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請問，我什麼時候方便死)

系統數據傳輸完畢的時候，穆瑜正在做飯。

居民樓老舊，廚房在陽台，溫度明顯比房間里低。

冬天的陽光難得明媚，透過紗窗，被一小撮綠瑩瑩的蔥花捕獲，在白瓷碗里打轉。

穆瑜穿著件棉質的白襯衫，袖口平整挽過手肘，單手在瓷磚邊沿磕開一個雞蛋。

蔥花倒進熱油，翻炒兩下，嗆開一片誘人的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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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穆瑜打好蛋液，「我是被投入最終考核的任務者。」

他垂著視線，手上的每個步驟都有條不紊，顯得格外專心。

說話間，金黃的蛋液已經在蔥油里炸開，香氣變得濃郁，沿著半開的窗戶飛快滑進小巷。

窗外的雪化了一半，風卷著告示欄上的招工啟事，陽光棲在裸露的水泥牆上。

三三兩兩的學生穿著校服，蹦蹦跳跳，踩著沒被雪蓋住的磚塊往家裡跑。

臨近午休，這條小巷總是飄著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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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夜的米飯最後入鍋，用鍋鏟壓平、攤開，熱騰騰沾上潤澤的油亮和噴香的雞蛋碎，加一點鹽，一點味精，再點綴幾顆蔥花。

穆瑜關掉火，把炒好的飯盛進盤子里。

他做飯並不是為了吃，高等級的任務者經歷的位面豐富，辟穀之類的技能總有幾個，通常都不再有必須進食的需求——當然，也罕少有人真會選擇不去享受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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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面前的蛋炒飯弄成了個很有食慾的造型，擺好盤，打開後台面板，選擇進入估價流程。

一盤賣相優秀、味道尚佳的蛋炒飯的估價是九元。

選擇確認兌換后，蛋炒飯憑空消失，只剩下一個乾乾淨淨的空瓷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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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視線，眼睫擋開明亮的日光，眉宇溫和平淡。

系統實體化后是個若隱若現的光球，晃了晃，浮到他面前。

穆瑜溫聲問：「請問，我什麼時候方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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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世界，是指存活幾率0.001％的高難度S級世界組合。

能夠拿到最終考核的資格，幾乎是穿書局每個員工夢寐以求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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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段時間，穆瑜就會忽然被總部自動抽取，投進最終考核的世界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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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分、技能、任務完成度等相關數據，在排行榜上進入前十，就會自動進入最終考核。

換句話說，有資格接受最終考核的，只有最頂尖的那一小撮精英穿越者。

穆瑜自我考量，並不認為自己有躋身其列的實力。

總的來說，穆瑜是個相當隨遇而安的人。

沒有野心，沒什麼特別的個性，愛好也不算多。按部就班地做任務，沒有特別難忘的經歷，沒有遇到特別難忘的人。

按總積分來算，他只排在中游。技能雖然廣，但都不算精通。任務完成度大多都是「良好」，連「優秀」也很少拿到。

和那些風雲人物比起來，穆瑜只是個相當平凡且不起眼、沒什麼過人之處的，因為單身過久所以空閑時間太多的普通人。

之所以會被定期抓來最終考核，只是因為一個不起眼的小原因。

穆瑜的世界通用存款有九百九十八個億。

存款排行榜的第二名，有九十八個億。

——但這也不是多值得一提的成就。

穆瑜也做生意，但商業天賦不能算頂尖。之所以會攢下這麼多錢，只是因為單身比別人閑，走過的世界多，又在每個子世界都薄有資產。

以量取勝，勝之不武。

況且，他既沒有要花錢的愛好、也不談戀愛，平時也只穿白襯衫。

開啟最終考核的前二十分鐘，穆瑜一不小心又賺了兩個億，超過了後台閾值的最高限，所以才被又一次拉進了這一組S級世界。

「……」系統在他的存款明細頁面卡了十幾分鐘，終於掃描完成他的後台數據：「宿主死亡，即判定考核失敗。」

系統：「請宿主端正考核態度。」

穆瑜點了點頭。

這也是他的打算。

他並不准備一直留在這裡。

按照規定，每次最終考核都會分配監考系統，負責對宿主的表現進行考察和評估。

如果運氣不好，分到相對嚴厲、沒那麼容易通融的監考系統，這種速推回檔的操作就會有些阻力。

穆瑜打開水龍頭，洗凈菜刀，向系統解釋：「最終考核的九十九個世界，我都經歷過。」

穆瑜的存款數額太高，一不留神就被抓進最終考核。考核的次數太多，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每個世界都來回刷過好幾次。

