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姐的琴與歌
名單回到了無情雪骨手上。
整個賭場分成兩半,一半是滿地殘屍,一半是劫後餘生的人群。
最後一刀落下,刀氣的尾鋒刮過,緊閉的大門應聲而碎。陽光洶湧而入,人群彷彿第一次見到太陽,蠢蠢欲動,卻只敢貪婪地吸氣。
袁紫霞斥道:「還不走?」
得到赦令,人潮沖刷而出,兩邊的門框都被擠碎。
街道上的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世間奇景啊,頭回見有這麼多人急著逃出一座賭場!
這一頭,無情雪骨在桌上攤平名單,按下赤色印章。
賭場的印泥,賭場的印章。
幹了墨,把名單一折,隨手塞進腰側的刀鞘里。
和他的刀住一個屋。
刀鞘本就是粗製濫造,刀放進去都不嚴絲合縫,正好方便了無情雪骨。
袁紫霞:「……」
袁紫霞替他的刀委屈。
又不禁想,從西夏興慶府開始,無情雪骨一路殺了那麼多人,他的刀鞘里,是不是快裝滿了敲紅印的名單?
無情雪骨起身,往賭場深處走去。
袁紫霞在跟上去之前,反身望了一眼。
無情雪骨待過的桌子上,那裡不知何時已變得整齊,東西成雙成對,單個的文房四寶和零碎東西按某種規律擺放,看了就讓人心生舒適。
袁紫霞心裡生出點親切來。
一個沉默無情的殺人魔頭有這樣可愛的習慣,總會讓人感到親近的。
袁紫霞目光放遠,看向被明亮大門照耀的地面。
地面上,一共躺著三十三個死人。三十二具屍體從中間腰斬,每八具屍體以頭為圓心躺成一個端正的圓,一共四個。這四個圓四角對稱地畫在地上,正中間相交的點,恰好是那一堆「不識字」的白骨。
整齊對稱,看了就讓人心生舒適。
……袁紫霞已無法再笑。
冷徹心臟的寒意悄然爬滿脊背。
袁紫霞揉了揉臉,壓下心頭情緒,換上柔美的笑臉,跟上無情雪骨的背影。
無情雪骨三拐兩拐,連著破解三個機關,一扇隱秘的大門出現在兩人面前。
袁紫霞知道無情雪骨要去哪裡。
這座賭場分兩個地方,地上的賭場,和地下的人販場。這本就是袁紫霞告訴無情雪骨的。
「這個人販場,也只是那個大型人販子組織的一個據點。」袁紫霞點燃火摺子,跟在無情雪骨身後道。
袁紫霞本就在調查這個牽涉龐大的人販子組織。
袁紫霞原本扮成柔弱無依的良家少女,幾次孤身上街玩耍后,果然被人擄了去。她按兵不動假裝昏迷,跟隨人販子幾次轉移,暗暗記下他們的據點。而就在今天上午,袁紫霞所在的人販子據點被無情雪骨光顧。無情雪骨殺完了人,刀氣斬碎被拐賣之人的繩索,正打算離開,眼前就出現一個袁紫霞。
「這位大俠,等一等!」
天上盤旋的白眉蒼鷹落下來,站在無情雪骨肩上,歪著頭梳理羽毛。
袁紫霞彷彿沒聽過無情雪骨的惡名一般,對他露出一個誠懇的笑容:「這位大俠,我從他們口中套出了下一個要去的據點,那裡還有很多被拐的人,地址是往南五十里的亨通賭庄,你能再幫幫忙嗎?」
無情雪骨做了個帶路的手勢。
這便是兩人同行的原因。
漆黑的通道已到盡頭,前方生出亮光。袁紫霞收了火摺子,還沒走進那座巨大的地下人窟,就聽到一個熟悉帶笑、微微嘆息的聲音:「你可叫我好等。」
