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華的黃昏
我的生日在農曆七月初,而乳名叫作「冰鰭」的堂弟則在月末,那正是夏天戀戀不捨的合上眼睛的時候。彷彿一夜之間,從殘留著盛夏燠熱與潮濕的落葉里,無數纖細光潔的柔莖優雅的斜挑起凝固的火焰之冠冕——那就是曼珠沙華開放的樣子。
一直都是這樣,從我生日那天開始,隨著曼珠沙華的盛開,一整個月里冰鰭都不太對勁。他情緒低落的原因,我比誰都清楚——「冰鰭,庭院里又開了好多曼珠沙華!真可怕,也沒人弄它的球根回來,都從哪裡冒出來的?」
「嗯。」
「這種花又叫彼岸花呢!為什麼叫這麼不吉利的名字?」
「嗯。」
「你有沒有聽我講話啊!它叫彼岸花是因為開在秋分前後,春、秋分前後又叫作『彼岸』嘛!」
「離秋分還有一個多月呢,火翼!」冰鰭改變了他愛理不理的態度,「之所以叫這名字,是因為這種紅花不知不覺間就從地下成片的冒出來,遠看就好像彼岸世界的野火!」
「你這什麼意思!」我也不高興了,「一到快過生日的時候就陰陽怪氣的,還不是因為那個人?不是讓你不要在意的嘛!」
「不要在意?我在這裡等著過生日,可那個人卻消失了,你還讓我別在意?」冰鰭低垂著眼瞼,發出了壓抑的語聲,「……哥哥他,一定不會原諒我。」
冰鰭就是一直對這件事無法釋懷——他本來應當是孿生的次子,可他的兄長卻沒能活著被生下來。這不能怪任何人,然而冰鰭也許至今還固執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奪取了兄長的生命才平安降生的。
因為清楚冰鰭的性情,他夭折的兄長在我家成了禁語,祖母也好,我家也好,叔叔他們也好,大家刻意避開任何會令冰鰭聯想到那個人的話題,家裡只有他是唯一不能用平常心對待事過境遷的人。
不原諒你的人是你自己吧……無可奈何的皺起眉頭,我將手伸向冰鰭的肩膀上方,他單薄的衣衫彷彿被無形之手拉起一樣,呈現出不自然的皺褶,又像掙脫了什麼似的在一瞬間平復下去。
在我手中掙扎著的,這個家裡只有我和冰鰭看得見——那是擁有蛇一般形體的魍魎。
我輕輕擊掌,赭石色的魍魎在我指間化成為混濁的煙塵:「當心點吧!一直情緒低落,連這種東西都能附上你!現在可是七月啊!」
七月是個奇妙的月份,就像一天臨界點的正午那眩目的陽光會讓人視野變得不確定一樣,在這一年正中的月份里,此岸和彼岸的界限會變得模糊。
「是啊,七月呢……」冰鰭轉頭向著雕花長窗外夏末的悠遠天空,「能看見的越來越多了,會不會見到想見的人呢……」
「亂說話!」我變了臉色,「弄不好想見的人見不到,反而招來可怕的傢伙!」
可是冰鰭卻淡淡的笑了:「沒錯呢……越是想見的人,偏偏越是無法見到……」我知道的,他的心就像小小的珠蚌,兄長的夭折無疑是它無法消化的沙礫。這麼多年的思念一層層包圍著這粒沙,也許只有他那個連名字也沒有的親生兄長才能解開這個心結吧,可我和冰鰭從來沒有「看見」過那個人。看來即使沒能擁有被祝福生命,他也不恨任何人,連一點執念都沒有,那麼單純的像朝露一樣消失無跡。
能見面就好了,這對兄弟……也許冰鰭不知道吧:他的此刻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曼珠沙華像某種華麗的傳染病似的,漸漸從庭院里蔓延開來,火巷青石板路的縫隙里,時常可以看見不枝不蔓的紅花這一朵那一朵的冒出來,像小小的路標,指引著誰慢慢潛入冰鰭所住的那一進宅院的天井。我擔心的是終於發生了……
黃昏夕陽反照的時候,一片奇妙的光線會布滿整個冰鰭的房間,這變幻莫測的光芒能讓人產生不可思議的幻覺,彷彿置身於注滿虛幻液體的大而美麗的水族箱里。那是太陽改變了角度,將天井中央金魚池的波光投射到了房間里。
透過敞開的雕窗,我看見水光的絲線在冰鰭床邊的屏風前織成了某個模糊的形狀——那是,嬰兒!
