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分歧
現在我正撐著傘,踏在雪上。
我其實並不喜歡在大雪紛飛的時候出門,天氣一惡劣起來,凍死在路上的人便會增加。
沒走多遠,我便看到一具屍體,那是一位沒多大的孩童,他穿著完全包不住自己的破爛衣服,手上還抓著一個極其華麗的包,即使被人打到鮮血淋漓,甚至被打死他都不放手。這是一位因盜竊而被活活打死於是拋屍在外的孩童。原先的主人可能因為包上的血液而不願意再將包拿回,任由它被已經僵硬的屍體握死。
雪天物價會飆升,不少窮人會支付不起糧食高昂的價格,選擇盜竊他人的物件——他正是無數難民中的是其一,也是被打死之人中的其一。
他的瞳孔已經擴散,但裡面滿盈著對未來的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我並未感到絲毫共鳴,但我依然用手輕輕合上他的眼睛,就像我之前曾給無數的屍體合上眼睛那樣。
雖然少爺總用「死」來威脅人,但說實在我並不感到畏懼,我總覺得死亡並不是終止,就像前世的我在死亡后成為了今生的我——接下來還會有來生的我。
六道輪迴,現在的我只是又一次入了人道。
我起身離開了這具屍體,之後再也沒遇到其他的屍體,也許是今年底層人民的財富儲備增加,也許是去年最窮的那些人已經凍死在街頭。雪天物價很高,我不知道我身上帶的錢買完雞鴨還剩多少。我往手上呼了一口氣,又搓了搓手,企圖令自己嘴笨的我打算努力討價還價,爭取用多出來的錢買下一口廉價棺材。
棺材的價格在這裡兩極分化得嚴重。大多普通老百姓會選擇土葬或火葬。比起購買沒什麼實用價值的棺材,他們覺得還不如多囤些糧食和熬過冬天的木柴——活人的事總比死人的事更重要。於是即使貧民死亡的數量最多,但棺材在那邊的銷量卻是最差的。
豪華的那種看起來恢宏大氣,我曾在少爺奶奶的葬禮上見到過,大概我在這裡賺十幾輩子都不夠買。它被幾個力氣大的下人扛著,隨著他們平穩移動的韻律悠悠向前,像極了漂浮在三途川上的漂亮船隻,似乎能悠閑又安穩地駛向圓滿的來世。最便宜的那種就是拿幾片木板用釘子敲合起來,差不多這邊是個普通人都會做的手工藝品。這也是民眾不會選擇購買的其中一個原因——湊合用的棺材大家都能自己製作。
不過我不會。
我是個手殘中的手殘。不要說當初做木工時鎚子直接砸到自己的手,最後的成品也慘絕人寰,就連被安排去做洗衣服這類的雜活都能差點把衣服搓破。
——總之我在能進廚房之前,大概是一幫同齡小傭人中是最廢物的一位。
順便一提,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我也做不來,那時我的腦子還沒走出中文的頻道,幾乎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更不要說進行有效的溝通交流。
日文裡面很多時候同一個漢字都存在不同讀音,那時我名字的讀音還不是「李梅」,我記得好像有四個音。我老是沒有反應過來別人在喚我。而有幾個不是特別的文盲的小傭人喜歡擺弄自己的學識,於是就在別人的名字上玩同字不同音的梗。
我其實也算是個入鄉隨俗的人,既然有了新名字就沒有打算修改的意思。但其他人發現比起我的本名,還是玩梗叫我「李梅」更容易被回應,於是乾脆直接這樣喊我,之後漸漸大宅里的人都喚我「李梅」,我也默認了這樣的叫法。
不過對外的正式場合還是需要嚴格按照賣.身契上的漢字寫法與讀法,這些年大概就和其他家族的廚師進行比賽的時候用過幾次,於是我現在又已經忘記了該怎麼讀。
總之我如今依然處於未開化的文盲階段,這些年可能除了廚藝,其他方面沒有絲毫長進,也包括討價還價——
我依然沒能省出錢買下棺材。
大雪紛飛,買棺材未果的我換了條風雪不大的小路回宅。
拿著雞鴨的我繼續走在布滿白雪的路上,接著便看到一位少年躺在雪地上。我湊過去看,發現此人有四隻手,極其壯碩,上半身沒有穿衣服,肌肉上還存在有規律又對稱的黑紋。他的呼吸非常平穩,看起來只是睡著了。不過我剛從女傭那裡知曉這裡的人餓壞了後會變異,於是瞥了他擁有四隻眼的猙獰面部。
我又覺得只有變異還不至於到這種地步,所以他肯定是暗黑料理界的失足兒童,被強行做了人體實驗,如今又因飢餓產生變異——才會外形這麼奇特。
雞鴨是之後要給少爺的,我顯然不可能給他,但我又不太希望別人餓著。於是我把雞鴨的袋子掛在傘柄上,把傘夾在懷裡,接著拿出小刀,在左手的手掌上劃了一刀,血液從我的手上流下,滴到他的嘴邊——
血在困難時期也算食物,就這樣湊合吃著吧。
