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劍的愁

長生劍的愁

悅來客棧。

一家普普通通,又遍布天下、無人不曉的客棧。

大紅披風一掀,抖落滿身浮塵,陸小鳳走進襄陽城的一家悅來客棧。

「兩斤老汾酒,三斤醬牛肉,一盤紅燒魚翅,兩籠肉包子,再來四樣下酒菜。」

「好嘞,客官!」

上了二樓,找個靠窗位坐下,兩斤汾酒很快擺了上來。

「客官慢用!」小二笑容燦爛,二十五六的年紀,右腿膝蓋往下扎進褲里的,卻是根木頭腿子。

一個殘廢的小二。

和陸小鳳去過的其他悅來客棧一樣,店裡的掌柜夥計,大多是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

陸小鳳拍開封口,倚著窗欄牛飲一大口,濃醇酒香混著熱意一氣猛竄進肚裡,又順著呼吸狂衝上腦門,讓人頭腦為之一清,幾天來奔波的疲憊頓時去了大半。

「呼——」深吐一口氣,鬆快精神,陸小鳳整個人沒骨頭似的散架在桌上,這才一杯一杯酌酒。

「要說這江湖上最新鮮的趣事兒,就在昨天下午,」樓下大堂里,說書人醒木一拍,「劍神西門吹雪被人搶劫了!」

「噗——」陸小鳳椅子一歪,急忙運轉輕功穩定身體,酒沫噴了滿桌。

陸小鳳卻沒心思關心他的菜,滿心都是問號和驚疑:西門被搶劫了?真的假的??拜託,那可是西門吹雪!!!

好巧有人替他問了出來。

是個正值壯年的、一聽就很有故事的男聲:「西門吹雪真的被搶劫了?」

說書人道:「飛衣樓昨天出的消息,熱乎著呢,老頭子今天就給各位客官呈上來了!」

醒木一拍,摺扇展開:「就在昨天下午,小北宋、不,現在是大匯境內了,就在汴梁城城門外!搶劫的劫犯,各位客官想必也聽說過,正是近半個月來忽然崛起的一位無名刀客,人稱『無情雪骨一泓刀』,一個殺人如麻、殘忍嗜血的刀魔!」

一個問題解開,陸小鳳內心冒出更多的問號和驚疑:刀魔是誰?西門怎麼會被刀魔搶劫?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西門現在還好嗎?

那有故事兄真是善解陸小鳳意,又問道:「文老頭,詳細說說這刀魔?」說罷,幾粒碎銀子從二樓飛出,穩穩落在說書人文老頭身前的桌上。

陸小鳳順勢望去,只見那有故事兄聲如其名,果真生得英俊瀟洒,一身衣料嶄新又精神。再一細看,陸小鳳才發現這人的靴子是舊的;一看就是被主人隨意擺在桌邊的劍,它的劍鞘也是陳舊的。

陸小鳳拎著酒罈坐過去,替對方滿上。

這人喝了陸小鳳給他倒的酒,當即哼出一聲愉快的笑來。這一笑,結合他這身又新又舊的打扮,便笑出個滿身落拓不羈的浪子。

樓下,說書人文老頭沖二樓行了個拱手禮,喝了口茶水道:「既然這位客官要求,就為大家講講這刀魔。」

「刀魔第一次出現,是在十四天前的西夏都城興慶府。那時,刀魔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可就是這個小人物,在一國心臟重地、人群鬧市之中、眾目睽睽之下,一刀殺死三十七人!」

堂下樓上,驚呼四起。

「什麼?!」

「一刀?真的只用一刀?!」

「那可是三十七個人!怕不是在唬我們?!」

「沒錯,一刀、僅用一刀!

「這一刀過後,滿天的粉紅血霧瀰漫,血雨紛紛。旁人一看,卻見月色下森然跑動著三十七具雪白的骷髏——它們掛著遍布刀罡的破爛衣衫,還循著生前的記憶,在向前追擊!直到十三息過後,這些骷髏才跑著跑著,『嘩啦啦』散架在地上。刀魔的一刀,連血肉都攪碎成赤紅的雨霧!」

「……」滿座皆寂。

「好叫各位客官知悉,刀魔此人,渾身是謎。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更沒有人看見過他的相貌、聽到過他的聲音。甚至他的刀,也沒有人親眼見過真容!