嬰靈十有**都是很兇猛的,因為它們那無法實現的**,想要活下來的念頭是那麼強烈,可就在一瞬間,甘美的未來變成了它們無法觸摸的存在。無論是誰都無法平心靜氣的接受這一切吧,更何況那是還沒有任何善惡觀念的嬰兒。真糟糕,冰鰭果然又惹來了可怕的傢伙!
我推開虛掩的房門,昏暗的光線將門拉長的輪廓描繪在泛著黑沉沉涼意的木地板上,那水光的嬰兒默默靠在六疊的屏風前。我嘗試靠近它,卻不知接著該怎麼做——和成人的死靈不同,嬰靈是根本沒法說服的。我拍了拍手企圖引起它的注意,可並不奏效,我只得向它那雙水光形成的空洞的眼睛張開雙臂,作出抱小孩的姿勢——嬰靈的眼珠似乎動了動,這就好!它還沒有完全喪失嬰兒的本能!我再次拍手,可是這一剎那,水光的嬰兒消失了!
——有人站在門口,擋住了夕陽的光線!
「誰啊!」我惱怒的大叫起來。
「這應該是我問的話吧!」逆光里門口的人影用冷淡的口氣回敬我,「這可是我的房間!」
是冰鰭啊!進屋后他隨手放下打起的竹簾,隔斷了窗外的夕照,門外射入的斜陽將濃厚的色彩塗在他手中緊握的一團亂線似的東西上。
「火翼你最好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冰鰭走過來,面無表情的說,「每次一來這裡都變得亂七八糟的。」什麼話!趕我走也不必用這麼爛的借口吧!
如果事情不是這麼不妙的話我早火了。此時我只能壓下火氣,指著淡青底色繪了竹子的六疊屏風:「冰鰭,你看見什麼沒有?這裡,就在這裡!」
冰鰭慢慢的走到了屏風前,夕照又把水的波動帶了進來,可那個嬰靈卻完全沒有了蹤影。「有什麼?」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那些低等的東西看得不那麼清楚,不過想懵我也不太可能!」
居然懷疑我!這下我可忍不住了:「這裡有個嬰靈!是嬰靈啊!你以為我喜歡管你的事?」
「……嬰靈?」殘照在冰鰭的臉上鍍上了一層虛無的釉彩,讓他看起來微微有些陌生,「你不要多管閑事!」緩緩鬆開手指,他手裡那團亂線似的東西飄落在屏風前,反射著式微的夕陽。
——曼珠沙華!
不祥的預感瞬間漲滿了我胸口——將曼珠沙華看作地獄之火的冰鰭,為什麼偏偏去採摘這種花朵,又把它投在嬰靈曾經出現過的地方呢?這畢竟不是鎮魂的花啊!
