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傷痕
身如一粟,心似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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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十八歲生辰前夕,大雪三日,鳥獸俱絕,天地皆白。
腳踩在雪上的咯吱聲並不大,但越來越近,越來越快,雜亂得足以擾人清夢。
季一粟躺在軟榻上闔著眼,身上只蓋了薄薄的錦被,默默數了三聲,剛數完便毫不意外地聽到門被撞開的聲音,繼而是微微的喘息。
他微動食指,滅了几案上的熏香。
年渺裹挾了一身風雪的寒氣,進來后迅速關上門,解開身上的紅斗篷,隨手往椅子上一搭,露出裡面櫻粉色的衣裙——沒有任何裝飾,是碧海門鍊氣初階女弟子的服飾,柔嫩的臉頰被暖閣的熱氣熏得粉撲撲的,不知是不是跑過來太急,衣裙和劉海都有些凌亂,眼眸卻亮得驚人,兩三步走到季一粟身邊,腰一直彎到自己的臉與他的臉齊平,雙手背在身後,歪頭仔細觀察他,漂亮的眼眸如晨星般熠熠閃光:「師兄,你有好點嗎?」
季一粟左手手背覆在額頭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本來好點,見到你又不好了。」
年渺滿臉期待化為失望,拖長音「啊」了一聲:「怎麼辦?還能動嗎?那今晚下不下山了?」
季一粟掀開眼皮,懶懶掃了他一眼,又轉到窗外。
暖閣里的窗常年大敞,卻沒有任何冷風透進來,縱使屋外漫天大雪,裡面也依舊溫暖如春,暖流中浸潤了縈繞不去的香,令人熏熏然。
夕日欲頹,晚霞在天邊徘徊留戀,橘粉的光披在安靜的雪山上,宛如少女嬌羞的面龐。
今天比平日要晚些。
季一粟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年渺身上,對方一直在乖乖保持同樣的姿勢歪頭看他,好奇地在他臉上探尋,等待他給出結果,白裡透紅的臉頰跟外面的雪山一模一樣。
衣裳是嶄新的,應該是今天才換過,然而主人卻不注意,好幾處濺上了泥點子,季一粟伸手在虛空中抓出兩套衣物扔在對方身後的桌上:「自己去洗洗。」
「怎麼了?我剛換的衣服呀。」年渺驚訝地睜大眼睛,立起身低頭撩起裙子四處檢查,才發現身上的污泥,裙擺上也拖到了泥水,立馬不好意思起來,「走得太急了。」
他轉身去看師兄給他的衣服,一套是月白色的男裝,一套是鵝黃色的女裝,後知後覺對方的意思,又驚又喜:「還是可以下山的嗎?」既然給他男裝讓他選了,那就說明會帶他離開門派了!
「嗯。」
年渺快樂得像剛從被籠子里放出來的小鳥,在不大的暖閣里開心地轉來轉去,路過几案時,隨手掀開翡翠神雀熏爐的蓋子,見裡面的香是冷的,又蓋了回去。
他從來沒有見這裡面的香點起過,師兄身上卻總是有淡淡的熏香味,奇怪得很。
很快轉回到桌旁,他的手在兩套衣物之間游移不定,最後還是選擇了女裝。
萬一遇到認識他的人被發現了可不妙,謹慎點總沒錯的。
他抱著衣服三步兩跳出了門,熟門熟路往西南方向的溫泉跑去。
暖閣重新恢復安靜,季一粟本該閉眼點香,趁對方洗澡的這段時間小憩片刻,畢竟他今天做了太多事,神魂不穩,晚上還要帶麻煩精下山,得養精蓄銳。
他卻下了軟榻,起身往外走去。
不對勁,明明知曉他會準備下山的東西,年渺沒有道理自己突然換衣服,也沒有道理匆忙到濺了一身泥水都沒有察覺。
逐日峰上常年清冷得彷彿沒有人煙,被厚厚的大雪覆蓋,更是茫茫,天光與雪色連成一片,上下不分。
除了季一粟居住的房屋和日常所待的暖閣,還有一處溫泉,名為煙波泉,泉水終年溫暖,連通著地下最深處的地火,蘊含著極為精粹的火系靈力,季滄海之所以在這裡留了十年,皆是因為這口泉水,能夠將養神魂,助他恢復,雖然很緩慢,但有效果總是好的。
泉邊積雪因為泉水的溫度而融化,露出難得的裸地,都是鋪好的上等青玉,季一粟只穿著白色單衣,長身玉立,在冰天雪地里更顯清冷,出現在溫泉邊時,年渺已經脫得乾乾淨淨,站在溫泉池的最邊緣,泉水堪堪沒過小腿。
氤氳的霧氣裊裊升起,迷迷濛蒙,水中人形若隱若現,但季一粟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大好的年華,年渺的身體在漸漸褪去稚氣,鮮嫩得彷彿春日新抽條的柳枝,纖細單薄,曲線曼妙順滑,腰肢不盈一握,肌膚嫩白得絲毫不遜色於滿山大雪。