「據傳言,刀魔全身都籠罩在一襲藏青色斗篷之下,臉被兜帽遮住,腰間的刀也藏在一支胡亂打造的鐵黑刀鞘里。

「見過刀魔殺人的人都說,刀魔出刀的時候,滿天都是雪白刺目的刀光,要麼閉上眼睛,要麼瞎掉!」

「『一刀飛盡彼岸雨,雪色玉骨映夜天。』據聞,興慶府案發當日,一位武學造詣極為高深的西夏公主親眼目睹那一刀,為之驚艷不已,連夜作畫,並題書『無情雪骨一泓刀』。」

「哎,文老頭!這刀魔能叫那西夏公主這麼著迷,想來不是個糟老頭子吧?」聽客里有人問道。

「這位客官問得好!說到這刀魔的年齡,那也是一個謎。根據飛衣樓新出的消息——

「有人猜刀魔是個二三十的年輕人,因為他揮刀時的手,那隻年輕有力、美得奪天地之造化的手;

「有人覺得刀魔是個五六十歲的老男人,因為他那深沉渾厚的、攝人心神的氣質,一看就有一段最能勾得女人憐惜的複雜過往;

「還有的人,認為刀魔是百年前閉關到現在、終於武功大成的深山老鬼,因為他的刀法,恐怖又詭異的刀法!」

眾人驚嘆連連。

「再說回剛才。『西夏興慶府無情雪骨殺三十七人大案』,是在天下人眼前,把西夏朝廷的面子撕下來狠狠踩在了腳下。西夏朝廷震怒,當即發出通緝令,出動精銳軍隊,甚至請出兩位登峰境千里追殺,誓要將無情雪骨捉拿歸案!

「各位客官!當今天下戰亂不斷,但各國都有默契,一流高手之上的登峰境、乃至被稱為定國重器的至臻境,都鮮少參與戰事。一旦動用,要麼是走投無路,要麼就是決勝之時!而兩位登峰境,那就是兩個西門吹雪!」

「十四天前,無情雪骨在興慶犯案……等等,」說到這裡,文老頭話語一轉,「各位客官,西夏人要捧他們那勞什子公主的臭腳,喊什麼『無情雪骨』,可他在我老頭子這裡,就是個殺人無數的魔頭,不稀罕叫他這花里胡哨的名兒!」

「好!」

「說得好!」

「魔頭就是魔頭!」

「武功再高也是魔頭!」

文老頭道:「十四天前,刀魔在興慶犯案后,一路向東,身後墜著西夏精兵、十多位一流高手,途中更與那兩位登峰境屢屢交手。此種情境之下,刀魔竟然一路殺人、一路犯案!直到六天前進入金國境內為止,短短八天,刀魔共在西夏境內犯下大小案件四十一件,殺取人命總計五百一十九條!」

「等刀魔入了金國境內,他仍然殺人不止!金國朝廷也發出通緝令,並且,竟請了三位登峰境出手追殺!各位客官,國家邊境線攔得住西夏的精銳軍隊,卻攔不住登峰境,這樣一來,就是有五位登峰境同時追殺刀魔一人!還請各位客官知悉,西夏和金國兩個朝廷加起來,明面上請得動的登峰境,也不超過十人!」

「上一次有這種級別待遇的,還要數半年前,小北宋還沒被大匯吞併之時。京師汴梁之中幾大幫派龍爭虎鬥,金風細雨樓聯手六分半堂對敵迷天盟,蘇夢枕、雷損、白愁飛、王小石、狄飛驚,五大登峰境力斗七聖主關七一人!」

「半年前汴梁的那一戰,關七聖力戰群雄,接連臨陣突破,最終觸及那傳說中的破碎虛空境界,引來紫雷天降,被劈得七魂失了六魄,一場絕世激戰也就此不了了之。外人只知道當日因緣頗多、多方角力、迷霧重重,而後關七聖就入了大匯,成了匯帝麾下的朝廷供奉。」

「而四天前,刀魔與五位登峰境的一戰……」

文老頭環視一圈,摺扇一收:「一刀,僅用一刀!」

「什麼?!」

「又是一刀!」

「這刀魔到底多強?!」

滿堂嘩然。

「自十四天前刀魔出現以來,刀魔從來都是一刀斬之。而那一戰,更是一刀重傷五位登峰境!此等戰績,只待問天下還有幾人,有資格讓刀魔出第二刀?又誰人可以得見,刀魔使出第二刀的光景?」

陸小鳳已然沉浸在這刀魔的故事之中,聽到這裡,不由出聲問道:「這刀魔,莫非已達到至臻境?」

「非也、非也,」文老頭搖頭道,「這位客官,這你便以為錯了。飛衣樓消息,一等一保真:那刀魔的功力境界,從頭至尾都是登峰境。」

「還是那句話——登峰境和登峰境的差距,比人和豬的差距都大啊!」

小小的悅來客棧爆出一陣鬨笑。

「哈哈哈哈!」

「說得好!」

「當賞!」

「有趣有趣!」

了解了刀魔是誰,陸小鳳還想知道更多:「那西門吹雪怎麼會被刀魔搶劫?」

文老頭笑了笑:「搶劫搶劫,自然是沒錢才要搶劫。那刀魔在汴梁城城門外路遇劍神,見西門吹雪穿著不凡,自然要向他搶劫。至於更多細節,等哪日飛衣樓出了新消息,老頭子再向各位客官細細講來。」

