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帝王心術
辰時司宇丞相府邸
天微亮,恢弘的宮牆透出的陽光,第一絲便緩緩灑到相府湖面上,最先享受到這陽光,也必然最先承受到雷雨。
湖中靜心亭內,奢華的琉璃棕木長案上,擺滿了雜亂的戶籍,溫暖的陽光卻讓尹總尉心中愈發寒冷,西城戶籍冊中以製作鏢類或近似的短兵器為生的一共七戶,其餘六戶或與官家有些關聯,或氏族不小難以釐清,要是從絕後患的角度來說。
無論原籍、人丁數量,氏族大小,謀生手段,蘇家都是完美的替罪之選,如果再以此案的各個細節去比對,蘇晉就好像在一萬四千餘戶宅院中,不停的跳出門牆向自己招手說,「選我,選我!」
難道真是運氣?自己當晚不過是按尋常之法從房屋位置順序從東往西翻閱,在東一(東向第一本戶籍冊)中的第十七份戶籍,就找到了蘇家,一看大體情況都符合,便報與府台了。這期間除了當時在場的黔首衛外,沒有任何外人干預,也無人提示自己該如何翻閱。
「丞相,這戶籍出處確無可疑,會不會單純就是巧合啊。」尹總尉拿著東一冊來回查看,「這邊縫齊整,裝訂處十分完好,紙張也是戶籍專用的,也不像有人動過手腳啊。」。
突然,尹總尉急道,「不對!」
尹府台趕緊近身查看,「不對什麼?」
「戶籍冊被人換過!這東一冊是平日里戶籍翻查首先會翻的,如果翻查前面的冊子就已經查到某事了,那便不會再翻後面的冊子,而不論查找何事,東一冊必然先會被翻到,久而久之,排在前面的冊子必然比後面的磨損要大,要舊一些,拆裝也是經常的事。」
尹總尉又在地上翻找出排到最後的北二十三冊,把兩個冊子並排放到一起,兩本冊子的磨損程度卻幾乎一模一樣。
再拿來東十四冊比對,看上去就比它們更顯粗舊一些。
尹總尉急忙把東一冊載有蘇家戶籍那幾頁和其他頁在陽光下反覆比較,紙張確實是戶籍專用的紙張,紋路暗印都是對的,但就是稍微新了一點,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差別,根本看不出來。
這可就麻煩了,戶籍紙張,戶籍保管,黔首衛,金陽州府,哪一樣不是司宇丞相的職責範圍。如今戶籍被換,人在大牢里咬出了個宗青太尉,這不得落個借刀殺人的罪責?
尹氏二人嚇得不敢說話,只等丞相指條路。而司宇丞相卻變得十分鎮靜,從知道紙張被換開始,他反而已不像剛開始時那般急躁了。
「蘇晉要見宗青太尉,怎麼能攔著呢,事關重大,還是請宗青太尉去一趟吧。」
兩人這下才真的嚇到了,暗地嘀咕起來,丞相這是打算將錯就錯,借刀殺人了嗎?當朝三公之一,主管軍務的重臣,軍中大半將領都是他的同袍,光是請到州府大獄,自己恐怕都出不了自家的大獄門口。
「丞相,這事..是不是再慎重一二,畢竟太尉位列三公,我一個小小的黔首衛去請人,恐是有所不尊...再說這州府大獄也不是天牢啊...」尹總尉小心翼翼的探道,心知這找死的事,最後肯定還得落到自己頭上。
「請不請是你的事,來不來是他的事,他若是不去,你不會把那蘇晉押到太尉府對質一二嘛,如果是小人亂咬,也能洗了太尉的冤屈。早朝時間已到,你快去辦吧。」丞相不容否定的語氣,尹總尉知道,這雷自己是頂定了,心中暗罵幾聲,也只得邊走邊看了。
出得丞相府來,
尹總尉匆匆趕到太尉府卻不敲門,他打定主意只想等到早朝時辰宗青太尉出府,先在路上詢問,之後再看太尉反應而定。
「吱」的一聲,太尉府正門大開,魚貫而出二十名身著玄策軍甲,腰掛玄鐵龍雀刀的親兵,整齊的列隊正門兩側,接著渾身透著英氣的四名婢女從正門疾出,即便穿著和普通婢女無異,但往那一站,便是颯爽精神。
這情景,讓尹總尉看得心中一陣艷羨,宗青太尉此時也大步從門中而出,一眼就看到尹總尉站在牆角,兩人雖級別相差甚遠,但黔首衛總管都城治安,也不至於視而不見,便向他招了招手叫道,「總尉何事到此啊?」。
尹總尉哪敢直說,逢迎著跑上前去,阿諛賠笑的扯了一堆閑篇,騙得宗青太尉一陣大笑,尹總尉看太尉心情不錯,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太尉,您老人家可否借一步說話。」。
太尉心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屏退左右,說道,「邊走邊說吧,老夫還得早朝呢。」
