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衣公子的利益觀
樹大夫到衣府的時候,衣公子陷在紅漆馬車上的輪椅內,雙目緊閉,塗了胭脂的雙唇蠕動,口中低聲喃喃。
樹大夫走近了,放下醫箱,便聽清了衣公子低述的內容。
衣公子忍著痛,臉色慘白,低誦:「……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孫子兵法》。』樹大夫暗道。
又誦:「……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
『《南華經》。』
再誦:「……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金剛經》。』
這時,衣公子彷彿想到什麼,忽然低笑了聲,才誦道:「……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韓非子》。』
兵、道、佛、法。
聽到最後,樹大夫拿著醫箱的雙手,已經浸出了一層冷汗!
樹大夫彷彿看到一個殺氣冰冷、磨刀霍霍的復仇之鬼,以道家勸說自己、以佛家安撫自己,臨到末了,這鬼才高興地笑起來:因為他忽然記起,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暗中排布,布下了殺人羅網!
那猙獰的、放肆如意的詭笑!
莫急。
莫忍。
莫仇。
何以放下屠刀?
我殺過了人、縱過了火,自然可以放下屠刀!
樹大夫為蘇夢枕服務,見過太多的江湖情仇、生死搏殺。
偏偏這一次,衣公子通過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來忍耐病痛而低誦經典,這一種平澹安謐、百無聊賴的情態,叫他心中驀然震悚。
「樹大夫,你的手為什麼抖?」衣公子忽然睜眼道。
樹大夫道:「你都沒有看我,就知道我的手在抖?」
衣公子又閉上眼睛,道:「因為我聽見你手裡的醫箱在抖。」
樹大夫道:「阿康侍衛一路將我從金風細雨樓拎過來,手太冷,凍僵了,風吹的。」
衣公子訝異,說了句叫樹大夫不想了解內情的話:「阿康這麼關心我?我還當他會趁機要我命呢?」
馬車外的阿康沒有回應。
輪椅已經擴展成一張床,填滿了紅漆馬車的大半空間。
樹大夫替衣公子檢查過後,道:「有兩節相鄰的脊椎碎了,一節全部粉碎,另一節碎了一半,剩下的脊椎則有些許裂紋。至於胸口的傷,則是穿肺而過……」
說到這裡,樹大夫看向躺著的衣公子。就在方才,衣公子將護衛阿康都打發出去,此時能聽見馬車上兩人對話的,沒有第三人。
衣公子道:「樹大夫想說什麼?」
樹大夫看向那胸口傷處若隱若現的血色絲狀植物,口中道:「經我觀察,衣公子脊柱上的傷,像是磕碰到了什麼、或被什麼磕碰;而胸口這道穿肺而過的傷,在衣公子現在這沒有內力支撐的情況下,你應當已經窒息而死了。」
衣公子道:「樹大夫不必猶豫,我既然請你來為我看傷,自然不會對樹大夫隱瞞。如你心中所想,這正是長生種的效力。而就在今天,長生種的效力不那麼管用了,我身上這兩處舊傷便第一個複發。」
「果然是長生種。」樹大夫點頭,也不問衣公子身上哪來的長生種,只嘆道,「若我另一個難搞的病人也能像衣公子這麼配合,我也不至於現在還天天擔心自己的御醫招牌,哪天會砸在他的手裡!」
衣公子勾了勾唇角,道:「樹大夫放心,我保證比蘇樓主聽話一百倍。」
接著一頓,嘆道:「樹大夫,別的不管,先給我上點止疼葯吧……唉,我這個人,真是一點痛都受不得。」
樹大夫先給衣公子胸口處的傷上藥。
他邊上藥,便問道:「衣公子,這個問題不知道方不方便回答?」
衣公子道:「說說看。」
樹大夫道:「我觀你胸口穿肺而過的這道傷,傷口細小,兇器應當是一種圓柱狀的、周邊粗糙不平整的物件,不鋒利、不堅硬,乃至隨處可見。且絕非高手投注內力到這物件上,將這物件作為暗器發出所致,否則傷口會更大也更平滑。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人體從高處下墜時,不慎墜到了這物件的上方,因著墜落時極大的衝擊力,才有可能讓它穿胸而過。」
衣公子道:「有道理。」
樹大夫繼續道:「再根據衣公子你脊柱上的重傷,我大膽猜測,這兩個傷一前一後發生,脊柱上使你癱瘓的傷是蓄意人為,但胸口穿肺而過的致命傷,卻是意外?」
衣公子側臉,與樹大夫雙目相對。
他虛弱贊道:「不愧是樹大夫,醫術高超,眼光獨絕,僅僅憑這兩道傷,就推測出我受傷時的情況。但也還差一點。」
樹大夫驚訝道:「還差哪一點?」
衣公子垂眸,濃密的眼睫打下深深陰影,道:「我這碎裂的脊柱,雖然是人為,但並非蓄意。」
樹大夫道:「並非蓄意?!」
衣公子忽而低低地笑道:「是啊,一個人走在路邊,一隻醜陋的剝皮猴子跑上來扒住他褲腳,這人眼不見為凈地一腳踢開,算什麼蓄意?」
樹大夫手下微不可察地一顫,默默替衣公子上藥。
衣公子繼續道,嗓音伴著忍耐疼痛的低啞:「至於這猴子被踢碎了脊柱,被一腳踢下深坑,滾著滾著,身上插進了一根小小的樹枝,又能怎麼辦呢?
