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風近草曛(3)
謝蘭亭就這樣在倚帝山住了下來。
倚帝山上,看似只有零星的府邸,其實卻是一整個虛空小世界,廣闊無邊,由當年三垣帝脈所在的那一片帝王州所化。
這裡可不是什麼苦寒清修之所,而是徹頭徹尾的洞天福地。
有靈山秀水,有無限風光,有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有吟詩會,有泅水比賽,有集合了無數天才地寶做出來的火鍋,甚至還有一座凡人的城池。
小熊仗著別人看不見她,每天出去玩耍,四處溜達。
一時間,山上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盡數遭了殃。甚至有居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禍從天降,手中的餅多了一個小熊爪印。
這天,蘭亭小熊到靈藥田裡打了一個滾,看到一排仙芝,正準備一路啃過去,就被一隻手捏住了後頸皮。
「聽說你最近過得很快活」,桓聽皮笑肉不笑地把小熊提溜起來,跟她對視。
小熊捂住耳朵,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她不高興地哼哼著:「我很注意分寸的,只拿了一些吃的而已。」
「而已?」桓聽語氣戲謔,「如果你管十根萬年參、三十串靈獸烤肉,和一整筐混沌果叫「而已」的話,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小熊撓了撓毛絨絨的後腦勺,特別理直氣壯:「東西放在那裡就是給人吃的,我又不能辟穀,我餓!」
「算了,跟我來」,桓聽搖搖頭,一陣無奈,把她放在了肩上。
小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放鬆地癱成一塊焦糖色鬆餅。
很快,她見識到了桓聽作為三垣帝脈的繼承人,到底多麼富有,說是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即便是瑤京謝氏,底蘊也還差一些。
這並不是說,他們謝家不如桓聽有錢,而是三垣帝脈當年歸隱,帶走了外界太多的靈寶奇珍,蘊藏在山中,歷久彌香。
相比之下,外界歷經戰火紛飛王朝更迭,許多寶物已經永久地遺失損毀了,消亡於歲月中,再不復見於世間。
「唉」,毛絨小熊沒有來的嘆息一聲,吹了吹頰邊的軟毛。
桓聽輕輕將她放在桌上,取出一隻鼎,決定給小熊做些口糧,免得她總是出去搗亂。
「我想要一些甜甜的糖」,小熊踮起腳,扒在鼎邊往裡看。
桓聽順手把她揪回來,以免小熊一頭栽進去。
他略略沉思,示意小熊過來蹦躂幾下,擺出不同的姿勢,然後指尖靈力翻湧,在華檀木表面刻下一群不同樣子的小熊模版。
「這個是跳舞的小熊,這個是翻滾的小熊,這個呢,是想要偷摘靈藥不成,頹廢成一張餅的小熊。」
謝蘭亭:「……」
喂,最後一個就不用再說了吧。
桓聽將若干的靈果投入鼎中,咕嘟咕嘟地煮出糖漿,澆入模具中,施法凝固冷卻,很快就得到了一大堆小熊軟糖。
「你是怎麼做到一模一樣的」,蘭亭小熊隔著玻璃罐子,和一群軟糖大眼瞪小眼,「這感覺好奇怪。」
像是看著分裂出來的一堆自己。
「因為我是天才」,桓聽揚眉道。
他見小熊舉起了毫無威懾力的拳頭,似是準備砸人,立刻在小熊掌心放了一顆糖,笑說:「息怒息怒。」
他實在是一個眉目舒朗,好似晴空萬里倒映江天的少年。
這一笑,那種春風初生、潑墨流雲的意氣,就恣肆地向外蔓延。
