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匯帝的摸魚
琉璃青瓦,飛檐掛角。
汴梁皇宮的道路九轉十八彎,對別人來說不過如此,對盛年來說,卻是個可怕的迷宮。
抑或這世上,但凡有路的地方,都是能把盛年關住的可怕迷宮。
一個秘密。
一個致命的細節。
一個到現在為止都還無一人發現的弱點。
因為若相盛年和匯帝盛年隨時都有下屬可以使喚,衣公子不用走路且有阿康隨行護衛,而無情雪骨,則有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麻薯圓子在天上帶路。
牆壁之間,絳衣帝王緩步行走,白眉蒼鷹掠過頭頂,雙翼展翅的影子流淌過盛年的臉頰。
方才殿內,蘇夢枕的言語,在他耳邊重響。
蘇夢枕道:「我在牢中聽顧惜朝等人縱述你的過去始末,你可知,你有一個很大的破綻。」
「什麼破綻?」
蘇夢枕道:「你太急了。」
「急?」
蘇夢枕道:「不錯,急!當初我與雷損兩相對峙時,我步步緊逼步步進,雷損則步步隱忍步步退。狄飛驚和雷損一定奇怪:我蘇夢枕為什麼要這樣急?」
「你為什麼急?」
蘇夢枕道:「因為我的弱點,我的苦衷,我的病——和我愈發嚴重的病、愈發時日不久的命!我的急,是因為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那你呢?你為何也這麼急?行劍走偏鋒之能事,急欲畢全功於一役!」
「你這麼關心我?」
蘇夢枕道:「我要做你的臣子,總要知道我效忠的人還能活幾年!」
「然後好掐準時機,『塔出天下反』?」
蘇夢枕卻道:「你為何避而不答?」
「因為我怕死。」
蘇夢枕道:「我也怕死。」
「你現在用不著怕死了。」
蘇夢枕緩緩道:「……謝謝你。」
「因為我怕死,所以我怯於計算我還有多少時間。那會讓我絕望,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蘇夢枕道:「……抱歉。」
「不容易,竟然叫你這樣的人,連著說了這樣的五個字。不過你放心,關於你的這個問題,我會給你回答的。」
盛年推開御醫所的大門,內里眾人齊齊拜下。他跨步進入,揮揮手,命眾人退出去,很快,御醫所內便只剩下整理藥材的樹大夫一人。
還不等盛年說話,樹大夫就率先吹鬍子瞪眼地瞥了他一眼,半點沒有一個御醫對帝王應有的敬畏之情。
不僅不敬畏,還很生氣,很不耐煩:「沒有沒有沒有!你再鬧我多少次都沒有!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沒法用仙術給你變出來,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盛年在葯檯子邊上坐下來,左手支頤,仰起臉,深深凝望站著的樹大夫,忽而扇了扇長睫,柔弱地、強忍哀傷地道:「真的沒有止疼葯嗎,樹大夫?」
樹大夫全神貫注盯著手中的藥材,目光一瞬不瞬,絕不看他。
樹大夫早就中過盛年太多次「小可憐」美人計,不知答應了多少次無賴的甚至有違醫術常識的要求,如今已經武功大成,水火不侵,再也不會上盛年的當了!
「唉……」盛年哀哀地、失落地嘆息一聲。
側了側右頸,整理了一下衣領,沮喪地、無助地低下頭去。
盛年這一側,那顏色濃烈的痕迹,便以極其強烈的存在感,抓住了樹大夫的眼角餘光。
一枚鮮紅的、絳紫的吮痕。
一枚脖頸大動脈上的吮痕。
一枚哪怕僅僅是吮住皮膚,常人也已死在窒息之下,力度絕大的致命吮痕!
樹大夫驚道:「你這是什麼?!」
盛年看了他一眼,含著臉,低低道:「是蘇夢枕咬的。你一直懇求我放你的樓主一命,今日我便去做了,接著,蘇夢枕便咬了我。」
這一句出,樹大夫瞬間失手,碾碎了手中的藥材,道:「樓主怎會如此……?」
在樹大夫的印象中,眼前的衣公子雖然搖身一變成了匯帝,但不論是從前的衣公子還是傳聞中的匯帝盛年,都是身無內力、毫無武功之人。
這種情況下,蘇夢枕哪怕身體再弱,也有趁著距離接近,暴起襲殺的可能!
盛年道:「沒事的,樹大夫。雖然我是聽了你的請求,才去見的蘇夢枕,以至現在脖子上才有了這麼一口。雖然蘇夢枕咬得我真的很疼,雖然加上這段時間來你知道的那些傷,我現在真的疼得不得了了……」
盛年哀哀地低下頭,身體微微顫抖,像是疼得打顫。
他道:「我也得一直忍下去,因為樹大夫,你不肯幫我……」
你、你!你堂堂一國帝王,怎麼能這樣?
