下。片刻的沉寂暗淡后,視野忽然再度亮起,燃燒著的「卍」字形劈開地面,朝一片漆黑虛空里傲然伸展開四條砂金色巨臂,每一條都是生有兩雙眼睛的人面龍蛇!
巨大的牽扯力霎時止住了。
「『四首燭陰』的魂象!看來你是要和我拚命了,訥言!」耳邊傳來某種低回的語聲。不,這樣說並不准確,這聲音直接在耳中鳴響著,在腦內回蕩著,與心臟共鳴著,那是幾乎讓人嘔吐的沉重聲音。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伴著令人安心的熟悉語聲,祖父的面孔緩緩浮現在光芒的彼方。祖父看起來比實際的歲數年輕很多,舉手投足間有種清溪白石般的颯爽與溫潤,他抱起堂弟從容的望向這邊,目光的焦點落在我身後:「每年都來一趟,你還真是不死心啊!早就說過這裡除了我之外根本沒有你要的東西!」
「我聽見那孩子叫她『姐姐』了。騙不了我的,訥言!你家明明有女孩子!」
「沒有用的,這孩子跟她的父輩一樣根本沒有任何力量。」
「又在說謊!」那聲音不屑的嗤笑著,「從一開始我就發現了,這兩個孩子『看得見』也『聽得到』,不……只怕他們的力量還不止於此,他們擁有比你更美的魂象,將會成為比你更強大的燃犀!」
四首燭陰結成的巨型「卍」字咆哮著旋轉,犁開黑暗天地,祖父用行動表示著他的回答。
「難道你想反悔嗎?別忘了背信棄義只會令魂象虛弱,被約定束縛住的你有反悔的資格嗎?」聲音發出的低沉嘲笑如一道道激蕩的暗潮衝擊而來,越來越強勁,燭陰的奔騰之勢被突然凝住,炫目的光輝一下子昏暗下去,整個陣型控制不住的急劇萎縮。
「我從沒有說過不履行承諾!」祖父的表情第一次慌亂了,雖然竭力否定著,但那被黑暗侵蝕的「卍」字卻鮮明的反映出他內心瞬間的動搖。
「那好!我現在就來拿走你親口允諾過的東西!」掩飾不住的得意蕩漾在那聲音里,「好好感謝我給你選擇的機會——或者我帶走這女孩,讓她延續我的血脈;或者我吃掉你手裡的男孩,用他的魂魄讓我重新沉眠!」
「我犯下的錯我一人承擔,和這兩個孩子無關!」
「當然是你的錯!如果你不打斷我的沉眠,破壞時間封印,我就不會一步步走向死滅!」那聲音尖銳地震響著,「你以一個燃犀為代價喚醒我,現在是兌現的時候了。本來你也可以的,訥言,可惜你身上散發著人類貪婪與狡詐的味道,讓我噁心!」
「狡詐……和貪婪嗎?」祖父的語氣剎那間變了,隨之變幻的還有此刻的表情,嘴角沁出的凜冽笑意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陌生而冷酷,「我的確貪婪,否則就不會不惜觸犯禁忌也要把你喚醒;但這兩個孩子永遠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類,我絕不會把他們交給你!」
「人類?燃犀是介與人類與我們族群之間的特殊體,跨過那個界限只需小小一步……」
「要不要跨出這一步,必須由這兩個孩子自己選擇,誰也沒權替他們決定!」祖父瞳孔中淡淡的輝映出鋒刃似的微光,犀利的眼神深切地凝望向我,祖父此刻聲音是如此慈祥溫和,卻又如此不容辯駁:「乖孩子,閉上眼睛……」
當時的我根本無法理解這句話里的深意,但我本能的恐懼著什麼,閉上眼睛后又害怕地將眼睛睜大,面對的是我從未見過也不敢想象的畫面……
氣流的呼嘯聲在我耳中涌動著,翻捲成洶湧澎湃的海浪,向四周無限快速擴展開去……我甚至可以聽出那是濁油般的霧障被撕裂時發出的凄厲呼號。
「你瘋了嗎!這樣做你和我,甚至這兩個孩子都會……」強大的氣浪吹散著,吞噬著那個聲音。
與對方明顯的驚惶截然相反,祖父的聲音澄明而通透:「我別無選擇。」
束縛的力量瞬間鬆動了,雖然我依舊懸停在空,但存在感已點點滴滴灌回僵硬的手腳。那個聲音不再執著糾纏,而是自嘲般的冷笑起來:「算你狠,訥言!沒關係我可以等。但是給我聽好——這對姐弟中無論哪個,一旦跨出『那一步』,我就會來帶走屬於我的東西。」