有不少世界，只怕還有穆瑜順手留下的財產和企業。

系統不為所動：「請宿主端正考核態度。」

接著，又翻出一段備註：「通過最終考核，即可兌換賬戶內全部存款餘額，回到真實世界。」

最終考核是每個宿主最後的必經之路。

是人，就回去繼續做人。是原生數據，就分配一具新身體。

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再也不用做任務，不用一次又一次在意識層面承擔愈強的風險和壓力，不用無休止地沉溺進他人的人生，在一個又一個危機四伏的子世界中奔波。

「我不想去真實世界。」穆瑜笑了笑，他嘗試著向系統說明，「現在的狀態很好，我很滿意，不想改變。」

他很閑，沒有什麼必須要做的事，所以不論停留在哪都是一樣。

穿書局下屬的世界很多，有不少都平穩安定，很適合獨居生活，做做飯、種種樹。

最終考核的世界評級一律是S級，有兇險莫測的神秘背景，有手段狠辣的原生反派，不是打發時間的最佳選擇。

穆瑜一邊解釋，一邊拿過外套穿好。

他準備出門去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方便強退的合適契機。

「穆瑜。」系統不知在資料庫里翻到了什麼，自動朗讀的機械音忽然響起，「二十九歲，男，現實人。」

穆瑜停住腳步。

他站在門口，一隻手扶在門把手上，聽機械音繼續念他的入職表格。

「職業經歷：演員、教師（已離職）。」

「教育狀況：碩士肄業。」

「身體狀況：良好。」

穆瑜這次吸取了教訓，他把三十頁的須知通讀了一遍，卻沒有立刻打定主意採取行動，只是回到廚房的窗前坐下。

穆瑜：「……」

——原則上來說，這些角色一定和反派針鋒相對、劍拔弩張、不死不休。

被抓進最終考核的次數太多，他其實也見過不少S級世界的反派，和那些下級世界小打小鬧的反派性質完全不一樣。

但這種時候，他又告訴自己，那些「人」只是數據。

……

換了想要通過考核的任務者，或許還有研究的必要。但像他這種一心想著閃退的，實在打不起興緻，去看一份足有三十頁的面面俱到。

很容易。

他的確只是個普通人。

穆瑜剛剛調出後台確認，系統提醒的這一點，確實有詳細的解釋和標註。

換成叫他舅舅的那個孩子，或許有辦法讓最冷酷的人心軟，或許能像是盞燈，熱乎乎地湊過來，照亮所有漆黑冰冷的死水寒潭。

「我想快點退出。」穆瑜說，「我們去找反派。」

做生意的都知道，為了合理明確和規避責任，這種東西必須要面面俱到，難免寫得繁複冗長。

穆瑜之所以沒有考慮過這種方式，倒也並不是擔心反派手段太殘忍，萬一真落到對方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都死不痛快。

他拒絕回到現實世界的重生機會，想要留在虛擬世界，並耐心地勸說自己，這裡也可以作為另一個現實。

兌換了蛋炒飯的盤子比洗過更乾淨，穆瑜伸出手，碰了碰劣質白瓷有些粗糙的邊緣。

「那要死在反派手裡。」

還以為這一次遇上的是那種格外古板、相當嚴厲的監考系統，沒想到對方竟然頗為上道。

主動找反派去送死，其實沒什麼難度。

穆瑜停在門口，垂目沉吟。

穆瑜撐了下膝蓋，站起身。

穆瑜抹去瓷盤邊緣的一點水漬。

系統說：「掉進下水道被沖走是沒有用的。」

系統不知是不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整理了幾秒信息流，才又出聲：「所以，宿主的需求是永久退出最終考核，留在虛擬世界。」