「白玉京!」袁紫霞滿懷驚喜,紫蝶一樣撲向劍客的懷抱。
白玉京卻後退半步,沒有接住她。
因為他懷中已有了人。
一個靈秀可愛的小嬰兒。
「這便是完顏王妃的孫子?」袁紫霞問道。
「是,我從另一個通道口摸進來,解決了那些藏匿在這裡的人販子,最後在一個紅木箱子里找到了這個孩子。看他身上的衣物配飾,應當就是完顏王妃的孫子。」
「那地上這些人?」
「這些都是被拐賣的,之前被餵了迷藥,再過一兩個時辰就能醒來。」
「那便好,」袁紫霞展顏一笑,「白玉京,還沒替你介紹,這位是我在半路遇到的大俠,人稱『無情雪骨一泓刀』。」
白玉京臉上微笑不變,同樣一副不知道無情雪骨凶名的樣子:「在下白玉京。」
無情雪骨沉默地回以頷首。
袁紫霞道:「我和白玉京受完顏王妃的委託,來找她被人擄走的孫子,就查到了這個人販子組織頭上。可惜這個人販子組織背景頗深,背後倚靠著什麼大勢力,僅憑我和白玉京兩人,無力將它連根拔起。」
「是金國朝廷和青龍會。」一個柔弱中透著堅毅的女聲道。
袁紫霞和白玉京齊齊愣了愣。至於無情雪骨,沒人看得見他兜帽下的表情。
「這個人販子組織背後的操手,是金國朝廷和青龍會!」那女聲又說了一遍。
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子。
她從發寒的地上支撐著起來,臉色疲憊而虛弱,水綠的衣裙染了臟污,烏黑細軟的髮鬢凌亂不堪,清麗的眼中卻燃燒著清醒明亮的光,正是姍姍毓秀,秀美絕倫。
越是難堪的窘境,越顯出她的外柔內剛,灼烈的傲骨。
一株枝頭積雪的梅,凌寒的花。
遇雪尤清,經霜更艷。
袁紫霞道:「你是誰?」
「我是田純。」
她若報名雷純,白玉京和袁紫霞聽見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立時就能想到眼前的弱女子是怎麼個狠角色。
雷損癱瘓後繼承六分半堂成為新一任總堂主,在龍潭虎穴的汴梁一步步壯大六分半堂,將死對頭金風細雨樓屢次打壓得風雨飄搖的女人。若非大匯陡然將小北宋吞併,大匯秉燭衛巡管武林,如今汴梁城的江湖,恐怕已是六分半堂雷純總堂主的一家天下!
但現今在這裡的,是田純。
就算田純只是無名的弱質女流,別人會小看沒有武功的弱女子,袁紫霞卻不會。袁紫霞自己就是個無甚武功的柔弱女子,卻有很多武功強於她的男人女人,死在她的笑下。
何況田純還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
一位美得她都要動心的美人。
這樣的美人,能全須全尾地出現在這人販子窩裡,本就是件出奇的怪事。
只有兩個原因。
要麼,田純背後有可怕的人;要麼,田純自己就是個可怕的人!
袁紫霞不僅重視,還全心戒備,質問她道:「田純,你為什麼能提前醒來?」
田純剛坐起,就去捧身邊布袋裡的古琴,檢查它的好壞:「因為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睡不著,全靠迷藥幫忙入睡。那些人販子給我喂的劑量,還不夠我瞧的。」
她講一個不可為外人道的弱點,卻坦然自若,話語間還帶出點自傲和蔑視!
