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冷戰
年渺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這句話一出,他便知道糊弄不過去了,師兄彷彿長了千里眼順風耳,從小就沒有什麼能瞞得過對方的,實話實說才是正道。
腦袋心虛地偏過,眼睛也慢慢往左下邊瞥,年渺底氣不足地坦白:「我給陸之洵了。」
話音剛落,季一粟就推開了他,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新身體踹回泉中,轉身大步流星往暖閣走去。
年渺有點懵,片刻后被風掀起的雪霧迷了眼,才反應過來,慌忙追上去,時不時小跑兩步跟在對方身後巴巴解釋:「我是見他那麼傷心,想著畢竟認識,才去安慰他的。」
他覺得只是件小事,師兄的反應卻這麼大,著實超出他的認知範圍。
季一粟停下了腳步,頭也不回問:「安慰就安慰,為什麼要把我的東西給他?」
年渺只顧跟著跑,沒及時跟著停下,猝不及防撞上他堅實的後背,鼻尖都撞紅了,他揉揉鼻子,再揉揉額頭,退後一步嘟囔道:「我就是覺得空口安慰太蒼白,就順手給他了,畢竟身上也沒有別的東西了……」說完又可憐兮兮承諾,「等下次再有,我給你多帶幾包行么?」
他越解釋,季一粟越煩躁,火氣自心頭飛快蔓延遍全身,不知不覺攥緊了拳頭。
他不明白,這把火究竟從何而起,又應當如何熄滅。為什麼見到年渺所有煩悶都會煙消雲散,可聽他談起別人,又立刻全回來了,比之前更甚。
他不說話,只在雪地里靜靜佇立著,年渺心裡愈發慌亂,師兄會訓他,罵他,裝模作樣打他,可從來不會不理他,一時間除了磕磕絆絆補充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看陸之洵平時挺愛玩愛笑的,但是上台眼睛都是紅著的,那麼多人看著,他還沒忍住哭,可見有多傷心,我猜這回一定有他很重要的人仙逝了,他看上去真的很脆弱,隨時能崩潰的樣子,不給他點什麼,我覺得過意不去,……」他頓了頓,殊不知自己的補充更是火上澆油,又想到是師兄說要跟陸之洵交朋友的,聲音便大了一些,也有底氣了一些,「而且師兄,是你說……」
「年渺,你一句話里,要提到四次『他』。」季一粟驀然打斷他,涼涼道,「既然你那麼在意他,可憐他,心疼他,以後找他去,別再來煩我。」
他在「心疼」兩個字上咬重了音,有股莫名其妙的酸意,陰陽怪氣的。
他的語氣很涼,不是冰雪那般的冷,也不是冬風那種颳得人臉蛋疼的凜冽,而是像孤單蕭瑟的晚秋,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飄飄蕩蕩,掉在沉寂寒冷的幽潭中,一動不動的潭水,和一動不動的落葉,只有在風過時才會微微泛起漣漪,顫顫巍巍。彷彿一個人心累了,死了,隨著落葉一同被葬入了泥土中的涼。
年渺第一次聽到他這種語氣,一時間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怔怔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縮成一個點,再消失不見。
師兄生氣了,真正意義上的生氣,他第一次看到師兄認認真真在生氣。
北風卷地,白雪似粉末紛紛揚揚,起起落落,他孤零零站了良久,想追上去,腦中卻盪著那句「別再來煩我」,又慢慢換了方向,失落地回落霞峰。
他想,看來師兄真的很喜歡吃小麻花。
***
他回到暖閣,等了半日,卻不見年渺追上來,一時間發了怔,只盯著那大敞的門盯到了傍晚。
絢爛的霞光伴著雪色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被黑暗吞噬,也不見蹤影,他用神識探測,人早已回到落霞峰。
他知道自己脾氣不好,被年渺纏上之後更是嫌麻煩,可年渺向來是樂呵呵的,想盡辦法哄著他,慣著他,讓他綳不住心裡開懷,他以為這一次,年渺也會跟上來,換點點子哄他。
他的確因為對方一直念叨著別人而大腦充血,慍怒至極,走得快了一些,可年渺竟然沒有半點追的意思,一反常態安安靜靜回去了。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有了別人,自己變得沒那麼重要了。年渺的世界原本滿滿當當裝的全是自己,現在在被另一個人慢慢侵佔。
他說不出自己怎麼了,陷入了一種極其怪異的狀態。
他的情緒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波動,一會兒怒火衝天,一會兒低落難過,一會兒幽怨焦慮,一會兒悲傷絕望,起起伏伏,跟丟了魂兒似的。
大概魂真的丟在了年渺身上,跟著一起飄到了落霞峰。
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他想,年渺不來找他多好,最好完全把他忘掉,跟別人過去。
他開始堅持不管不問,不去窺探年渺的一舉一動,兩個人第一次陷入了冷戰。
第一天,他想,如果年渺主動來哄他,他一定要把對方的腦殼打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
然而年渺一直沒有來,暖閣淪為一片廢墟。
第二天,他坐在煙波泉邊想,只要年渺來找他,他可以勉強冰釋前嫌。
然而年渺還是沒有來,逐日峰最高的峰頂被削掉了一個頭,露出常年難得一見的岩石,光禿禿的,在純粹的冰天雪地里格格不入。
第三天,季一粟放出了神識。
不是他憋不住妥協,只是萬一年渺出了事怎麼辦,好歹是他養大的,哪能讓人傷著了。
他的神識飄到了年渺身上,頓時眼前一黑。
年渺竟然沒有乖乖待在落霞峰,而是坐在青南廣場外的竹林中,寧靜清幽,無人打擾。
和陸之洵一起。
青南廣場是內門弟子切磋論道的地方,得到允許后,外人也可來觀摩,是公共區域,估計是陸之洵無法進入落霞峰,兩個人才商量去竹林……見面。
「見面」這個詞,還是季一粟絞盡腦汁編出來的,實際上哪裡是簡單的見面,分明是,分明是私會!