宗青太尉雖已年邁,卻是軍武出身,走起路來豪氣干雲,尹總尉堪堪能跟住腳步,心知不可拖延,便直接了當的問道,「太尉可識得皇衛金針?」。
「嗯?你為何探聽這事?活夠了?」太尉停下腳步厲聲道。
「太尉誤會了,前日皇上命丞相及我等調查葉信夫人被害一案,抓了個賊子,提到這皇衛金針。本想送交刑部審定便完事,但此人卻說要面見宗青太尉陳情,下官怕再出周折,便想著先來和太尉打個照面,萬一這賊子在刑部那胡言亂語,怕損了太尉的心情」。
平日在都城總有幾個紈絝惹是生非,尹總尉也是日常和各位達官貴人打交道,這一番話倒是說得滴水不漏。
哪知太尉根本不吃這一套,向隨從親兵招招手厲聲道,「把他綁了!」。
尹總尉早料到此情此景,絲毫不反抗,也不做任何說明,心想得嘞,因為這一綁,宗青太尉就算入了局,入局的大人物越多,小人物在局中才能多幾分活路。
太尉看尹總尉這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也只得冷哼一聲,隨即跟一名年長一些的婢女說道,「青女,去跟皇上告個假,就說丞相大人要請我去府台大獄坐一坐。」
正乾殿巳時
東洺朝與常識中的五更上朝時間不同,每日在辰時上朝,但也只是各部的朝會,皇帝及三公都不會參與,各部朝會提前把當日的重點事務都進行提煉之後,待到了巳時,皇帝及三公才會進殿理事。
但今日殿上不但三公缺一,祁樂帝索性都沒露面,只有司宇丞相大概聽了一些雜務后便草草收場。
退朝之後,司宇丞相拉著馮劫御史說,「案情有些進展,你有監察百官之職,跟我去一起去請皇上示下」,馮劫推辭不及,被一路拉至翠英殿門前,報了來由,卻被婢女以皇帝手帖拒於門外。
馮劫十分不快,說道「司宇丞相,你說你這不是耽誤事嗎,我再過幾日便要去四寧,諸事不妥你還耽擱我時間。」
司宇丞相卻擺出一臉愁容,叫苦連天的喊道,「馮大夫喲,你可不知道我遭得是什麼罪喲!」
馮劫也是無奈,只得說罷了罷了,便拂袖而去。
司宇丞相卻是留了下來,不但留了下來,還找了個庇蔭處擺出一副不見皇上不回的模樣。
而州府大獄此刻,卻是劍拔弩張,陰暗腐臭的大獄站滿了英武挺拔的太尉親兵,遠遠看去,倒像是太尉在借這牢獄拿人審問。蘇家七人被吊了整晚,此刻已是疲憊至極,蘇晉聽得響動,疲累的眼縫中看到玄鐵龍雀刀,頓時精神一振,知道太尉已到,這是他博到的唯一生路,大喊道,「太尉,救救小人,小人確實不知啊!」。
宗青太尉仔細看了看眼前這人,卻沒有任何印象,冷冷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要見我是為何?」若不是涉及皇家密辛,以宗太尉的火爆脾氣,聽得這賤民對著自己哇哇亂叫,恐怕現場砍人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蘇晉雖昨晚在心中反覆演練如何與太尉陳情,此刻卻也還是有些怯弱的說道,「小人家主在開國之時,曾將全族心血皇衛金針圖案與製法呈與兵器局,后兵器局併入太尉督制府,小人便再也沒有見過此圖,但這些狗官卻想將葉夫人受這秘器之死污於小人身上,小人熬不住酷刑,便道出了這皇家秘器的來歷,小人雖知這秘器來歷,但督制府制此秘器時小人身份低微不得分制,太尉可得為我做證啊!」
太尉心中一驚,差點一口老血沒噴到他臉上,心知中了丞**計!
若是旁人還好,就當瘋狗剁了便是,偏偏是這巧合的蘇家,圖案來由均有記載。
皇衛金針確由督制府監製,皇家秘器自然不可向外分制,這蘇晉看似狗急跳牆的攀扯,卻生生把自己推到懸崖邊上。
若是承認這廝的話,就是在佐證皇衛殺了葉夫人,八年之後的軍心士氣不說,就連當下葉信的所作所為,也有了極高的正當性。所以太尉府越是問心無愧,在這件事上,就越是該死。就憑自己能佐證這一點,可能都活不過今晚。
若是不承認,說此人在外私制,製作所需的精工巧匠、玄鐵、特別是那金礦,天下僅有太尉督造府能獲取,那就等於承認督造府向其偷運材料,這就便是謀逆大罪,更遑論,這太尉府與江湖勾結冒用皇權私器秘密殺人的罪名,自己有幾個九族夠株連的。
這局,設得可謂毫無生路。
這三言兩語之間,蘇晉不但能活,還能活得好好的。
而太尉卻進了死局,前後皆無路的死局!