袁紫霞問道:「田純,你剛才說金國朝廷和青龍會是這人販子組織背後的操手,你是怎麼知道?你又有什麼證據?」
田純盤坐在地,古琴擱在大腿上,全神貫注檢查她的琴:「你們不如先想一想,誰能深入完顏王妃高手如林的府邸,掠走她的孫子?誰有這個能力?誰又有這個動機?金國有很多個完顏王妃,但能讓人只稱呼一聲『完顏王妃』就知道她的,只有一個人。」
白玉京道:「完顏王妃本名包惜弱,是金國六王爺完顏洪烈的遺孀。
「完顏洪烈生前和完顏王妃是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痴情愛侶,完顏洪烈被鐵木真斬首示眾后,完顏王妃悲痛欲絕,三次自縊而不死。完顏王妃心中有感,對左右道:『這是顏烈在天有靈,不忍我隨他而去!』於是接手完顏洪烈舊部,當眾割發明志:『我不殺鐵木真,不敢殉葬!』
「完顏王妃雖為一介女流,卻天賦異稟,宛若積年的從政老手,迅速收服完顏洪烈舊部,在金國朝堂上快速崛起,成為激進的主戰派。
「而今金國朝堂上,太師完顏宗弼秉政,一人獨攬軍政大權,金帝完顏亶已經臨朝聽政十二年,至今還未親政。
「完顏王妃是太師完顏宗弼之下的第二大勢力,與完顏宗弼是堅定的盟友,朝堂上下的朋友多,敵人更多;蒙金戰爭已經打了快十年,自完顏王妃加入后,其部下戰績不菲,更是令她成為蒙古人的眼中釘。」
袁紫霞接道:「此等形勢之下,奈何完顏王妃是個女人,還是個宋人。傳聞完顏王妃是宋人細作的風言風語不用添柴就能燒得旺,誰知道和完顏王妃親近交好的人,有沒有也在心裡防著她?」
袁紫霞和白玉京對視一眼,嘆道:「說是金國朝廷在背後操手,這下我不得不信。就不知這金國朝廷底下指的,是金國皇帝、金國太師、金國宗室、金國忠臣,還是與蒙古人勾結的金國叛徒了。」
田純雙手離開琴弦,雙掌相擊一下,笑贊道:「兩位果真不錯!」
她這一番風姿,笑意洒然,高蹈裊裊,剎那間青山流水奔襲而來,叫人目眩神傾。
無情雪骨見了她這雙掌相擊的姿態,生出幾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袁紫霞則更為敏銳,看出這動作之後的男性影子,心道:田純這是和哪個男子待久了,不經意學了他慣常的言行動作?
「至於和金國朝廷勾結的青龍會……」田純雙手按上琴弦。
她道:「青龍會綿延了數百年,是一個極其神秘的江湖組織,沒有人知道它何時何地何人統率,又是何時滲入江湖。那是一個亦正亦邪,無法用單純的善惡黑白衡量的龐大組織。
「青龍會有「十二堂」,分別以月份為代號;每堂下分三舵,每三個堂又以「春、夏、秋、冬」為序組成「管」;下分共三百六十五個分壇,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以日期為秘密代號。
「沒人知道青龍會的人在哪裡,但青龍會的人又存在於每一個地方!一個人不知道『青龍會』這個名字之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找不到青龍會的身影;一旦他知道了青龍會,就會發現目之所及,處處是青龍會的影子,或許是他的朋友、他的父母、他的兒女,乃至他的枕邊人!」
白玉京道:「青龍會果真這麼可怕?」
田純柔柔一笑:「或許我們中間,就站著青龍會的殺手!」
袁紫霞笑道:「不,或許我們中間,就站著青龍會的十二堂堂主!」
白玉京笑睨了自己的情人一眼,同樣笑道:「或許我們中間,就站著青龍會的龍頭老大!」
袁紫霞道:「那這個龍頭老大必然要無情雪骨來當。」
無情雪骨巋然不動,沉默如初。
田純好奇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白玉京道:「是因為他在我們中武功最高嗎?」
「不,」袁紫霞嬌俏地搖了搖食指,「因為他……最神秘。」
田純道:「你說的很有道理。」最神秘的青龍會,當然也要有一個身份最神秘的龍頭老大。
她又道:「但無情雪骨絕不會是青龍會的人。」
袁紫霞也道:「我知道。」
被幾人討論的無情雪骨仍是那麼沉默。
「因為——」
兩個美麗的女孩子相視一笑,異口同聲:
「殺人販子的無情雪骨,當不成青龍會的大壞蛋!」
一直沉默得彷彿什麼也觸動不了他的無情雪骨,終於有了反應。
藏青垂珠的兜帽轉動,看向頭頂斜上方的街道。
喧囂的坊市不知何時變得寂靜,周遭十里都沒了人煙。
「咔擦、咔擦——」地下室頭頂的天花板陡然掀開!!