像是有個人,獨立在滄海間就著萬頃雪浪,驕傲地飲一壺烈酒,傾杯的手皎白,掌心的杯沉熾,仰首一敬旭日,無盡的疏狂在盞中橫溢生風。
蘭亭小熊撇撇嘴,吃掉了這顆糖,十分吝惜地給出了一
句評價:「味道尚可。」
這麼好的工具人不能浪費了。
從此,小熊每天都指使他製作各式各樣的糕點,什麼爪爪蛋糕、南瓜腦袋棒棒糖、長毛的拐棍糖,把口袋裝得滿滿當當。
桓聽做是照做了,但他也有辦法治一治小熊。
「你的晚安飲品」,他將一盞綠油油、粘稠如泥漿的液體放在小熊面前。
蘭亭小熊如臨大敵,雙手叉腰道:「我是絕對不會喝的!」
「是嗎」,桓聽托腮看著她,懶洋洋地拖長了尾音。
小熊正覺得不妙,忽然眼前一花,一陣天旋地轉,她整隻熊都被倒了過來。
桓聽作勢要提著小熊抖一抖,將零食全都抖出來:「你真的不想……」
「我喝!」小熊氣呼呼地大叫。
她抱著杯子,以一種勇士赴死的心態,一仰頭,咕嘟咕嘟喝得一乾二淨。
不得不說,這晚安飲品的勁實在太大了,小熊喝完之後,還沒走兩步,當場就昏睡了過去,還不忘給桓聽比個中指。
桓聽:「……」
「區區一杯靈菜汁,有這麼難喝嗎」,他有些疑惑,給自己也兌了一杯嘗嘗,忽而露出了極端怪異的神色。
次日,小熊的晚安飲品換成了牛奶。
日升月落,倚帝山上,又過去了一段時日。
就連被小熊啃掉一茬的靈藥,彷彿也拔節長高了些。
陳階青一直在昏睡,很少清醒。
他傷勢沉重,本懷著自毀之心、必死之念,強行催生了劍骨,后又被十六支箭洞穿身體,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
桓聽遵循施儼的意見,將小箭一一拔出,又抽離了他的劍骨,如此,才算穩定住了情況,讓他慢慢養傷。
治療方法並不複雜,勝在倚帝山靈藥眾多,世所罕見。
這日晚間,陳階青難得醒來,於是桓聽勒令他和毛絨小熊一道喝晚安牛奶。
他結束了一天的治療,拿著繃帶,在陳階青肩上繞了幾圈,綁成了一個蝴蝶結:「看起來不錯。」
小熊趁他收拾東西,偷偷摸摸將牛奶塞到了床底下,然後溜走了。
陳階青倚在床前,一聲不吭。
桓聽見他目光獃滯地看著窗外,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也沒發現什麼有意思的,只好擺擺手:「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熱乎乎的晚安牛奶,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陳階青很快沉沉睡去,在月色下,猶帶稚氣的臉顯得極為蒼白,彷彿裂紋的瓷器一觸即碎。
半夜,他又一次陷入了夢魘,冷汗涔涔,彷彿又回到了當日。
他最為恐懼的不是利箭穿身,割開了咽喉,幾近窒息,而是那天走進橫溝罪人巷,發現了一切陰謀的始末,原來他的母親早就不在了。
所謂「橫溝」,便是說不明不白死在罪人巷中的屍首,不出數日,就可以填平一整條溝壑。
他的母親也屬於那些無名魂魄、無家殘骨中的一員。
可她當年,分明亦是世家門閥的貴女,風光嫁入皇家,何其寵冠六宮。
陳階青只要一閉眼,便能看見阿母,一如畫像上那個當年風光無限的阿母,站在他面前,轉瞬就變為了一堆無名枯骨,滲出血來,千絲萬道地纏繞著他,墜入深淵。
「都是你的錯」,她咒罵說。
不,我沒有罪……
便在這漫長的夢魘中,他聽到了不知何處飄來的一縷簫音。
那聲音溫和清越,又帶著山間萬里長風的浩蕩蕭疏,悠揚地似近似遠,彷彿一伸手就能握在掌心,瞬息驅散了漆黑夜幕下流淌的鮮血。