樹大夫強自冷靜下來。
樹大夫看著絳衣帝王做作的表演,心裡已知對方和樓主之間大概不是他口中那回事。他冷眼看著這沖他又撒嬌、又裝可憐、又明裡暗裡給自己扣帽子的年輕帝王,心裡想著定要堅守醫者原則,不能再上這無賴病人的當!
樹大夫道:「我已經說過,是葯三分毒,止疼葯更加不能常用,用久了有了抗性,就沒效果了。現在好了,看你還要不要再悄悄背著我,把止疼葯當飯吃?如今以你的狀況,一般的止疼葯已不能起作用,我獨創的止疼秘方你也用濫了。藥用盡了,呂洞賓再世也無力解決這難題!」
盛年見樹大夫如此鐵石心腸,臉上表情消失,重回寡淡。
他嘆道:「罷了,樹大夫,我也不好為難你,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樹大夫,你可知道大漠的石觀音?她的院子里中了些阿芙蓉,據說阿芙蓉有鎮痛的功效,等過幾天空了,我讓人去把石觀音處理了,將她院子里的阿芙蓉帶來,應該可以供我……」
樹大夫扔掉手中稀碎的藥材,輕聲問道:「你知道,那是阿芙蓉,那是罌粟!」
盛年也看著樹大夫。
樹大夫看著盛年。
在樹大夫的目光下,盛年喉結艱難地滾動一下,彷彿咽下他忍耐已久的痛楚。
緩緩趴下來,靠到葯檯子上,單手捂住了眼睛。
「我真是太怕痛了,」他極其喑啞地道,「怕得一點痛都受不得。」
樹大夫也閉上了眼睛。
他彷彿驀然蒼老了數十歲,臉色灰敗,無力而痛恨!
痛恨他自己,身為醫者,治不好眼前人斷掉的脊柱,治不好他的喉嚨,甚至治不好他時常感染上的風寒……到現在,就算減輕一點他的痛楚,讓他活得不那麼難受,都無能為力!
……枉為醫者。
樹大夫道:「我的葯田裡,就種著幾叢用來入葯的罌粟。」
他長長地、疲倦地嘆氣。
轉身拉開藥櫃門,從中取出一個檀香木箱子,放到盛年面前。
樹大夫打開鎖,掀起檀香木箱子的蓋,從中取出一隻半透明孔雀藍的琉璃胎鎏金琺琅煙斗。
煙斗比小臂還長出半截,泛著孔雀藍的半透明桿身上,以銀粉刻有浩繁美麗的偌大星圖,北斗七星在其上熠熠生輝。
樹大夫把煙斗遞給盛年,又遞給他一個拇指大小的銅盒,道:「這銅盒裡裝的,是我最新研製的鎮痛葯,加了一定劑量的罌粟,還加了南海百麗石、天山謝柑華、五百年以上的開口罪人、冰極之地挖來的血鷗溫菓……見效很快。」
盛年接過,把玩銅盒,道:「這麼點?是幾天的量?」
樹大夫當即冷笑道:「幾
天?呵,幾天?!這是一年的量!一年的量都在這裡!你要是敢像之前那幾次一樣,偷偷把這銅盒用完,你下次就別再來找我!你敢找我,我就敢卷著包袱走人!」
盛年悄悄縮小,無辜眨眼。
樹大夫緩了緩,道:「這新的鎮痛藥名叫『一人醉』,不僅見效快,效力極強,對身體的毒害也很大。罌粟雖說有致幻上癮的效果,但我控制了劑量,在上面說到的幾種藥物中,危害反而相形見絀……」
樹大夫頹然嘆氣。
盛年卻不以為意,他笑道:「我的脊柱怎麼好的,別人不知道,但我可沒瞞著你。只要能鎮痛,『一人醉』的副作用再怎麼樣,我也不介意。」
樹大夫當然知道,盛年的脊柱是怎麼在一夜之間,奇迹般痊癒的。
一個什麼都要由著自己高興來的人。
一閃而過的流星,只想燒得璀璨、飛得暢快,不在意自己墜地后,碎裂的、一片狼藉的屍骸!
