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猛獸躥白日
一側寬長的衣袖垂在馬腹下邊,他另手用犀皮做的護腕紮緊張示品階的黑紗,一整套左右不對稱的官服稍稍被灼紅的披風掩住,於鮮亮的鶡冠之下是一雙金色的豹瞳。
大隊人馬跟隨在他後邊穿行於京城的薄霧中由淺入深,直抵聖詔索命的最終處——小南國,當朝錄尚書事假節鉞都督中外的大將軍的住所。
小南國外闕超出牆的有許許多多的紅綠枝丫,上邊落滿了權貴的舊話,平常總會吸引一群群的頑皮孩子搭起人梯偷偷摘花。而如今勒韁於門前一箭之地的男人觀察著小南國頂上多少縷風是多少個鬼在大燕的王都里流浪,其間且有一人在光晷裏手持象徵天子的無上的黃鉞而頎然佇立。
他突然仇視起來這座城中之城內,連那些個下賤的倒屎接尿之徒都是完全消去獸形,通身沒有一處器紋的人。
「將其四門統統闖開。」他的瞳孔收束光線頓時怒髮衝冠,且待一聲令下卻無人敢動。
他耳聽著自個兒按刀的聲響回頭疾視,見得昨夜回京立刻被官復原職的法曹尚書衛滿不譏不冷的笑了笑,且驅馬與他並轡道:「從前我交出河洛衛氏傾家所有的一切央求其開門救納我幼子,晉孔玉但是不許便是無望。」(大將軍晉衎,表字孔玉)
「我等奉行天子之詔......」
「往日奉行,今日奉行,他無不奉行。」衛滿面似浮雲蔽月,聲若雷霆吐息,所言切中人心。「初歆隻身入內便可拿得人犯。」他伸手去憑著小指頭挑了挑初歆那側長得都快掉在地上的袖子,后倒身斜著往裡瞄了一眼,泰然自若道:「汝這般興師動眾而來,晉孔玉若真想奪抗君命,該在路上就要汝性命,續之領著京城的禁軍闖進宮中,何必讓汝圍了他的家,叫他騎虎難下?」
「難道他不畏死?」
衛滿收手疊放鞍上毫不改色:「首先需得是汝不畏死。」
初歆另有用心地盯了衛滿好一陣,原是像他這般生於傳學世族,門風累資的人有著天賦異稟的才德,沒有一丁點偏雜的品質,這世間用以評定聖賢美好的標準似乎是以他們的下限制定的。
「衛法曹知道仆在想什麼吧。」初歆厭煩自己被人輕易看穿的感覺,翻身下馬之際盪袖將滿身滾著紅光的血冷下來,蒸騰而起的熱氣可讓衛滿趕忙揮手拂開。
「青蘭初氏本也俱備五行,兼修五德,其喜怒哀樂不能為人察之。」
他撂下話壓住刀,虎虎生風的朝著並沒有誰會阻攔他的小南國大門邁近,一腳把門檻踏破了。
小南國的家宰慎乙三十來歲人了頭次見到當差的是這麼個猛貨,先不急著迎接一下初歆,扭頭瞧瞧門檻那斗大的半圓缺口才追上初歆道:「是初護軍吧,主君就在泉欲園,仆來帶路。」
「今日旦明我才做得這個官兒,你就曉得我了?」
「奴不曉得,主君曉得。」
初歆心想低三下四的玩意兒哪有的資質來高上自己一等,更可恨事他還有通源潤智的水行,是唯有對諸子百家有所領悟,對世事人倫有所見解,對宇宙洪荒有所閱歷的攬盡萬卷書籍的世族中人才能做到的修行,這麼個賤廝憑什麼修習水行?
「哎哎,呸!」慎乙眼瞅著初歆不服的躥著體內的火直把遮醜的袖子都給燒起了明火,故意呸一口唾沫星子去滅了火。「世上奢貴之物咸在本府,初護軍莫要放肆。」
「失格作獸者,五行不全,力之極致,終末無智!」初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了慎乙脖子,
嗓音沉獷,牙齜面獰,到底是靠著絕對的強勁更勝一籌。「我自去尋大將軍。」
他把嚇出神的家宰丟在地上踩了一腳,又狠狠吸了口唾沫吐在那人臉上,方才憑藉尚未失靈的嗅覺奔向了泉欲園。
泉欲園即是晉衎最中意的起居之所,竹林繁茂,叢叢於清泉之畔,另有白鶴嗥嗥,梅鹿呦呦,凡是阿誰借景生情,全數是那成仙的寫意。
初歆一路過橋穿山,見著屋舍之外於這立春時節,大將軍側卧軟榻,臂彎里兜著兩隻狸兒。
晉衎沒有聽到腳步聲還是不自由地眯開眼,恰在飄渺的煙色里漏出几絲燦爛的神意。卧榻邊的青銅盤中供著一座博山式香爐,香筒環鏤著青龍白虎與玄武,而朱雀立頸吐息於蓋上。
「來了?」與其說是慵懶的聲音不如說是這個人把這件事看得太平易。
「嗯。」初歆繞過擺放瓜果茶爐的案幾站定,出於極其複雜的隱秘不得不放任自己的靈魂就在晉衎的目光里隨處飄零。
「自魏末以來,歷鄭朝二世,燕五世,約有三百年了。」晉衎愛撫著懷裡還在犯困的狸兒,薄色的眉目足可等量風月。「哈哈,三百年過去還讓初氏刺晉,確是陛下的玩趣。」
「是什麼罪?」他說著拿起枕邊的一卷書隨意切斷了自己與初歆神識間的關聯。
初歆穩住氣勢道:「鎮北將軍衛毓,雍臧牧陳牧實有南渡黃河,飲馬京師之圖。其於外勾結羌族,於內則蒙大將軍扶持,可做大將軍翻天的援兵。」
「翻天?」晉衎有些笑謔,然則幾聲倉促的咳嗽正巧壞了這次虛假的愉悅之情。「我有些累了,你挑簡要的講。」
「燕律不禁殺人,舉重如謀反。」初歆有意用披麟帶爪的獸手把晉衎的書卷往下壓,卻見晉衎的雙眼彷彿被一層窅光斂藏,所能見者或高華熠熠,或殺戾息息。他因而驚心得遲疑了:「大將軍,動身吧?想那廷尉府的詔獄也同這話似的,熟悉於往昔。」
「哦......」伴著話音盤現的還有記憶里那個及冠的青年,他傾身譜盡芳華,可將四季虛設,自用眼波於人心中營設一番桃夭青竹,朝朝暮暮是好景的衛毓。
晉衎若有所思的將兩隻狸兒又輕又緩的推入被窩,然後挽袖趿鞋,一時間倚風而穆渺,貫虹而雝融,遺立於初歆身側,細語道:「宿命猶多舛,往來何迴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