我深呼吸調整情緒:「冰鰭,你真的看不見嗎,那麼強的東西……」
「什麼東西?」冰鰭的語氣從沒有這麼激烈,「在哪裡?指給我看看啊!」
我一時語塞,那嬰靈的確已經消失了,就連一絲氣息都沒有留下;也許它只是迷路了,現在找到了方向吧。但前所未有的不安卻攫住了我:太反常了!閃爍其辭的冰鰭,失去冷靜的冰鰭……
第二天整個下午冰鰭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黃昏時分他打起竹簾,讓陽光把魚池的水影投進屋裡,然後走進庭院去採摘曼珠沙華。我穿過火巷來到他的房間,金色的水影在幽暗的室內蕩漾著,微微的窒息感里,我再一次看見了六疊竹子屏風前斜倚著的水光織成的人影。
是昨天的傢伙嗎?感覺完全相同,可看起來卻不太一樣啊!我慢慢走近它——難怪看著彆扭:嬰兒手腳的圓胖感已經褪去,這個嬰靈……竟然長大了!看起來完全像個五六歲的兒童!
從來沒碰上這類型的東西,我根本不知道嬰靈竟然還會長大。它成長所需的生氣又從何而來?
「有事嗎?」我鼓足勇氣向它發問,「我能幫你做什麼嗎?沒事的話請離開好嗎?」
靈體用不自然的動作緩緩轉過頭,抬起了木然的眼睛,一瞬間,我竟然覺得像在那裡見過它似的。
還好可以溝通!懷著越來越強的緊張感,我繼續在靈體臉上尋找熟悉的蛛絲馬跡。雖然說得很自信,可我完全沒把握能說服對方。因為和冰鰭不同,我可聽不見在人間沒有實體的東西的聲音。「有什麼事情儘管對我說!」就在我大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靈體的瞳孔閃了閃,接著轉向右上方,呼應著微微揚起的嘴角,好像看透了我的大話一樣,他竟然給了我一個完整而不屑的冷笑!
這個表情,太熟悉了……我後退一步,卻撞到了書桌前的椅子。反手握住冰涼的椅背,我咽下了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這個靈體,竟然酷似冰鰭!
——那種東西不會主動纏上人,除非人自己在呼喚著它。難道,呼喚嬰兒亡靈的人,是冰鰭自己!
這個時候冰鰭呼喚的死靈,酷似冰鰭的死靈,還能是誰!
「難道,你是冰鰭的……」放竹簾那裂帛般的聲音打斷了我惶惑的低語,失去光線的支持,水之人影剎那間消失了;然而今天和昨天不同,雖然看不見,但我依然能捕捉到它的存在感,冰冷而凄切。
「你又在我房間里幹什麼?」身後響起了冰鰭冷淡的語聲,我緩緩回頭,夕照里他的臉色非常蒼白,一堆大大小小的魍魎欣喜萬分的附在他肩頭。蜿蜿蜒蜒的纏在他纖細的手臂上,伸出晦暗的長舌去舔舐他手中緊握著的猩紅曼珠沙華。
我快步走了過去,用力拍著冰鰭的肩膀。低等的魍魎連滾帶爬的從他身上逃下來,動作慢的已經化成了暗惡的煙塵。「何必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冰鰭拉了拉被拍皺的衣襟,慢慢的走近屏風,再一次將曼珠沙華投在了空無一物的地板上。
「是你在呼喚它吧!」我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你想喚來……那個人!」
這一刻,冰鰭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接著,他無可奈何的笑了:「你知道得應該比我更清楚的。」
「我才不知道!」我大喊起來,「在房間里養個鬼的事,誰會明白啊!就算你再不甘心,再想見你的哥哥,也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啊!」
冰鰭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似笑非笑的抬頭看著我,這種得意洋洋的神情看起來非常討厭。我彎腰撿起地上的曼珠沙華:「你就能確定那傢伙是你的哥哥嗎?看看自己的臉色吧,它靠吃你的生氣長大,你就快被吃掉了!它肯定是扮成你哥哥樣子的可怕傢伙!」
「無所謂。」冰鰭垂下了薄薄的眼瞼,有些疲倦的支著下巴,發出了含混不清的低語,「……即使只有外表,那也是哥哥啊……」
又是那個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的表情。即使只有外表也無所謂嗎?被怎樣也無所謂嗎?情願用生氣來餵食死靈,冰鰭對兄長的思念,簡直化成了執念般的存在啊!
