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愁飛的愁飛
眾人踏進房門,各自落座。
趙佶不禁笑道:「誰能想到,戲台上那風情萬種、技驚四座的燕青衣,在戲台下,竟是這麼害羞的性格?」
衣公子竟與有榮焉地一笑:「青衣害羞起來也很可愛的。」
語罷,衣公子身側的燕青衣,簇了簇腦袋。
彷彿撒嬌一般地,埋怨衣公子怎麼揭她的短。
——看得眾人忽地感到一種多餘。
輪椅上的衣公子,和貴妃榻上那將臉埋進衣公子掌心、顯然全身心依賴著衣公子的絕代佳人,形成一種無人可以插足的私密氛圍。
讓眾人產生一種,他們不該推門、也不該把腳踏進這房門,打擾這對情人的多餘。
而衣公子。
那用一張嘴刺過蔡京刺過方應看刺過雷損刺過蘇夢枕刺過太多人的衣公子,正無比耐心地,低聲誘哄他身邊害羞的『燕青衣』道:「勇敢點,青衣,不要無禮。快抬起頭來,見過聖上。」
白愁飛喉頭艱難地吞咽,雙頰鼓起又落下。
別人都當衣公子真是好生寵人,只有被他「哄」的『白青衣』,感受到了衣公子那震動不止的胸腔。
忍笑的震動。
這震動,化作絲絲縷縷連綿不斷的羞辱,如漁網般纏上白愁飛的全身。
纏緊、纏緊,在肌膚上勒出一塊塊魚鱗般的形狀。
纏得白愁飛彷彿渾身赤.裸,被衣公子用漁網裝住,懸挂在大庭廣眾之下,如一條任人觀賞、任人宰割的魚——那無一處不被勒住、又無一處不被人用目光褻玩的羞辱!
而衣公子,則悠哉地坐著他的輪椅,手中拿著一根拄拐,輕慢地暼著漁網中被迫展示的自己,將他的頭、他的腰、他的臀、他的大腿和足一一指過,對著台下看客挑肥揀瘦地品評!
『白青衣』忍辱負重地閉了閉眼。
不意雙眼的睫毛在衣公子掌心掃過,掃得衣公子一陣發癢,掃來衣公子的嗔笑:「別鬧,青衣。」
這四個字,聽得一邊的溫柔又一次低呼,甚至跟雷純、林詩音兩人竊竊私語起來!
暫時被封了內息的白愁飛聽不清幾個女人的悄悄話。
但跟隨趙佶而來的方應看聽得清。
方應看不僅聽得清,還光明正大地仔細聽,聽著聽著,笑出聲來。
這一笑,笑得白愁飛再一次心頭火起,怒意羞意恥意和滾滾殺意,翻湧不止!
但面上。
白愁飛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
甚至比衣公子所想的,更為盡職地扮演著燕青衣。
因為這房間里,最不想『白青衣』的身份被發現的,不是衣公子,而是白愁飛他自己!
『白青衣』單手捂住長長的面巾,緩緩地、婀娜地起身。
去夠方才穿到一半的襪子。
一隻手先『白青衣』夠到了那襪子。
衣公子的手。
戲多的衣公子。
註定要看好戲看到底的衣公子。
他說:「我替你穿,青衣。」
平淡的語氣,卻字字都含有深情。
深情得白愁飛當即汗毛聳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深情得『白青衣』咬牙推辭,聲如環佩,動人心扉:「不用你,我自己來罷!」
衣公子含笑瞥『她』一眼。
白愁飛莫名看懂了他這一眼。
『覺得我叫你扮燕青衣,是蓄意侮辱你?好啊,這可是你自己,把弱點送到我手心的。
『白愁飛,你這麼貼心地送上這份大禮,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玩。』
『白愁飛啊白愁飛,你就認命吧
!』
『白青衣』便聽衣公子低落地嘆道:「青衣,你是嫌棄我么?我知道,外人都說,我是個殘廢。」
衣公子勉強笑了一下:「我這個殘廢有什麼好?整天坐著個輪椅,一看就瘦弱無力,也不知道能不能人道。叫你這麼跟了我,實在是委屈你。」
白愁飛:「……」這話好熟悉。
白愁飛:「…………」把先前他對燕青衣的話,全都還了回來!
公、子、衣!
小心眼的記仇的時刻都在羞辱他的公、子、衣!
我遲早殺了你!