這賭庄已成了一個露天大坑。
風雨如晦,四人頭頂,五道人影無聲息立在坑邊。
「看來無情雪骨確實不是青龍會的龍頭老大。」白玉京還有閑心說笑。
「因為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堂堂青龍會的龍頭老大,可不能放任自己被五個登峰境圍攻。」袁紫霞也跟著應和。
殺氣刺骨,秋雨蒙蒙落下。
在這等危急時刻,卻聽那盤坐在地上的田純平靜道:「我年幼時,曾夢想成為一個仗劍走天涯的大俠,可惜我經脈細弱,天生不能習武,只好做個大家閨秀。
「我舞姿傾城,眾人觀賞時便想我做他們床上欒寵;我歌喉絕世,拿它做武器時就被貶斥最毒婦人心!」
「錚、錚錚——!!」
田純驟然勾弦,恰如急雨匯流,九曲黃河奔騰到海,金戈鐵馬殺潮間:「無情雪骨,你可曾聽聞這一曲?」
「錚、錚錚錚錚——!!」
無情雪骨一言不答,坐下了。
大敵當前,五個登峰境虎視眈眈,無情雪骨竟然坐下了!
他在田純對面盤腿而坐,竟要當個專心無二的聽琴人!
他怎麼敢!誰能想得到!
白玉京生驚,袁紫霞生驚。
頭頂五個登峰境人影同樣搖曳!
唯獨撫琴人和聽琴人平淡若素。
田純撫琴而歌,歌聲響遏行云:「人間江湖,說英雄者幾許?——全為燕雀螻蟻之流!」
琴聲銜情而起,至真至性,珠落玉盤,貶斥海流。卷開濃墨傳奇十二尺,揚起豪情雄心三萬八千丈!
她的歌喉琴藝果真傾國傾城,樂神再世也要拜伏。
「問真英雄何在?天、它何敢答我!」
「昂——」
無情雪骨已然入迷,順著琴聲的節拍叩擊刀鞘,為她配樂,添入一絲自由不羈的靈魂。
雷純不知道無情雪骨兜帽下的是什麼人。
但無情雪骨知道田純是雷純。
盛年掩藏在兜帽下,聽琴音歌聲一同入耳,沉醉地叩擊刀鞘,打起節拍。
這是盛年第一次聽到雷純的琴與歌。
他聽白愁飛贊過雷純的琴,聽蘇夢枕贊過雷純的歌,甚至狄飛驚方應看也欣賞過雷純絕倫無雙的琴聲與歌喉。
百聞不如一見,他以這種面貌,在這種境地,和雷純的琴與歌巧妙相逢。
雷純用她的琴訴說她的過去、苦痛和不甘;雷純用她的歌詠唱她的驕傲、藐蔑和未來。
一位剖白自我、撕扯靈魂的樂者。
一曲名為「雷純」的高山流水!
「身不由己,不甘平庸。」她唱道。
五道人影蓄力暴起。
天上盤旋的白眉蒼鷹也高聲嘹唳,為兩人伴奏!
「把歌作刀,傲意崢嶸。」
雪白耀目的光芒刺亮全部空間!
田純閉目,琴與歌不絕。
耳邊響起五道人體墜地的聲音。
「我言說,真英雄在我。」
再睜眼,一身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自遠方走回她身前。
天地間只剩下兩人的身影。
燕頷滴雨,雨吻芙蓉面。
田純如此平靜,又如此孤絕傲視,她輕輕哼唱:「但問高山流水,知己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