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在簫聲中,陳階青眉峰漸漸
舒展開。
這彷彿是一個無言的約定,此後每一夜,桓聽都來他窗下吹簫,等他入睡之後,再一身清露,踏月而歸。
然而有一日,等他吹完一曲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一牆之隔,呼吸紊亂。
陳階青的傷勢似乎急轉而下,竟是用完葯后沒多久,就直接昏了過去。
「什麼情況!」
小熊本在後房呼呼大睡,這時,從屏風縫裡滑進來,因為沖得太快,不小心落到花瓶邊的一枝梅花上,啪唧彈了兩下:「糟糕,他怎麼了?」
「我也不知」,桓聽眉峰緊鎖,匆匆帶上他去見施儼。
施儼小少年照例在他的葯廬中忙忙碌碌,聽見腳步聲,急匆匆地鑽進了桌子底下。
「阿儼」,桓聽也一撩衣袂,鑽進了桌子下面,跟他目光相對,「我把病人帶來了」
「我不行」,施儼看見陌生人,嗖地一聲往後退出老遠,都快要哭了,「救不了。」
「你不是會懸絲診脈嗎」,桓聽死死拉著他不放。
施儼惶然道:「線……絲線在那邊,去拿……要經過這個人……」
桓聽無奈,伸手拔下束髮的玉簪,隨手掐成了細絲:「用這個總可以了吧。」
施儼和他一樣未及冠,暫時也不必受祖錮之誓的困擾。
他躊躇了一陣,慢吞吞甩出玉絲,纏繞上陳階青的手腕,忽然面色一變:「咦。」
似乎是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他往前走了幾步,用衣袖遮住頭,居然改為親手去探脈:「他的血脈很奇怪。」
桓聽皺眉道:「怪在何處?」
蘭亭小熊也擠過來,豎起耳朵傾聽。
施儼沉吟,將鎖靈絲刺入陳階青腕底,不多時,一縷沉晦的黑色攀爬上了玉絲,猶如蔓延的霧氣,迅速擴散,發出了滋滋的聲音。
他掐滅了黑霧,神色凝重道:「他本來應該是凰血。」
桓聽訝然,凰血的名聲早在三垣帝脈隱世的那個年代,就已十分響亮:「那現在?」
「我也說不清他現在到底算是什麼」,施儼聲音細若蚊吟。
他道:「凰血至陽至剛,是以,在蛻變過程中極不穩定,唯有到成年才能最終定型。此人生長的環境料想十分黯淡無光,讓凰血無法徹底生髮,就發生了異變。一旦凰血被黑霧徹底侵染,轉為至陰至暗,就是他身死之時。」
蘭亭小熊大為吃驚,盤腿坐在桌上,一通回想。
施儼這套理論,她聞所未聞。
但僅以她自身的情況來看,確實是說得通的。
謝家每個人對她都很好,她小時候依然經常凰血失控,何況陳階青處在這種非人的環境中。
桓聽這時問出了她最關心的一件事:「如何治療?」
施儼略微無奈道:「小師弟,你應該先問我能不能治。」
桓聽幽幽地掃了他一眼。
施儼淡淡道:「藥石罔治,唯有一法,破入至尊自解。」
桓聽忍不住打斷他:「他劍骨已毀,日後能不能修行還是個問題,豈有把握修成至尊?」
咬唇片刻,施儼臉上浮現出歉然之色,作為一名醫者,要承認他救不了一個人,心裡全然不是滋味:「恕我無能為力。」
他又有些驚疑:「只是……這卻有些奇怪。」
桓聽問:「怎麼了?」
「人走向光明很難,但墮落進黑暗,卻只須一瞬間的事」,施儼感嘆道,「他能堅持這麼久,都沒有徹底詭變成黑血,也堪稱是奇迹了。」
桓聽默然,望著昏睡過去的病人。
即便是修養了這樣一段時日,陳階青看起來依舊沒有什麼血色,瘦弱得驚人。
他眉間還停留著
那種與年齡不符合的鬱氣,但並不顯得陰沉,迎著斜陽,煥發出微弱的光彩。
「只嘆潛龍勿用,明珠蒙塵」,少年輕輕嘆息了一聲。
蘭亭小熊忽然戳戳他指尖,借來一點靈力,在乾坤袋裡翻找一陣,拿出了一管壓制凰血動亂的藥劑。
桓聽帶著一絲希冀問:「這個有用嗎?」