白愁飛在心中怒罵衣公子的本名。
『白青衣』則發揮曾在沁園春唱曲的深厚功力,抬眼看他,又很快垂下眼去,柔聲地、略帶害羞地訴白道:「公子,我不委屈!『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能跟著你,看著你的背影,我便心滿意足了。」
聞言,衣公子也小小地抿唇,露出一個外人眼中的「羞澀」微笑。
只有白愁飛知道,這廝是在強自忍笑。
甚至——
終於忍不住,忽然側臉,用手掌擋住了面孔,肩膀不住地抖動起來!
在這最後的露餡時刻,這廝居然還臨危急智,背對眾人,發出了幾聲微不可察的抽噎!
白愁飛:「……」
白愁飛:「…………」
白愁飛內心臉都要裂了。
方應看和蔡京的臉也要裂了。
兩人在趙佶身後交換眼神。
『衣公子居然是這麼個情種?』
『我也震驚哪,太師。』
『難怪衣公子要把燕青衣藏得這麼嚴實,直到今天才叫她登台唱戲。燕青衣燕青衣,衣公子你這個只會做交易的冷血商人,原來有這麼大一個弱點!』
不僅是方應看和蔡京驚詫,林詩音和雷純也同樣驚詫。
雷純還好一點,頂多驚詫「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衣公子竟然是個深情人」。
林詩音的驚詫,則驚成了懷疑。
她自認為是最了解盛年的人。
『盛年真有可能愛上一個人,還愛她愛得情到深處當眾落淚?』
但同時。
林詩音也自認為,是最最不了解盛年的人。
一個十多年來,都被盛年極盡全力,單方面推遠的人。
『盛年真的不可能愛上一個人,還愛她愛得情到深處當眾落淚……嗎?』
衣公子已經將燕青衣的腳踝抓在懷裡,低著頭為她穿襪。
從旁觀人的視線里,只能看到衣公子輪椅背上齜牙空眼的雪熊頭顱,看不到半點燕青衣的赤足。
而在輪椅這邊,兩人之間。
衣公子一邊為『白青衣』穿襪,一邊悠遊地抬臉,觀賞『白青衣』臉上隱忍得彷彿受了奇恥大辱的神色。
眾人都聽見衣公子對燕青衣的誇獎:「青衣的腳真大……啊呀,彆氣、彆氣青衣!腳大好呀,走路又快又穩,你唱戲舞蹈的時候都能少跌幾跤……啊呀好了好了別擰我了青衣!我不說了不說了!」
很好。
這屋內的有誰?
皇帝趙佶。
太師蔡京。
神通侯方應看。
飛衣商行林大掌柜。
六分半堂總堂主雷純。
還有小姑娘溫柔。
很好。
過了今天,汴梁朝廷上下、江湖內外,都會知道「天下第一戲」燕青衣的腳很大了。
還有衣公子懼內。
懼內的衣公子還試圖彌補:「青衣彆氣了。
「之前不是還有個看了你戲就喜歡上你的登徒子,偷偷闖進了
你的房間,跟你告白、叫你跟他,還對著你抹黑我,說什麼『衣公子這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骨子裡涼薄冷酷得很,不會抱你,不會寵你,不會對你說甜言蜜語』……」
面紗下,白愁飛眉梢一抽。
你沒完了是吧!
方應看當即插嘴道:「這人說得不對啊,燕大家,衣公子為你建了燕衣戲樓,造了大半月的勢,今日靠一場戲就把你捧得天下皆知,衣公子就算不會說甜言蜜語,但對你的寵愛,我方應看見了都發酸,恨不能以身代之啊!」
衣公子立馬給方應看扔去一個讚賞的眼神。
然後努力忍著只有身前『白青衣』知道的笑意,對『她』道:「青衣,你看人家方小侯爺都這麼說了,就剛才那個下三濫的登徒子,還說什麼『衣公子控制欲很強,乃至你跟著他這麼多年,他便藏了你這麼多年,直到今天,他才願意為你造一座燕衣戲樓,讓你得以登台唱戲!』
「唉,青衣,我藏了你這麼多年,還不是喜愛你,不想叫別的男人看見你?
「青衣,你不喜歡嗎?」
方應看從左眼閉到右眼,從右眼閉到左眼,發現用哪隻眼看都不對勁。
這以嘴殺人的衣公子……到底哪裡來的兩張面孔?
居然還會告狀,還對著自己的女人撒嬌?
現在又是在幹什麼?
要燕青衣對他說好話,誇誇他嗎?