丞相那邊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正在樹蔭下眯著眼睛享受著眼光,悠閑中半睡半醒。
「丞相,太尉邀您過府一聚。」一個匆忙趕到的太尉親兵恭敬道,隨即低聲向丞相稟明了剛才獄中發生之事。
丞相笑了笑,卻讓來人稍等,自己上前對著空靜的殿門說道,「皇上,臣就葉氏死亡一案,過府與太尉商議,容臣后稟,臣告退。」
太尉府邸,當朝兩大重臣隔桌跪坐,桌上爐中升起裊裊細香,香氣清雅通透,桌上剛泡好的茶水香氣與沉香混合在一起,溢滿屋內,沁人心脾。遙想兩人位列三公以來,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步步相逼,像這般閑靜悠揚的場景,從未發生過。
司宇丞相心中明白,此刻這香和茶都是來與自己示好,便眯著眼睛感受著這勝利的氛圍,「真好,這沉香與茶香能如此協調,甚是少見啊..」
宗青太尉雖知此時是自己有求於人,但仍是壓不住一聲傲骨,怒道,「就你愛這些假模假式的破爛玩意,按我的脾氣,現在這桌上只能有酒,十年的烈酒!」
司宇丞相卻不緊不慢的說道,「太尉此刻確實是到了該喝酒的時候。」
滿屋的香氣,帶著這冰冷言鋒,侵入肺腑,太尉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本就抱著同歸於盡之心,心知已入此死局,欲加之罪又豈能容自己全身而退,但總是想弄個明白,出言問道,「是皇上的意思,還是你容不下老夫?」
「太尉監管失責,致使皇衛秘器外泄,致使吾皇無辜蒙冤,血灑正乾殿,是也不是?」
「證據何在?欲加之罪,可憐可笑!」
「依我看,太尉卻不是監管失責,而是在外擁兵!私造這皇衛秘器,借天子之手,行江湖之事,殺葉夫人在前,引葉信闖宮在後,如若不是葉信最終醒悟,此刻聖體已崩,太尉借江湖之手,行竊國之事,雖玄謀廟算步步為營,卻不知天子之位乃天定,凡人竊國又豈能得逞!」
這一頂帽子扣下來,宗青太尉怎能自控,身形暴起,玄鐵龍雀刀隨身出鞘,寒光停於司宇丞相眉間,失聲吼道,「老夫原以為你只是無用書生,沒想到卻是這般奸佞小人!老夫頂天立地!死又何懼!」
司宇丞相不動分毫,輕鬆說道,「殺了我,就是最好的證據。恨不能上戰場為國捐軀,如今能在這朝堂捨身誅賊,謝太尉成全!」
宗青太尉氣極反笑,大笑不止。
司宇丞相卻一直等著太尉笑完,不緊不慢的拿起桌中茶盞,向宗青太尉緩緩致意,說道,「司宇丞相私印戶籍御紙,篡改戶籍,借查案之機,行黨爭之事,誣陷蘇氏滿門在前,構陷宗青太尉在後,極盡卑劣之能事,無刀兵之權行刀兵之利,上蒙天子下禍朝綱,引得宗青太尉忿恨而終,枉為國之棟樑,百官之首,按律當誅,九族連坐!」
宗青太尉怔住了。
司宇丞相一口飲盡杯中茗茶,放回茶盞,怔怔看著桌上的裊裊青煙。
皇權之下,皆如草芥,位置越高,越能懂得這個道理。
宗青太尉自然忍不住,憋了一會還是問道,「丞相何意?」
司宇丞相笑道,「宗青太尉位極人臣,又何必做這九死一生之事。」
宗青太尉急忙作揖言謝,接道,「可這事現在該如何是好?我前後均無路可走,還望丞相指點一二。」
「看上去無路可走,但原地不動,就是生路。」
「哎呀你急死我了,別打啞謎了我的丞相喲。」
司宇丞相長嘆一聲,「太尉莫急,我昨晚也如你一般,你我確實老了,沒有發現那個龍椅上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啊!皇上命我查辦此案之時,我便覺有異,查到現在也總算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而我倆都在鬼門關上走了四道半。」
「四道半?」
司宇丞相先把自己這廂發生的事毫無隱瞞以及心中的懷疑和太尉說了一遍,然後說道,「戶籍紙張茲事體大,有防偽查證之用,所有紙張皆須從我府領出后,黔首衛一用一記,從未有失。戶籍紙張全天下能做到一模一樣的,還能有誰。」