穆瑜有些訝異，點了點頭：「對。」

更何況，這種帶有篩選性質的最終考核，為保證考核難度，宿主能夠拿到的角色人設，絕不會是和目標反派毫無關係的路人。

他下意識去找手杖，想起自己這是在任務世界，綁定的身體腿腳正常、不需要手杖輔助行走，就又收回手。

系統翻他的記錄：「獨自徒步旅行遭遇泥石流、遭遇塌方、遭遇沙塵暴、遭遇穿越異世界的變形金剛，這些都會被判定為意外死亡。」

穆瑜點了點頭：「我知道。」

不僅穆瑜不想再來考核世界。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意很柔和，可那樣的神色也只是停留了幾秒鐘，就又恢復平靜溫潤：「是非常好的一家人。」

所以穆瑜沒有想過去找那一家朋友。

沒必要和人結緣。

他有些想不通：「還有這項規定，我之前怎麼不知道？」

「經濟狀況：良好。」

他只是覺得，像自己這種情況，找個地方安安靜靜閃退是最合適的。

——《考核須知》第一頁第七段第二行。

如果穆瑜最終決定停在某個世界，並將其作為現實。那麼他來的那個世界，相對而言，也不過只是一個平平淡淡、乏善可陳的故事。

「反派回不了頭。」

「知名度：高。」

「只要死在反派手裡，就可以永久退出最終考核？」穆瑜問。

他的確沒有在意那份《考核須知》。

穆瑜：「？」

大不了隨便抓一隻變形金剛來把自己砸城數據餅。

系統漂浮在他身後：「根據考核邏輯，宿主綁定的身份和他們有仇，原本就會死在他們手裡。」

系統檢查過他的資料：「你在現實世界有朋友。」

「死亡時間：二十九歲。」

「最終考核的世界難度評級一律為S，反派都是原生反派，凝聚了這個世界最冰冷深重的惡意，殘忍狠厲、不擇手段，沒什麼能夠約束住他們。」

他不說話，系統也不催促，只是等在他的身後。

上次變形到一半忽然就被拽進黑洞的變形金剛，到現在還有不小的心理陰影，害怕自己的腳指頭不小心把一個人壓成數據餅餅。

尤其是仔細看倒數第二頁第九段倒數第五行。

原生數據在編撰完成時沒有善惡之分，像一張白紙。究竟是什麼樣殘忍的惡意，被世界毫無道理地加諸其身，才會讓這張原本乾淨的白紙徹底扭曲成鬼。

系統關閉資料庫，機械音重新恢復一板一眼：「請宿主端正考核態度。」尤其是不要每次都急著出門找死，仔細查看考核須知。

沒有這樣的心力胸襟，能做到的也只有不湊上去、儘快閃退，不讓對方手上再多添自己這條命。

穆瑜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

他笑了笑：「很好的一家人，有個非常可愛的孩子，喊我舅舅。」

他看著被自己整理好的灶台。

系統不知在想什麼，停頓了片刻，才給出回復：「是的，宿主。」

……況且，走過這麼多個世界，也早已經無所謂哪一個才是「現實」。

如果穆瑜實在不願意退休，不想回到現實，可以隨便去哪個普通的下級世界，過平淡無奇除了錢什麼都沒有的日子。

所以不該被他這樣的人打攪和連累。

……死在反派手裡。

「愛好：做飯、種樹。」

穿書局上下員工齊心協力，也不想再讓他來考核世界做飯和種樹。

沒必要去給任何人添上一筆孽障。

「只有死在反派手中，才會永久失去考核資格。」

「死因：墜樓。」

「嗯？」穆瑜回過神，「是有朋友。」

系統說：「宿主意外死亡，判定考核失敗，會在滿足條件后再次進入考核世界。」

「考核內容是在反派手中活下來。」

只不過是些數據。

換成他認識的那個朋友，或許會忍不住去調查反派的身世，弄清過去和現在發生了什麼。

他已經做好了決斷：「交通肇事，我是全責方，讓他撞死我。」

可他只是個想要獨善其身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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