他睜開了眼,我發現他的眼睛是如我血液般的赤紅。這位壯碩的男性舔掉了嘴角的血跡,看著我還在流血的手微微挑眉。他沒有用手撐地,直接憑藉強大的腰部力量靈活地坐起身,然後伸出有著黑紫指甲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發現雖然他之前都躺在雪中,但是手上的溫度依然比我高很多。明明都已經餓到變異,但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中沒有半分痛苦,反而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興味。
他瞥向我另一隻手上還沾著血的小刀,顯然是明白了我剛剛做了什麼:「有趣。」
我沒搞懂這有什麼有趣的,但是他卻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沒有人能在打擾我的休憩后還能全身而退,」擁有四隻眼的高大男性隨意地屈起腿,「但你若是這樣死去倒太過可惜……不如成為我的東西吧。」
原來他之前是在睡覺。
我見他沒事,於是把小刀放回,扳開他的手,接著撕下我的衣服,把自己的手包紮好:「不行,我永遠屬於我自己。」
「是嗎?」他嗤笑了一聲,接著打了個哈欠,隨意地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那就算了。」
「好的,再見,」我和他道別,「現在我要回去做晚飯。」
他聽到這話后,握住我脖子的手一頓,接著微微挑眉,上下打量我,似乎在重新評估我的價值:「你會燒飯?」
「我是廚師,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我把他放我脖子上的手掰下來,「你如果要睡的話,找一個正常點的地方睡覺,在路上休憩很容易被當成屍體打劫。」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我想要找個人當我的廚子,」他也站起身,用手掰了下他的脖子,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我這時注意到他比我高很多,「名字是うらうめ,你知道嗎?」
轉換為中文後,讀音差不多是「烏拉烏梅」。
我不太記人,人際交往圈也幾乎為空氣:「我覺得我應該不認識。」
「那你沒用了,」他的語氣彷彿我就是一件將被丟入垃圾桶的垃圾。
我沒有管他,而是開始琢磨這個讀音:「這個名字我有點熟悉,似乎曾在哪裡聽到過。」
「是嗎?」他的語氣意味深長。
這時我發現他的手不知何時又已經握住了我的脖子,我眨眨眼,再次把他的手拿下來。
我發現他似乎很喜歡握住我的脖子。
「那是一位什麼樣的人?」我問。
「聽說只要是那人參加的廚藝大賽,都能斷層獲得第一。」
「斷層第一……好厲害,」我不禁感慨道。每次我參加這類比賽都差不多只是走個過場,在循環賽中提前上交料理后,我就火急火燎地回來給少爺燒飯,也沒有關注最後的比賽結果。
老實說我不在乎我的名次,只是遺憾自己沒有時間在廚藝大賽中,和這些傑出的廚師們溝通料理心得。
「要不這樣,我請你吃一頓飯,等你見到那人後,幫我問問是否願意和我私下交流廚藝,」我提議道。
他揚起嘴角:「好啊,如果不好吃,我就把你給吃了。」
吃我幹什麼?我看起來很好吃嗎?我迷茫了幾秒。
「沒有問題,」總之我點點頭,「只要你保證不會惡意差評。」
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直接應下,用猩紅的眼睛注視了我幾秒,然後帶著幾分狂氣地輕笑道:「虛便是虛,實便是實,因謊言而誕生的愉悅沒有任何意義。我以束縛的名義同意你的要求。」
束縛……?
「哦,你還不知道「束縛」,」他嘖了一聲,接著對我解釋道,「總之違背後會受到嚴重的懲罰。」
「這樣啊……」也就是說這對他來說是最重的承諾方式,我想了想,「那我也束縛的名義向你承諾——」
「我會做出比你吃過的任何料理,都還要更加美味的佳肴。」
面前之人發出了愉悅至極的笑聲:「我吃過的食物不勝其數,下這樣大的束縛,你很可能會直接死掉哦?」
「沒事,」我點點頭,「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發現這樣我會成長得更快,所以沒有問題。」
「而且你這傢伙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小看我的料理水平,」我嚴肅地告訴他,「小看我沒有任何問題,但小看料理水平就不行,總之我很不高興——我不高興到開始努力想辦法令你對我的廚藝有所期待。」
「現在你有期待了嗎?」我問道。
他抓起我的手腕,輕觸我的掌心,下一秒我發現手上的傷口不再疼痛,而在本就包紮不怎麼樣的布條落下后,我發現被我劃出的傷口竟然消失了。
「沒有修復完武器就上戰場,那是魯莽者的愚蠢行為,」他直接拎起了我,「往哪裡走?」
「期待嗎……」他哼了一聲,「億萬分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