施儼面帶疑色地接過,眸光忽然變了,連說三個「好」字:「此藥專為凰血配備,方子極其精妙,想必出自名家手筆。唉,可惜不能見上一見。」
小熊咧嘴,露出了一個笑容。
可不是名家手筆么,那正是未來的施儼本人配給她的。
「我這就去做一些試驗」,施儼道。
一談到專業事,他頓時忘記了社恐,扣著桓聽的手腕,一路將他拽進了書房,在數十面書架之間翻翻找找,來迴旋轉。
被拉著轉了好幾圈的桓聽:「……」
他手臂上的毛絨小熊:「……」
「還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幫忙的嗎?」桓聽問。
「你怎麼還在這裡!」施儼驚叫一聲,宛如被火焰燙到一般,立刻鬆開手,「趕緊回去等消息。」
小熊猝不及防,在這股巨力的作用下猛地倒飛了出去,轟隆隆,撞翻了一座書架。
桓聽趕緊從一堆書底下,把埋得嚴嚴實實的小熊挖了出來:「沒事吧?」
小熊齜牙咧嘴,故作堅強地擺擺手:「沒事沒事,救人要緊。」
翌日,施儼傳來訊息。
此葯雖可以壓制陳階青身上的異化,卻治標不治本,只能緩解一時半刻,終免不了一死。
謝蘭亭聽到這裡,便知道,陳階青在未來一定以某種方式,完全靠自己闖過了這一關。
桓聽坐在她對面,神色看起來十分沉重。
這時的他,還是第一次離開山,遠遠沒有見慣生死,視刀劍烽煙若等閑。他慢慢滑落到桌面上,對這個結果感到十分沮喪。
小熊猶豫一會,過去戳戳他的肩:「人生死各有天命,你已經儘力了。」
「我知道,唉,死生如晝夜,紅塵幾更迭」,桓聽靜寂許久,嘆息了一聲,「我只是……」
「你只是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小熊善解人意地說。
桓聽拿過案頭梅枝,準備給小熊編一個花環,但因為心思不在這裡,三番五次都編織失敗。
小熊最後實在看不下去,自己摘了朵花戴在腦袋上:「哎,你又在糾結什麼?」
桓聽沉默了一會,道:「阿父方才傳訊給我說,他既然不能徹底治好,等傷勢養得七七八八,便要將你們餵了忘塵水送下山。」
「原來你是捨不得我們」,小熊沾沾自喜,一陣搖頭晃腦,「我就知道,沒有人會不喜歡我這麼可愛的小熊。就算喝了忘塵水,我依然會努力記得你這個好朋友。」
她頓了頓,用開玩笑的語調說:「——除非你先忘了我。」
她現在,已經完全能夠將眼前這個少年,和未來的桓太傅分開來看待。
也許人的成長就是這般一次次劇變,直至與昔日那個自己,徹底背道而馳。
年少踏春風,颯落追雲鴻。
今我望昔世,空遺指隙風。
桓聽定定地看著她,許久,忽而粲然一笑,從身後端出了晚安牛奶:「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不喝牛奶。」
小熊:「……」
他們誰也沒把真實情況告訴陳階青。
這一夜,桓聽照例站在牆外吹安眠曲,依然是《鳳棲梧》。
不料,今夜因為蘭亭小熊偷偷烤了一頭小羊羔,山上所有的羊都大怒,開始滿地打滾,大吵大鬧,曲子連一個音節也聽不見。
他無可奈何,只好推門而入,加上隔音結界:「你睡吧,別擔心,我就在這裡吹簫給你聽。」
燭火搖曳,陳階青在微弱晦暗的光焰里悄悄看他,見他白衣若雪,長身玉立,似乎一來到,將整個室內都照得明亮。
「凰血者用普通人的葯,可能會迷惘致幻,深受精神折磨」,桓聽輕輕倚著窗道,「你之前怎麼不同我講?」
陳階青道:「不想帶來麻煩。而且,我的凰血沒有長成,算不得真正的凰血。」
他不想得到異樣的眼光。
凰血,這種最傲視當世,領先人寰的神血,居然出現在自己這樣一個最不該有的人身上。
桓聽給他探脈,不覺有些憂心:「雖說合適的葯已經準備好了,但幻毒很難拔除,觀其走勢,或許今晚就會發作一次。」