「對對對!」宗青太尉不住的點頭附和道,「皇衛金針製法可能有二,但材料唯一,製作過程更是絕密,從製作到呈上,五道記錄,道道無失,斷不可能流出,更不可能越過太尉府私自製作。」
「所以第一道鬼門關就是我倆是否在這關鍵之物上,有過奪權之心。如若我私印紙張,你私制金針,必然怕事情敗露,敗露的第一時間便會想要去滅證,我猜想你我這些時日的一舉一動都在皇衛監視之下,只要有一絲異動,怕就是身首異處的結局。」
太尉才剛聽到第一道鬼門關,已是如墜冰窟,咳嗽掩飾道,「還好還好,你我吵吵鬧鬧的,還都是清白之人。」
「來到了這第二道鬼門關,便是那蘇晉,當時我便覺此時太過巧合,查出了戶籍被換的破綻,如果我雖覺有異,但不做思考,順水推舟的借著皇命徑直按蘇晉口供辦事,拿了太尉,事後卻被揭出戶籍被替換過,而紙張又只有我有,那我又回到了私製紙張,用於黨同伐異,構陷太尉,株連九族的大罪。」
太尉此時總算明白剛剛丞相為何會那般說話,心中不由得第一次對這弱書生起了敬佩之心,若換了自己,恐怕只會依命而為,除之後快。但想到他還能料到事後對自身的反噬,又升起了驚懼之心,覺得此人心思深沉猜測上意的能力均遠在自己之上。但想到自己平日里脾氣不好,言語間難免對皇上有些許僭越之舉,不放心的問道,「丞相怎知必定反噬呢,也許皇上確實有意借你之手除了我呢。」
「那就得說這第三道鬼門關了,我今日進宮不但皇上不上朝,萃英殿也不許我入內,說明皇上並不想借我之手,強加給太尉一個私制秘器謀逆之罪,也就印證了我的想法。如若我不顧皇上心思,只想剷除異己,必然自己踏進那第二道鬼門關,太尉被治罪,我也將成為皇上心裡的一根刺,必受反噬。而太尉如果不受這冤枉之罪,起兵弒君,皇上日前之所以留下常大將軍於城外,便是為了防止太尉行兵變之事,皇上把所有選擇都擺在檯面上,就說明只要我們不妄動,皇上還希望我倆好好活著,我也才能在此刻與太尉攀談。太尉放心。」
太尉終於放下心來,問道,「那第四道呢?」
「如若剛剛三道,還可算是私心,這第四道鬼門關,便是是否對皇上忠誠,維護東洺王朝的公心。這道鬼門關,得我倆一起趟,皇上正乾殿受辱,葉夫人之死是起因,皇衛為何誅殺葉夫人,我倆不必去猜,只需按之前病死論,並把此事的討論禁絕,我主政你主軍,如若再有人討論此事,我倆就又踏了回去,這恐怕也是皇上不明言,卻想要我倆分憂之事。那西寧城中,葉信如若天真到拿此事作為征戰之理由,那我倆倒可高枕無憂了。」
「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兩軍對壘,若一方只為私仇,必敗。那丞相的半道指的是什麼呢?」
「便是那蘇家。」
「那貨我早就看不順眼了,我找個借口直接砍了便是,死人才能保密。」
「太尉別衝動,冷靜的想一想,換戶籍是為了把蘇家送到我手上,用蘇家又引出了皇衛金針,皇衛金針又牽連了太尉府,整件事的風暴中心,都是蘇家,但偏偏這蘇家無權無勢,蘇晉卻能在州府大獄重刑之下,每次選擇都恰到好處,每次選擇都快速有效,人在獄中,卻能將你我穿於線上逃脫不得,我倆又何曾被人如此戲耍過,與其說是我倆在做選擇,不如說每次均被此人逼到只有一個選擇,但凡不按他預設的選擇走,一個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皇上用人,真是其險無比。」
「蘇晉是皇上的人?」
「若不是皇上的人,那此人心術,已可稱帝王!」
「那該如何處置?」
「完完整整的送回去。」
「所以最後半道,就是蘇家不能死?」
「一個局中,如果前後左右都無路可走的時候,原地不動,有時就是破局之法。」
於是,在獄卒的注目禮下,被吊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蘇家,又被完完整整的送回了蘇宅,這一切好似從未發生過。金陽都城,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