「這說書人說不出具體內容,飛衣樓也沒消息,看來未必是搶劫。」陸小鳳放下半顆心,「或許有其他內情。」

卻聽見對面響起一道含義複雜的笑聲。

陸小鳳道:「這位兄台,你不認同?」

有故事兄道:「說書人說的是真的,沒有內情,就是搶劫。」

陸小鳳道:「那兄台又為什麼發笑?」

有故事兄又露出那種含義複雜的笑容:「自然是笑堂堂劍神也有被人搶劫的一天。」

陸小鳳琢磨道:「兄台笑的好像還不止這些。」

「因為我還在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兄台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你猜,我為什麼肯定西門吹雪就是純粹地被搶劫?」

「為什麼?」

有故事兄這回就是實實在在的苦笑了:「因為在西門吹雪前面一個被無情雪骨搶劫的,就是我。」

陸小鳳:「……」

有故事兄:「……」

面面相覷。

陸小鳳先干為敬:「這位兄台,在下陸小鳳。」

「鼎鼎大名的『四條眉毛』陸小鳳,久仰了,」有故事兄也幹了,「我是白玉京*①。」

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白玉京說得很普通,很平淡,陸小鳳卻瞪大了眼,上半身猛然前傾:「白玉京?『仙人撫我頂』的白玉京?」

「是。」

「長生劍的白玉京?」

「是。」

「傳說『只有白玉京殺人,沒有人能殺死白玉京』的白玉京?」

「是。」

「所以,你當年和薛衣人的那一戰,到底是你贏了還是薛衣人贏了?」

「為什麼不猜是平手?」

「原來是平手?」

「你猜?」

陸小鳳泄氣地坐回去:「薛衣人不說,你也不說,你們倆當年一戰,難不成真有什麼秘密?」

「陸小鳳,你很好奇?」

「我是替西門問。」

「問什麼?」

陸小鳳沉吟道:「西門想要挑戰劍道更高峰,就要挑戰更多的劍客,每一戰都是生死一線。

「而你和薛衣人當年的一戰,是頂尖劍客之間的生死決戰,卻少有的兩個都活了下來。決戰過後還兩個人都各有收穫,又神神秘秘閉口不言,一個在薛家莊宣布閉關常年不見外人,一個浪跡天下行蹤飄渺不定……

「我想替西門問一問,你們倆當年,是不是得到了什麼可以在生死之間活下來並精進劍道的特殊法門?」

「有沒有……」對著陸小鳳期待的表情,白玉京慢慢地,食指抵在唇前,「呢?」

陸小鳳:「…………」

陸小鳳身體後仰,癱坐在座位上,雙手捂住胸口,閉上眼睛,舌頭吐了出來。

白玉京:「……噗。」

陸小鳳重新坐起,殷切關心道:「白兄啊,聽說你最近被刀魔搶劫了?」

擠眉弄眼地:「想不到堂堂劍道巔峰白玉京也有被人搶劫的一天?」

白玉京:「……」

白玉京道:「陸小鳳,你想要替西門吹雪尋求更安穩的劍道精進法門,他未必想要。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西門吹雪的劍道,也有他自己的追尋方式。」

陸小鳳嘆道:「我知道。」

這三個字,就包含了太多的含義。

白玉京聽了,不由感嘆道:「陸小鳳,你是個很好的朋友。」

陸小鳳笑了:「白兄,我也可以和你是很好的朋友。」

還不等白玉京動容一下,就聽陸小鳳道:「所以白兄,聽說你最近被刀魔搶劫了?」

白玉京:「…………」

白玉京放下筷子,嘆氣道:「我也很奇怪,無情雪骨搶了我全副身家,怎麼這麼快就又搶了第二次?才幾天時間,他就全花完了?」

「白兄的全副身家?」

「總之很多很多,」白玉京又苦澀地嘆息起來,充滿了一個養家男人被生活打磨的疲憊,「一個織金的錦囊,裡面裝著波斯貓眼石、天竺的寶石、和闐的美玉、龍眼大的明珠……加起來總共有十幾樣。」

「那麼多,他花得那麼快……?」饒是陸小鳳這種一有錢就揮金如土、不把銀票當錢的人,也感到了虛幻的難受。

一時間,這小小的悅來客棧二樓一角,充斥了兩個男人貧窮又酸澀的心痛。

陸小鳳道:「唉,白兄,你似乎不稱那搶劫犯為刀魔?」

白玉京看了他一眼:「無情雪骨雖然殺了很多人,但他不是萬惡的魔頭。他殺的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夜色漸漸降下來了。

襄陽城外,吹的是蒙古兵卒磨刀霍霍的寒風。

陸小鳳問出了今天最後一個問題:「白兄,你為什麼借酒澆愁呢?」

白玉京笑了,一個陸小鳳今天在白玉京臉上見過的,最苦澀的笑容。

那笑容隱隱泛著綠光:「因為一個女人鐵了心要跟另一個男人走,你是怎麼也攔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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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何其傲[綜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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