忽然感到了控制情緒的困難,我一把將手中的紅花投在他臉上:「你這傢伙,變成怎樣我也不管了!」脆弱的柔莖折斷了,發出微弱的尖叫。冰鰭不為所動的冷笑凍結在殘照里。我從未如此清楚的體認到這一點:誰也不能讓冰鰭解脫,除非兄長真的出現在他面前,親口對他說「我原諒你」。
第三天午後清澈的陽光下,我徘徊在亂開著曼珠沙華的庭院里。這些彼岸的植物,沒有枝條,沒有葉片,它們捨棄了一切,用造物的所有恩賜來雕琢這過於嬌柔,過於精緻,以至於到了凄艷程度的紅花。像頑強的手指,它們用哭喊著要月亮的孩童的執著與任性向藍天伸展,去觸碰那也許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和這狂氣之花一樣,冰鰭呼喚的,不也正是無法實現的東西嗎……
輕易不會出現的恐懼在我心裡瘋長著——對兄長過於強烈的思念,已經讓一貫冷靜的冰鰭被這彼岸之花奪去了心靈!如果不斬斷這種思念,後果將會是怎樣的,我幾乎不敢去想。
彷彿驅趕什麼不祥之物一樣,我踐踏著面前的曼珠沙華,向冰鰭的房間跑去。
還殘留著夏日餘熱的天氣里,冰鰭竟然關著門,連窗口都低垂著竹簾。我猛地撞開房門,卻在一瞬間屏住了呼吸——門窗緊閉,又沒有開燈的舊式廂房裡能見度應該很低才對,可是我為什麼看得這麼清楚——已經……這麼大了嗎,那個嬰靈!
我無法移開注視它目光:第三天的嬰靈,儼然是十來歲的樣子,很快就要趕上我和冰鰭的年紀了。周身圍繞著淡赤的火影,它百無聊賴的倚在的屏風上。已經不必依靠黃昏的水光了嗎?這快要成長為少年的身體退去了虛無感,連髮絲都那麼清晰。
門在我身後無聲的關閉了……
「你是冰鰭的哥哥?」我壓抑著聲音里的恐懼,「假的吧!那個人早已不在了不是嗎!」
靈體一動不動的倚著屏風,完全忽視我的存在。「你是想藉助冰鰭最思念的形象吸取他的生氣!太卑鄙了吧!」我與其說是在斥責對方,還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壯膽。我知道得很清楚:除非冰鰭自己斬斷虛妄的思念,否則誰也無法趕走這個危險的死靈;然而能讓冰鰭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他的兄長已經不在了,任何世界里也沒有!
可是,萬一我眼前的死靈就是冰鰭的兄長怎麼辦,也許求生的慾念早已使他化為惡靈。一直潛伏在這個庭園的深處,他在每個七月化身為曼珠沙華的彼岸之火,伺機取代他的孿生兄弟!
我太大意了!彼岸世界的傢伙們,誰也不能相信!
忽然間,異樣的曲扭出現在靈體身上,彷彿強勁的氣流使風帆鼓盪開來一樣,它四肢逐漸伸展——又在成長了!此時的嬰靈,趕上了冰鰭的年紀!圍繞在它周遭的火焰驀然增強,像紅蓮一般燃燒著,映得它的臉龐像光潔的蠟像一樣,這一刻它給人的感覺已經漸漸超出了「看見」,幾乎到了「存在」的程度。我後退一步環顧四周——這個房間里冰鰭的存在感是那麼淡薄,幾乎完全被這死靈掩蓋!
這個冒牌貨實在太像冰鰭了!以後會怎樣!難道它真的會擁有實體,取代冰鰭的位置嗎?
不行!絕不能讓它繼續成長下去!