這世間,大凡跟心靈幻象沾邊的,都兇險莫測,動輒有隕身之危,而且旁人還很難幫得了他。
當陳階青再一次陷入噩夢幻境的時候,他唯有在旁邊吹一支簫聲,希望他能順著音符找到出來的路,安然渡劫。
這一幻,是厭憎。
還是在那座皇家出獵的山上,還是瀕死的他被桓聽下,只是這一次,他給出了另一種選擇。
「拿好」,桓聽看向那些行兇之人,面色冷漠,靈力在半空中凝結成一把短劍,遞給了陳階青,「我見不得這種向弱小者揮刀之事,現在,到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時候了。」
蘭亭小熊看到這裡,已是有些明悟。
幻景能夠洞察人心最深處的谷欠/望。
或許,陳階青一個人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了太久,便希冀有一個人能夠站在他身後,哪怕只有一時半會也好。
他撐著一口氣,顫慄地握住了那柄短劍,高高舉起。
巨大的力量通過小劍呼嘯而來,貫徹在掌心,轟然洞開了山石。
皇子們一開始還在威脅,可隨著劍鋒倒映在眼瞳中一寸一寸地掠下,止不住地開始哭天搶地,連聲哀嚎,早就沒了頤指氣使的模樣。
此地人跡罕至,他們之前就打算在這裡殺人,即便殺了也是白殺。
寒光寸寸逼近,陳階青神色冷漠,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孩童,忽而閃過了一絲決然的厲色。
完了,三皇子心想,必死無疑。
然而,他忽然鬆開了手,那柄靈力幻化成的短劍,瞬間消失在了掌心。
「我不能……跟你們一樣」,他虛弱地說,「因為一己好惡就奪走別人的性命。」
心底有一道聲音,在充滿惡念地作響:
「這樣做會遭到報復的,未來會更加兇險,只有殺了他們才能一了百了。」
他回頭看了看倒在自己身前的人,眸中掠過了一絲掙扎,但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我終究會讓他們受死,但決不是以這樣見不得光的方式」,陳階青一字一句地說,「縱然今日殺之,日後還會有千百同樣的惡發生。他們不將別人的性命當一回事,視為螻蟻,我必要迫使他們重視。」
他的神情很微弱也很渺小,發下的誓言,也只是像茫茫天地之間的一粒塵沙,被風一吹,就破碎了。
可是,一個人如果一直生活在深不見底陰翳泥潭中,居然還能仰望光明,那便足夠稱一聲英雄。
桓聽訝然地看著他,簫聲漸次低縈。
他的眼神微微震顫,似乎有什麼在無聲地改變了。
一個光明燦爛的人永遠無法將一個置身黑暗的人徹底拉出,唯有兩個同樣有光輝靈魂的人,才會互相吸引。
蘭亭小熊緩緩坐直了身子。
她好像有點理解,為什麼陳階青未來能成為天帝了。
他受盡折磨,世間報之
以刀鋒,旁人投之以嗤嘲,一路遍體鱗傷,命懸一線,命運不曾有片刻假以辭色。
可他想的不是,「我要報復所有人,報復整個世界」。
而是,「我要成為更好的人,建立更好的世界,讓我受過的苦,以後天下所有人都不必再受。」
後來,陳階青也確實做到了。
他是真真正正讓仙洲十四洲聞風喪膽的戰神,也是真真正正的仁君。
綏國治國立法,以人命為至重,縱然是天子儀仗,也要為醫生急救而讓道。
後來桓聽繼承了他的遺志,為政三十年,亦不殺綏國百姓一人。
幻境終結,陳階青仍舊有些雙眼發直,桓聽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好笑道:「小朋友,回神了。」
陳階青如夢初醒:「我……這就熬過來了?」