已經過了驚蟄,天氣漸漸回暖,隱隱夾了點寒意,卻抵不住春風溫軟,拂過竹葉的沙沙聲都比往日輕柔,不忍打攪林中之人。滿地是新舊摻雜的野草,已經綠油油的,年渺坐在草地上,櫻粉的衣裙和翠竹碧草相映成趣,清新動人,難得鬆鬆挽了個髮髻,又在兩側各編了條麻花辮,防止頭髮總是散落下來礙事。
最難得的是,他的辮子編得整整齊齊,對於旁人來說是很隨意平常的打扮,但跟年渺平日里亂糟糟的辮子相比,可謂是精心打理了。
他竟然為了見陸之洵,肯自己好好梳頭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蔓延開來,季一粟只覺心頭髮疼,發酸,發脹,脹得鼓鼓滿滿,幾乎要將他撐破。
兩個人並排坐著,間隔極近,肩膀幾乎要挨在一起,密密的竹林形成天然的屏障將他們包裹,不被人發現,年渺低著頭在玩一個九連環,大概一直解不出來,眉尖微微蹙起,陸之洵什麼也不做,眼睛一眨不眨痴痴望著他,微微笑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甜蜜與喜悅。
正是大好年華的少男少女,彷彿神仙眷侶,天作之合,映成美好的畫卷,單是看著就賞心悅目。
「今天是解不開了。」年渺第一次接觸這種小玩具,興緻勃勃玩了一天,此時有些喪氣,抬眼看了天色,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我得回去了。」
「別急,我第一次玩也解了很久。」陸之洵忙跟他一同起身,試探道,「那我明天再來找你,解不開我教你。」
年渺固執道:「我一定能自己解開。」
「好好好,妙妙這麼聰明,一定能解出來。」陸之洵忙順著他,又問,「昨日給你帶的酥餅好吃么?明天還要不要?」
年渺道:「被師姐們看到分光了,我沒有吃到。」
陸之洵道:「那我明天再給你帶。」
年渺緩緩搖頭:「別再給我送別的了,把那個□□花給我就好。」
他雖然在拒絕,只想得到自己應得的,但陸之洵偏生聽出親昵之意,覺得妙妙這樣說話,是不把自己當外人了,笑容在俊秀年少的臉上漾開:「還在派人找呢,不知怎的最近店不幹了,等找到第一時間來給你。」
他將年渺送到落霞峰,看著人背景消失才戀戀不捨離開,心想妙妙果然同其他女孩不同,尋常女子辭別是道萬福,妙妙是隨便揮揮手。
年渺回到落霞峰,早有一眾女弟子眼巴巴張望著,見到他的人,都不約而同起鬨調笑,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又去見陸少主啦?」
「就說我們妙妙漂亮,哪個男人不神魂顛倒。」
年渺低著頭默默從人群中穿過,第一天他還會辯駁,第三天已經懶得說話了,倒不是他特殊,山上弟子日常單調清閑,一點子八卦都會被無限放大傳播,每個約會的都會被圍觀,這是傳統。
尤其陸之洵身份特殊,來找年渺時又從不掩飾,已經傳遍整個碧海門了。
對此落霞峰上的人是喜聞樂見的,陸之洵相貌出眾,年少有為,家世也好,年渺只有一張臉能拿出手,何止是攀高枝,簡直是天降鴻福。
靈根廢柴,仙途無望,無父無母,一個空有一張臉的少女,最好的結局就是有個好姻緣,這下總算是圓滿了,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
年渺穿過人群,回屋拿了東西,又來到師父居住的雁歸堂,朝看守弟子行禮問:「師姐,我今日還能用小廚房么?」
「用罷用罷。」曬太陽的看守弟子懶洋洋道,「她老人家十天半月都回不來呢。」
年渺道了謝,往裡走去,看守弟子斜睨著他的背影,輕嗤又感慨。
小女孩果然單純好騙,這才認識幾天就春心萌動,迫不及待洗手作羹湯,孰不知陸之洵這樣的人物,定是要配個門當戶對的,年渺一沒修為,二沒家世,不過是個花瓶,擺在家裡當個妾室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