剎那間,身體再度取回了久違的自由。我連忙奮力向祖父伸出手,但四肢卻被某種執拗的力量牽拉著,就像操偶師手中的提線木偶般身不由己。
「為什麼還不放開她,你還想怎樣!」隨著祖父憤怒的呼喊,燭陰的卍字再一次煊赫起它的光芒。
那聲音卻絲毫不為所動,回敬以斬釘截鐵的決絕:「所謂的規矩你不會不明白吧,訥言,既然得到獵物就不能空手回去!」
祖父的沉默讓疾風息止下來,片刻後傳來他近乎嘆息的低喃:「原來如此:一物換一物永遠是我們的世界和你們的世界之間的鐵則。你這次的獵物是一個魂魄,所以我用自己來替她;可是除了我之外,你再不能對這個家裡任何人出手……」
對方的嘲笑里飽含著某種近乎潔癖的誠實:「我只要屬於我的東西。貪得無厭的,只有人類而已。」
誰親眼看見過人類化為碎片呢?在那麼近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人……
電光石火間,卍字那四道燭陰的巨臂驟然向中心收縮,瞬間化為一道噴射的光流消失無跡。就在咫尺外,我眼睜睜的看著祖父身軀像被**的麵塑般扭曲,隨即在拉扯的巨力中一分為二:濁重的和透明的形影彼此分裂開來,就像留戀著什麼似的,透明之影回頭朝濁重之形投去難以言喻的一瞥,隨即如艷陽照徹的朝霧般隱去,與此同時,被留下的軀殼形體就像風化的泥塑那樣,瞬間崩裂為千萬片,旋轉著四下飄散……
恐懼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我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拉扯間右手猛地一輕,就像拽斷了那看不見的提線,還有殘絲纏繞在我的手心。隨著吃痛的短促吸氣聲,牽制著我的無形繩索頓時撤開。跌墜的失重感一掠而過,雙腳早已踩在堅實的地面上,不等站穩我就朝祖父的方向跑去,但那裡已再也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
就在邁出第一步的瞬間,眼前的黑暗幻象如潮水般退去,掛在我家廊檐上的紅燈籠一個接一個的亮起,陸續排到我眼前。暖洋洋的光芒照出一道頎長的身影——那是祖父站在燈影下,堂弟蜷伏在他那寬闊的懷抱里睡得正香。
剛剛……是做夢嗎?祖父明明已經在我眼前化為碎片了啊!
我茫然的仰起頭,看著他像往日一樣微笑著踱過來,輕輕掰開我緊握的右手,霎時間,虹一般的光華氤氳而起,我驚訝的發現掌心躺著幾枚透明的薄片,既像羽毛又像鱗片的奇怪形狀,繚繞著金霧般變幻不定的光澤。
「這是什麼……」我疑惑的嘟囔著想看個清楚,然而那些薄片卻輕盈的飄揚起來,倏地投向祖父的胸口。
「一、二、三……那麼,就是三年了。」看著那些薄片次第沒入自己懷中,祖父無可奈何的苦笑起來,「原來如此——用這麼小的手,從『他』那裡替爺爺拿回三年時間,真是了不起!」
「姐姐!姐姐……」斷斷續續的抽噎聲突然響起,剛剛的動靜驚醒了堂弟,他一睜開眼就反射性的哭泣起來,
「誰讓你這樣喊的,還偏偏在『他』每年一次經過的時候!以後再也不準這麼叫了!『姐姐』和『弟弟』都不行!」祖父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嚇得我和堂弟頓時睜大了眼睛。
看到我們的反應,祖父的表情緩和了,他將堂弟放到我身邊站好,用一種陌生的眼光審視著我們:「看來到了不得不給你們『名字』的時候了,必須是強大的名字,強大到足以從那些傢伙的垂涎中保護你們……」
名字?我們明明有名字,爸爸媽媽就是用它們來叫我們的啊……
「記住你叫做『冰鰭』,希望這名字為你帶來浩瀚波濤之主宰的眷顧。」祖父輕撫堂弟柔軟的童發,接著緩緩轉向我,此刻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寂寥,「而你,就是『火翼』,願那燃燒不息的君王守護在你左右。」
火翼……和冰鰭?這實在是很難念啊,而且後面還跟著那麼多難懂的話,我和堂弟一時面面相覷。