『白青衣』果真誇他:「公子做什麼都是對的。公子藏著我又怎樣?青衣不勝榮幸。
「天下這麼多女人,公子唯獨愛重青衣,我……只要公子有意,青衣願意就此不再登台,回到從前,只為公子一人唱戲。」
白愁飛一邊說,一邊被自己反胃到了。
如果交換角色,自己的女人這樣對他告白,白愁飛只會自得,覺得這女人乖巧識趣。
但是現在……
真是天道好輪迴,衣公子的報復來得太快、太密、太噁心!
聽到燕青衣的「願意為衣公子不再登台」的自白,趙佶第一個出聲:「衣公子啊,燕大家這等戲曲造詣,你可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令明珠蒙塵,讓天下戲友失了這麼一個瑰寶啊!」
衣公子道:「聖上說得是,我正是不忍青衣委屈,才建了這戲樓。青衣唱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愛聽不重要,重要的是,青衣喜歡唱戲,我便讓她盡情地唱!」
——『我所化名的燕青衣唱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愛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歡唱戲,我便要盡情地唱!』
「好了,」衣公子拍了拍『白青衣』的腿,「襪子穿好了,給聖上行禮吧,青衣。」
碧色留仙群的絕代佳人下了貴妃榻,白襪的足踩在地毯上,裙擺在地毯上如花散開。
『她』低頭,披著面紗,盈盈下拜,盡顯女人之婀娜身段——
『她』螓首抬起,站在衣府之內,在紅漆馬車下看向上方的衣公子,雙目赤紅,口中吐出屬於白愁飛的聲線:「公、子、衣——我再問你一遍!你這樣對我逼我,除了要我扮女人羞辱我,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衣公子自上而下地笑看他。
他的臉有些白,唇卻殘留著紅色的胭脂,狹長的丹鳳眼眯了一眯,道:「有的,以後每隔七天的中午,都到衣府來一趟。」
白愁飛取下面紗,道:「做什麼?」
衣公子搖頭,像是遺憾他腦子怎麼轉得這麼慢:「以後燕青衣每隔七天登一次台,你說做什麼?我當然是要將我的『青衣』親自從衣府帶出去,等戲散了,再從燕衣戲樓帶回來啊。」
白愁飛:「…………」
白愁飛狠笑點頭道:「好、很好。公、子、衣!今天的羞辱我記住了,我遲早殺了你!」
衣公子應道:「好好好,殺了我殺了我。」
又用欣賞的眼光看他:「啊,對了,換完了衣服,就把裙子帶回去吧。怎麼說也是我諸國首富衣公子的女人,不好叫你每次出門都穿同一條裙子。等下次來的時候,我會挑好新的漂亮裙子等你,包你喜歡——仍舊是你的尺寸。」
「我喜歡?我喜歡——」白愁飛怒極反笑!
忽然意識到什麼,低頭看向身上的碧瓊輕綃廣袖留仙裙:「我一直沒覺得哪裡不合身,是因為……你從一開始,準備的就是我的尺寸?你早就在為我挑裙子了?
「你竟然從頭到尾——!你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算計我為你演燕青衣的替身?!!」
衣公子又一次一愣。
只不過想得周到了點,順手為之讓他演個燕青衣,怎麼到了白愁飛這裡,就成了自己費盡心思想要折辱他?
如果不是拿他有用,他有那個必要嗎?
這白愁飛想法怎麼這麼多?
——自尊又自戀,可愛得過頭啦!
衣公子這樣想著,好心決定不糾正白愁飛的錯覺,並再次好心決定坐實這一錯覺。
於是,衣公子沖白愁飛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道:「還記得嗎,白愁飛?早在那天三合樓下,我這頭更大、更無恥的禽獸,就警告過你,叫你——小心點。」
這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頭禽獸的一句禽獸之語。
一直叫白愁飛記到半年後。
記到這眾人匯聚的地牢里。
燭光下,白愁飛拍在桌上,恨聲道:「我永遠、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公子衣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麼!那些折辱,但凡再有人知道,我都必要殺他!而衣公子、公子衣、匯帝盛年、這個禽獸——」
白愁飛終於,眼角滲出委屈的、憤怒的淚來,他對著蘇夢枕顧惜朝和狄飛驚,厲聲控訴道:「公子衣!我白愁飛到底哪裡不配?連雷純你都能重用,到了我,你卻要這樣對我?!!」
顧惜朝道:「白愁飛,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對金作戰的重將。」
蘇夢枕道:「匯帝現在這樣,都還不算重用你么?」
白愁飛「嗤」地一聲,眼中露出孤獨的、無人理解的、永遠飛不起來的愁痛,厲呵道:「你們懂什麼?你們永遠也不會懂——這全是那個禽獸對我的施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