樹大夫嘆道:「這『一人醉』是專門為你研製的,之前沒人用過,我雖然對它的副作有所猜測,但真實情況到底如何,還要你自己小心。」
盛年低著頭,把玩那漂亮至極的煙斗,嘴上「嗯嗯」應道。
樹大夫再三囑咐道:「記住,這是一年的量,而且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一定要實在痛得忍不住了才抽上一小口,用的時候避著人抽,別讓煙氣毒到旁人。」
盛年應道:「好。」
樹大夫不放心道:「至於那石觀音,我也有所耳聞,倒賣罌粟這種毒物,也不是個好的。
「你若真要處理人,記得讓人把那罌粟花田用濃鹽澆死,或者找一群山羊把罌粟田連花帶根地啃乾淨,別傻乎乎地燒,燒出來的煙氣,全是當即能把人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毒!
「不,不行。我怕你私下裡偷偷留一點,這石觀音不能叫你親自動手,我得去跟顧相和關七他們說說,讓他們先你下手,連人帶花處理乾淨……」
「咳、咳,」盛年頓時輕咳道,「樹大夫啊,這煙斗真漂亮,不知道有沒有名字?」
樹大夫道:「這煙斗是我早年間,一位豪商病人從海外帶給我的看病資費,這些年一直收藏著。我把這煙斗送你了,裡面有些小機關,正適合給你這個不聽話的病人用,至於名字……你自己取一個便好。」
「不聽話的病人」盛年又一次輕咳,趕忙把另一個不聽話的病人推出來:「樹大夫,你去看看蘇夢枕吧?如今蘇夢枕的肩上沒有金風細雨樓要抗了。多好啊樹大夫,這回他落你手裡了,你想怎麼治他就怎麼治他,蘇夢枕是我的下屬,他不敢不聽你的話!」
樹大夫果然開始整理藥箱,道:「樓主現在在哪兒?」
盛年樂道:「在我殿內沐浴,這會兒應該好了。」
蘇夢枕確實沐浴好了。
將先前出的一身黏膩熱汗洗凈,穿上乾淨新衣,戴上假肢,在殿中走了一會兒,感受著久違的可以自由活動的快活,又坐回鋪著白熊皮的輪椅上。
樹大夫推門而入,寒暄過後,替他把脈。
健康的、有力的,宛若重獲新生的脈搏。
樹大夫驚道:「樓主,你……」
蘇夢枕道:「是匯帝的長生種。他餵了我血。」
盛年研究完那刻了北斗七星的漂亮煙斗,愛不釋手地把玩一番,走到大殿門口時,樹大夫正落下最後一句:「只要未來兩年內好好養身體,將曾經的虧空養回來,從前那些不治之症複發的幾率,就會降到最低。
「對了樓主,剛剛陛下可跟我說了,你現在是大匯臣子,我這一回的醫囑,你可得好好聽!」
蘇夢枕笑道:「樹大夫,你等這一天,該不會等了很久罷?至於能不能把虧空養回來——
」
蘇夢枕轉向門口的盛年,道:「那就要看匯帝陛下,給我安排什麼職位了。」
盛年轉了轉手中的煙斗,道:「職位?你的職位,不在匯廷。」
蘇夢枕道:「不在匯廷?」
「你的職位是,」門口逆光的影子中,盛年的聲音飄在蘇夢枕的耳邊,悠悠飄向南宋臨安,「被匯帝賤價賣給衣公子的,一位隨行書童。」
這一天,陽光明媚。
花滿樓隔壁的溫泉莊園,終於搬進了人。
鳥鳴聲聲中,花滿樓攜同陸小鳳敲響了衣府的大門。
而這時,蘇夢枕正手執墨筆,看著身前桌案上那高高堆積的奏摺愣怔。
院子里,衣公子坐著輪椅,靠在池塘邊,彎下身去,手掌撥動,試圖摸一摸裡面又大又靚麗的紅鯉魚們。
他一邊若即若離地調戲魚兒,一邊沖對面書房裡的蘇夢枕道:「夢枕書童啊,把奏摺全批了,批完后我來檢查!認真仔細點,我可是要打分的!滿分一百分,八十分以下重做!」
蘇夢枕看看面前的奏摺,又看看外邊玩得正開心的衣公子。
來回地看。
一時間,明徹洞見、智謀深遠的蘇夢枕,竟陷入了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深沉的迷茫。
匯帝盛年。
他竟是,要把自己,當下一任執政者培養么?
……萍水相逢,哺血以救,任以千斤之重。
『我要做你的臣子,總要知道我效忠的人還能活幾年!』
『關於你的這個問題,我會給你回答的。』
『你把我當下一任執政者培養。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么?
『……盛年。』
蘇夢枕想。
墨筆著紙,一筆一頓,洇出濃重的、如心臟顫慄般的墨跡。
——『此身後事,託付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