下意識的後退著,我的脊背觸到了冰冷而厚實的花梨木書桌,將手藏在背後,我慢慢在桌面上摸索著——我記得冰鰭的琉璃鎮紙一直放在左手邊……
然而剎那間,死靈的火焰捲來,我腳下突然變成了一片深淵。從那悠遠無窮之處,業火般的彼岸花伸出了神經質的手指。冰鰭的面孔在深淵裡搖曳著,蒼白容顏上沾染的血跡和這種花一般妖艷;他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想用幻覺迷惑我嗎,這個酷似冰鰭的惡靈……
無視腳下的虛空,我凝視著死靈那半透明的眼眸,將左手藏在身後慢慢向它走近,手裡,握著沉重的鎮紙!似乎洞悉了我的意圖,對方彼岸花色的細長鳳眼帶著不屑的神色。
我知道——勇氣和機會都只是稍縱即逝的東西,絲毫的猶豫都會讓它們煙消雲散。
琉璃輝映著赤紅的鬼火發出寒光,我的耳中分明聽見曼珠沙華的柔莖折斷的嘶喊,難以忍受的疼痛在我胸口擴散開來——我明明是向著死靈砸下去的啊!
突然間光芒在我眼中爆裂,捲起一陣烈風,在腦際迴旋不已,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瞬間被吹散了……鎮紙落地的鈍響擊中了我飄忽的意識。原來從門窗射入的坦蕩陽光碟機散了鬼火的陰霾,回過神的我看見描了竹子的屏風凄慘的倒在地上,好像遭受了什麼重擊似的折斷了。低頭看著滾在一邊的琉璃球,我完全搞不清自己的狀況:這是我做的?……剛剛,我想了什麼,做了什麼?
「不要動!」突然傳來的冰鰭的呼喊使我吃了一驚,就在這時,一隻手迅速從我肩上掠過。伴著微微的暈眩,我看見冰鰭從我背後扯下一團不成形的黑影,還有一絲絲的黑氣連在我的肩頭。
那是狂氣!我猛拍肩膀:這幾天忽然變多的魍魎全去纏著冰鰭,原來它們是不敢靠近我啊;難怪我變得無法控制情緒——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被妄想的狂氣附了身!
離開了我這個宿主,狂氣迅速衰落,冰鰭張開了手指,不斷掙扎扭動的黑影一得到自由就迅捷無比的閃出窗外。我們不能把它怎樣,雖然看得見,我們卻沒有其他任何能力。
「狂氣……怎會附在我身上?被附身的應該是你才對啊……」我轉頭看著闖進室內的冰鰭,迷惑的自言自語。
一臉不堪其擾的表情,冰鰭肩上附著一大堆魍魎,連背都挺不直了。「適可而止吧!」他大喊起來,怒氣使低等的魍魎紛紛從他肩頭滾落,「看見了嗎——全都是你引來的!老實告訴你:什麼嬰靈,我從一開始就看不到!那根本就是你造出幻象,連狂氣都引來了,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
是我造出的?難怪冰鰭說我讓他的房間變得亂七八糟,說嬰靈的事我應該比他知道得更清楚,說我在做徒勞無功的事,難怪我攻擊靈體時自己感到疼痛——因為那是我的思念造出的幻影!
「我?」有些心虛,但我還是勉強的反駁,「你就沒胡思亂想?每到過生日的時候就會情緒低落!就算我造出什麼也是被你影響的,不斷的思念已經不在的人,懷著不可能實現的妄想的是你!」
「火翼……」冰鰭變了臉色,「請你不要再強調了!哥哥已經不在了,這件事我比誰都清楚!」
比誰都清楚嗎?可是冰鰭並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你根本就不清楚!」我一字一字的說,「如果你清楚的話,為什麼聽任我製造幻象?為什麼明知道它會引來狂氣還用曼珠沙華供奉,因為你想看見它,因為那是你哥哥的幻象!」
「想見哥哥……又怎樣?」冰鰭轉過身,慢慢彎腰撿拾地上的琉璃鎮紙,微弱的語聲從動作的間隙落下來,「我總是在想,還好我有這樣的眼睛和耳朵,即使哥哥已經不在了,彼岸世界里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也許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可是,哥哥從來就沒出現過,哪怕一次也好!」
「那是因為他早就消失了!他不恨任何人!」我為什麼覺得這樣的話忽然變得毫無說服力了呢?