「記不住就不是乖孩子,爺爺可就不要他了。」祖父故意沉下臉嚇唬我們,聽他這一說我們連忙點頭,他祖父滿意地笑了:「那麼我來試試看吧——冰鰭,你看見了什麼?」
堂弟「冰鰭」的臉色霎時一片慘白,連忙拉住祖父的衣袖,可是越著急越是語無倫次:「看見!怕怕,那個……姐姐……」
「錯了,是『火翼』!」祖父拍拍堂弟的腦袋,「那麼火翼呢,你聽見了什麼?」
我明白冰鰭為什麼會說出那樣沒頭沒腦的話了——伴隨著這普通的詢問,片刻前漆黑幻境里的回憶瞬間漫過腦海。我頓時紅了眼眶:當時的聲音,那沉重的敲擊著心臟的聲音,我再也不想聽第二遍了。
「別害怕——從今天開始,火翼你不會再『聽見』了,而冰鰭也不必再『看』。所以……可以不用怕了……」祖父說著掩住冰鰭的眼睛,隨即遮起我的耳朵,雙手畫出一個奇怪的圖形,「多餘的力量只會帶來痛苦,可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熟悉的指尖拂過我耳廓,可是總覺得和過去有點不同,祖父的手沒有溫度,既不暖和也不寒冷。伴著這觸感,原本無時無刻不充斥我耳內,從未停息過的嘈雜突然微弱下去,而一邊的冰鰭則有些茫然的轉頭四顧,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疑惑只是剎那間,因為祖父已經站起身來轉向堂屋,虛掩的房門口和窗欞上映著祖母、爸爸媽媽和叔叔嬸嬸忙碌的身影。看到這一幕,祖父攙起我們:「走吧,火翼和冰鰭。從明天開始就要忙起來了,所有的東西,我必須在這三年裡教會你們。」
祖父是在三年後的春上過世的,沒有任何疾病,只是異樣迅速的衰老。這三年裡,他以近乎蠻橫的態度在家中確立起的種種古怪規矩:比如要我們作一樣的打扮,梳一樣的髮型,穿一樣的衣服;比如他給的乳名,「火翼」和「冰鰭」,成了別人對我們的唯一稱呼;比如在看見或聽見某些東西的時候,我們要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比如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話說不得……
對這一切,祖父總是這樣解釋:「也許你們會發現自己和別人有點小小的不同,但這不要緊,就像有人跑得特別快,有人讀書特別好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人們管跑得快的叫『飛毛腿』,管讀書好的叫『秀才』,而你們則是『燃犀』。」
後來我們才知道,在川流不息而永恆不滅的時空中,屬於人類的領域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此外還存在著尋常感官不可企及的廖廓無垠的彼岸。表面上看,它與人間就如同鏡里鏡外般彼此相似卻又永遠隔絕,然而實際上,千絲萬縷的紅線始終維繫著這兩個世界——當某種「光芒」亮起,那些隱匿的紅線將顯露出它們如火焰之絲一樣熠熠生輝的真容。
這照亮真相的星火,就是「燃犀」的光芒。
古往今來有一種人可以感覺到彼岸世界的存在,甚至能呼喚它們,控制它們,於是他們借用的溫嶠犀照典故,自稱為「燃犀」。祖父應當算是個中翹楚吧,而我和冰鰭卻是相當不起眼的兩個——我們並沒什麼特別的能力,只是從那年的除夕起,冰鰭能夠清晰的聽見無形之聲,而我則能夠清晰的看見奇怪的「東西」,但總的說來,今天的我們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高中學生,除了彼此稱呼的奇怪名字,似乎一切都很平靜,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像小小的白石投進澄澈的石潭,圍繞著我們的平靜時空,從此盪開了一波接一波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