「哈……要怪,也只能怪這猴子,太軟弱、太無能、太弱小……居然還妄想向人求救!」
「嘩啦!!」馬車門帘陡然拉開!
衣公子驚愕抬頭,便見林大掌柜赫然在外。
陰差陽錯,猝不及防。
就在這箇舊傷複發、他特意斷了御氣訣來試探長生種的藥力還剩幾成的關頭,叫林大掌柜站在外面,將他的話聽了去!
事情少有地超出掌控。
衣公子已看見林大掌柜眼中的淚。
林詩音走近,看到了衣公子正在上藥的胸膛。
她愣愣問道:「這些事,這些傷,你為什麼從來沒告訴我?」
衣公子左手收攏,隱秘地抓住身下的白熊皮毛,口中道:「不是什麼大事,你沒必要知道。」
林詩音深吸一口氣,眼中的淚落下來。
她蹲下來,攀在衣公子伸展成床榻的輪椅邊,道:「是誰?告訴我,那個踢你的人是誰?」
衣公子:「…………」
這種污點被迫暴露人前的感覺。
衣公子忍耐地閉了閉眼,沉默。
林詩音道:「你說話啊,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不是還沒死?!」
衣公子冷淡閉目,再次克制道:「不是什麼大事,你沒必要管,我自己會處理。」
再次聽到這句話,林詩音清絕端美的臉頰,陡然襲上赤紅怒色!
林詩音道:「不是什麼大事?我沒必要知道?那到底什麼才是大事?什麼才是我有必要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我恰好在馬車外聽到了,你是不是要永遠瞞著我你的傷?你每次都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是不是……等你哪天死了,我還要從別人那裡,去問你的墓碑在哪?
「……衣公子,你能不能看一眼身邊的人,想想我的感受?!」
衣公子攏住胸前衣襟,仰躺著,看著身側這個俯視自己的、質問自己的林大掌柜。
這種甚至坐都坐不起來的、任人宰割的姿勢。
他再次閉了閉眼,冷笑著不耐煩道:「我一直都是怎麼樣?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是個什麼人?怎麼,你忍了這麼多年,終於不想忍了?」
林詩音怔道:「你非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在關心你,你卻一次次要把我推開?」
衣公子再次閉了閉眼。
這個境地。
這個無能且虛弱的境地。
『林詩音為什麼還不出去?』
衣公子仰躺著,聲勢和語氣都顯然比倚在床邊的林詩音更弱,話中的含義卻尖銳而冷漠:「我說我不需要!林大掌柜,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你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你知道了又能做什麼?」
見林詩音還要說話,他繼續道:「林大掌柜,你聽不懂我的意思?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旁觀的樹大夫眼看衣公子的耐心一點點消磨,到了現在,甚至變作七成的敵意。
林詩音心緒翻湧,忍耐怒意道:「你……不需要?衣公子,你真的不需要?從我們認識開始,你就一直把我推遠,我配合了你這麼多年,不代表你受過這麼重的傷,我也還能視而不見!」
衣公子又再次閉眼,嘴角勾起厭惡的笑意,彷彿忍耐著什麼叫他渾身不適的事情,道:「林大掌柜,我的傷與你何干?如果你這還聽不懂,那我再說得明白點:你所謂的心疼和關心,叫我覺得噁心!」
林詩音:「…………」
林詩音臉上一白。
當年那個一旦離開李園,就叫她害怕,哪天悄悄死在外面的孩童。
這些年來,與在蒙古的他長年通信,但從來吝嗇在回信上多寫幾筆的盛年。
那個曾如離不了人的大貓一般,對她說「所以,林大掌柜,不要離我太近,小心遭我的毒手」的匯帝。
林詩音緩緩道:「衣公子,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從來都分不清。就算我心知,你向來口是心非……」
然而衣公子卻問:「你怎麼還不滾?」
衣公子想要林詩音離開的表情實在太明顯。
明顯得林詩音怔愣著,一邊落淚,一邊妥協。
「好……你好好養傷。」
退了出去。
馬車中,寂靜了一段時間。
樹大夫小心勸說道:「衣公子,林大掌柜是個女人。女人向來很難理解,男人不願意把自己虛弱的一面,暴露在她們面前,乃至所有人面前。」
「不。不止。」
衣公子看他,平靜道:「我只是從來不相信,這個人間,一個人會真正地關心和愛另一個人。」
樹大夫訝道:「怎麼會?衣公子,你這也太絕對!」
衣公子斂眉道:「我是個商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益真實,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利益行動。
「就算是林大掌柜,她固然關心我,但她對我的關心,也不過是為了滿足她自己內心的感情。
「關心我,能讓她更好受——但我沒有這個心情,去應付她所謂的『關心』。」
樹大夫皺眉道:「衣公子,但這廣廣人間,總有人對別人的關心和愛,是不求回報的。」
衣公子漫不經心道:「比如?」
樹大夫道:「比如……父母對孩子的愛。」
「哦……是么?」
在樹大夫的視線下,衣公子露出了今天第二個,叫他冷到徹骨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