「可他曾經存在過啊!這個家裡的人從來都不提哥哥,就像刻意無視他一樣!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在的關係!我獨佔了本來是應該和他分享的一切!」彷彿要驅散那過於強烈的感情似的,冰鰭握緊手中冰涼的光滑球體,「該死,為什麼連火翼都能造出哥哥的幻象,明明我是那麼的想見……哥哥!」
是啊……為什麼是我……明明寬慰著冰鰭,可被狂氣憑附的是我,造出思念的幻象的,是我!
我曾無數次用近乎恐懼的心情看著曼珠沙華交錯的花影,因為這些花朵義無反顧的執著,像彼岸世界熾烈的吶喊,不斷的提醒著我近在咫尺的死亡與離別。我總是在想,如果冰鰭看見它們會怎麼想呢?會想起那個人吧,會內疚吧,會傷心吧。可我為什麼沒有發現——這個家裡被思念糾纏無法解脫的,並不只有冰鰭!他甚至比我們更加清醒,借著安慰冰鰭,我們每個人逃離對那個人的思念,可卻把那沉重的感情全都留給了這位少年,同時天真的認為那個不在任何世界里的人是他心結的根源!
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發現——害怕曼珠沙華的人,是我!是家裡的每一個人!
「他也是我的弟弟啊!」我靜靜看著冰鰭的背影,「我怎麼,忘了呢……」
「火翼……火翼你怎麼了?」冰鰭驚訝的呼喊里,我感覺到有什麼正爬過我的臉頰。下意識的抬起雙手,冰涼的水滴從我的指縫間滑下,墜落在地板上——水光的絲線在一瞬間濺滿整個房間……像倦眼柔媚的睜開纖長的睫毛,一朵朵金色的曼珠沙華在深海般幽暗的室內寂靜盛開……
已經黃昏了嗎?稍縱即逝的掠影浮光里,我看見冰鰭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斷裂的屏風——水光,織成了熟悉的人影——儼然觸手可及的纖細輪廓,歷歷可數的髮絲,還有妄念無法造出的靈動表情……
水光的人影看起來不僅有形體,而且擁有靈魂,如此的與冰鰭酷似,又如此的和他不同。
「哥哥……嗎?」冰鰭難以置信的低語著,向蕩漾著波光的水之雕像伸出手,他的指尖描繪著那虛無的臉龐。夕陽徘徊在重檐的邊緣,在最後的眩目光影里,那個人,笑了……
彷彿亂線在一瞬間被理清一樣,水光動蕩牽扯著,霎時散開了:夕陽,已經落下去了……
那個人,只存在了一瞬間……
長久的沉默后,冰鰭的語聲還殘蕩漾著強烈情緒的餘波:「雖然離生日還有幾天,可是火翼,謝謝你的禮物……」
「那不是我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表情,我搖了搖頭。將思念實體化的能力,我沒有。
「那會是誰呢?」微笑從冰鰭的嘴角蕩漾開來,七月黃昏淺紫色的天空下,他將繾綣的視線投向了搖曳在庭院里的曼珠沙華。
這盛開在夏天盡頭的花,那麼任性,那麼美麗花,也許就是誰拚命想傳達的思念吧——從那彼岸的故鄉……
作者的話:美麗的石蒜花有許多和它非常相稱的名字——曼珠沙華、彼岸花、天涯花、舍子花,這些名字里似乎都有些悲傷的味道,也許是因為看見它就知道——夏天就要過去了吧。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