然而坦坦蕩蕩的胸膛,還有下面多出來的二兩肉,都在無聲訴說著身體的主人是個少年郎。
年渺正在拆自己的辮子,他向來不會梳頭,只編兩條麻花辮敷衍了事,繩子一解,滿頭青絲便傾瀉而落,他攬過長發攏在身前,想碰又不敢碰,扭頭看自己玲瓏的肩頭,微微皺起秀氣的眉。
他發現了季一粟時,臉上出現瞬間的慌亂,第一反應不是背過身遮擋自己的關鍵部位,而是胡亂用頭髮遮住肩膀,然後尖叫:「你怎麼偷看女孩子洗澡登徒子啊啊啊啊啊——」
季滄海絲毫不為之所動,瞬間移到他面前,撩起他的頭髮,看清楚后聲音瞬間冷如冰霜:「還學會瞞著我了?」
年渺想轉過去,卻被他抓著手臂根本動不了,手足無措地縮起身子,小聲抗議:「你不要看了……」
可惜他的抗議毫無威脅力,反而像委屈。
左肩肩頭上有兩道血淋淋的新鮮傷痕,在白瓷似的嬌嫩肌膚上分外顯眼,觸目驚心。
季滄海臉沉了下去:「誰幹的?」
年渺乾巴巴編故事:「我早上去寒霧林里,遇到了一種會打人的藤蔓,被抽了兩下……」
季一粟撩起眼皮,盯住他的眼睛,清冷的目光和緊繃的臉看得他心裡發怵,偏過頭不敢與其對視。
霧氣蒸騰,打濕了年渺長而密的睫毛,水汽匯聚成小小的水珠,隨著眼眸低垂而緩緩滑落,像是一滴眼淚。
季一粟抬起手覆上對方的額頭,輕而易舉進入了他的記憶。
像是有了依靠的孩子,攢了一天的委屈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大顆眼淚滾滾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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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洗完澡換上新衣裳,肩頭的傷已經被師兄治好,再無半點疼痛,舒服得動都不想動,乖乖坐在梳妝台前,等著師兄給他梳頭。
季一粟將他的長發一下下梳順,挽起一綹在頭頂比劃,對照著銅鏡,熟練且利落地給他梳了個常見的雙丫髻,只是別出心裁地在兩側編了細細的麻花辮,又在兩個髮髻前戴上跟衣裙同色的鵝黃花鈿,頓時讓簡單的髮髻靈動起來。
他放下梳子,和年渺一起端詳鏡中人。
他的手很普通,握著這烏泱泱的頭髮,竟然也被襯得精緻起來。
美人連每根頭髮絲都是美的。
年渺害怕身體發育被人看出端倪,從小就不敢吃飯,睡也睡不安穩,長期營養不良使得他面黃肌瘦,看上去只是乾巴巴小丫頭一個,沒有任何人會多瞧他一眼,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身體的發育,十六歲以後,他的五官逐漸長開,一天比一天明艷水靈,讓人難以挪開眼。
然而對於他來說,長相出眾並不是件好事,反而是個禍患。
好在他一直待在落霞峰上,身邊皆是女弟子,又不敢與人來往,倒也沒出過什麼事,可是今天下午,他在來找師兄的路上,撞見了一個外來客,那人見到他便纏住他不放,言語調戲后欲行不軌之事,他嚇得要死,拚命掙扎惹得對方惱羞成怒,在他逃跑時抓住他的肩膀,留下兩道抓痕,恰好有幾位前輩路過,他又用了張珍貴的隱遁符,才得以逃脫。
季一粟從妝奩中取出幾對耳墜,換了三副,敲定下一對水滴樣式的替他戴上,才漫不經心地開口:「我不發現,打算一輩子不說是吧?」
年渺被他碰到耳垂,覺得痒痒,忍不住想晃腦袋,聞言老老實實低下頭,望著自己絞在一起的雙手,小聲嘟囔:「我以前在大典上見過他,是天武派掌門的大弟子,得罪不起的。不想給你找麻煩。」
他一個人心裡堵就夠了,何必再多一個人生悶氣。況且師兄常年纏綿病榻,能帶自己下山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哪能再讓他捲入這種糾葛之中呢?
他愁眉苦臉,想著那人若是找到掌門面前該如何是好,又覺得人家不知道他名字,尚且抱著最後一絲僥倖。
季一粟慢慢道:「你覺得你跑了,他能善罷甘休?難道以後不會更麻煩?」
年渺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根本想不到這麼多:「那怎麼辦啊……」
師兄突然緊緊捏住他的鼻子:「賣掉算了。」
年渺自知理虧,不敢反抗,直到憋得滿臉通紅,呼吸不上來,才抓住師兄的手一根根掰開手指解放自己,凄凄慘慘求饒。
「我會處理的。」季一粟替他整理好衣領,「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