「是的」,桓聽笑道,「我能看見你的幻境,你做得很好。」
他輕輕笑起來的時候,眼眸便成了一望無際的大海,漆黑的瞳子漾作一尾鯨,與水面溫存,與雲朵柔軟,爛漫地遨遊到時間盡頭。
陳階青凝望著他,這一刻,只是感到了一種災劫之後的異常平靜,卻又心中安然。
他慢慢地伸出手,拽住了那片素白的衣角:「小哥哥,我以後真的能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嗎?」
桓聽並沒有敷衍他,而是沉靜地道:「這便要看你如何定義「很好很好」了。」
陳階青思考得很投入:「我想讓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如果真會有的話,但凡想到我,都能發自內心地一笑。」
「你一定可以」,桓聽微微一笑,伸手放下了簾櫳,「睡吧。」
他又吹響了玉簫,悠揚的簫聲宛轉如訴,曲中有蒼茫天光萬里,煙雲凝黛,浮夢裊裊。
彷彿清風碧水,能療愈世間的一切傷痕。
一曲終了,陳階青呼吸沉沉,終於能有一場好夢。
桓聽打開門,只見山上許多飼養的毛絨絨,小羊羔、小飛鳥、小貓咪,在門外排排躺,也跟著聽了一整晚催眠曲,睡得很安詳。
其中一隻睡夢中吧唧著嘴,掛在他衣角,不肯走了。
……
平靜的山居歲月過得飛快,到最後一夜,桓聽提前送來了晚安牛奶。
「喝吧」,他語氣很平靜,「我給你加了一些糖。」
陳階青磨磨蹭蹭,舉著杯盞半天不動,忽然道:「小哥哥,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你竟沒有半點不舍么。」
桓聽捏捏小朋友的臉,莞爾道:「當然有。只是,以後你就會明白,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是萍水相逢,緣盡則散的。」
蘭亭小熊:「……」
等等,前些天你可不是這副淡然的口氣。
陳階青弄不明白,他明明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何以卻能如此輕鬆地面對別離。
可他不想忘。
絕不要將曾有過的一絲溫暖和光明,從生命中徹底剖去。
他一抬眼,忽然看見不遠處的桌上,還擺著一盒之前救治用的銀針。
「小哥哥」,陳階青從袖中摸出了一枚金色鈴鐺,「我還沒有給你付診金,現在給你。」
桓聽本想拒絕,卻聽見他低低地說:「阿母給了我這個,是她風華正好的時代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一對鈴鐺,有一隻給了小熊,你不要嫌棄。」
桓聽果然珍而重之地將這枚鈴鐺握在了掌心:「謝謝你。」
陳階青又問,能不能也拿走一樣東西做紀念,桓聽略一猶豫,同意了。
他便取走了桌上的那盒銀針。
將忘塵水一飲而盡,藥效開始發作的時候,陳階青的手指就藏在袖底,握著那根針,飛快而又鮮血淋漓地刺下了桓聽的名字
。
記憶在迅速消退,他怕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又立刻趁著最後的力氣,在後面補上了「很重要」三個字。
這一切完成,不過是短短瞬息。
桓聽做完這一切,就轉向了蘭亭小熊:「小熊,到你了。」
小熊黝黑的眸子看著他,將摻了忘塵水的牛奶喝得乾乾淨淨。
這東西或許對普通的小熊有用,可她的身體里,住著一個來自後世的至尊之魂。
所以,她清楚地看見,桓聽在她昏睡的時候,打開了她的金色小鈴鐺,在裡面用空間咒放了許多的小熊軟糖和蛋糕。
過了許久,蘭亭小熊假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歪了歪頭。
陳階青已經站起身,抱起小熊,警覺地看著他:「你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桓聽將金鈴鐺收好,對著他們微微一笑:「山野路人,倏忽一面,不足掛齒。順著這條山道走到盡頭,你們便可以出去了。」
彼時斜陽西沉,很快就入了夜,天幕如潑墨四合。
漫山遍野間,依稀有簫聲似水流淌,落在空蕩的長夜裡激起迴音,曲曲折折。
「好睏呀」,毛絨小熊打了個哈欠,在這簫聲中昏昏欲睡。
「睡吧」,陳階青低聲說。
一個年幼的小不點,抱著他唯一的家人小熊,滿身露水,跌跌撞撞,走過漆黑無人的山間。
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彷彿要被叢生的藤蔓荊棘絆倒,可是那些樹的枝椏,又悄然從他身前移開,沒有半分擋住去路。
若有若無的簫聲飄散在風裡,在這四下沉凝、一片死寂的地方,讓人覺得分外安心。
他抓著小熊的手鬆了又緊,慢慢歸於平靜。
桓聽覺得他獨自走夜路可能會害怕,就站在山頂,吹了一夜的簫。
陳階青什麼也不記得,可是他一回首,忽而看見滿山梧桐之間,有一白衣少年臨風獨立,肩上銀河傾斜,簫聲吹徹萬里霜寒。
好像這一生,也都只為了此刻這一眼。
蘭亭小熊看著這一幕,揉揉眼,恍然記起後世傳聞中,天帝最喜梧桐樹。
毛絨小熊的身體不能支撐太久,她睡了一整夜,等醒來時,陳階青已經帶著她來到了一處人來人往的路邊,正在無所適從。
綏宮絕對不能回,其他人他又不認識。
天地之大,似乎無處可去。
「嗚呼,這難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嗎」,蘭亭小熊握緊了拳頭,一蹦三尺高,振奮道,「星漢燦爛,闖蕩天下!從此萬里河山都是我們的啦,想去哪裡都可以!」
小熊吸收了桓聽送的靈力小熊軟糖,打開乾坤袋的封印,兩隻爪爪伸到裡面掏呀掏,掏出了一大堆珠寶。
「我養你」,小熊豪氣萬丈地一揮手。
陳階青笑著說好。
她指揮他去把東西賣掉,這下,行走江湖的盤纏也有了。
可這一賣,就出了問題。商鋪背後站著河間洲某一世家,見他孤零零一個小孩子,當即就動了歪念頭,投之下獄。
蘭亭小熊溜到外面,摸走了鑰匙,偷偷將陳階青放了出來,在暗夜中逃跑。
這一年,距離綏國南渡已然不遠。
皇帝無能,加上北方姜國異族兵鋒熾盛,鐵騎席捲,虎視眈眈欲侵逼中土,朝廷疲於應對,早就失去了對基層政府的控制力度。
他們逃得很順當,很快就甩掉了追擊者。
「沒關係,至少結果是好的」,天亮后,小熊拿著一堆銀票,滿臉慘不忍睹。
「可是」,陳階青抱著小熊,躊躇說,「我們到底去哪裡呢。」
小熊也有些猶豫。
她不知道陳階青後來,到底怎麼解決
了凰血異化的問題,又是怎麼在劍骨廢棄后,重新踏上修行之路的。
「先去找個館驛待一待,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有用消息」,她很快拍板做了決定。
一連三日,陳階青帶著小熊在各處街市、茶樓飯館里溜達,到傍晚,才回去準備歇著。
蘭亭小熊坐在他肩上,兩隻爪爪捧著一塊靈糕,啃得正歡快,冷不防陳階青在階梯上走到一半,忽然頓住。
「有人」,他警覺道。
謝蘭亭透過緊閉的門縫,看見有一人,早已坐在室內等待。
那人背對著他們,銀髮如瀑懸,發間無數細小的浮玉琳琅垂下,細密如群星。
「我在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