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伯格黑德的少年組教練帶出來的隊伍,還真就威風凜凜站成了三個領獎台。
頒獎的時候,觀眾席最偏、視野最不好、票價也最便宜的那個位置,反而最熱鬧。
喇叭彩旗條幅應援物全部拉滿,甚至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鼓,一群抱著手杖應援棒的少年趴在欄杆上,扯著嗓子差一點就掀了場館房蓋。
全是還沒變聲的半大孩子,帶著哭腔,嗓門脆得跟吃了冰糖似的,相當好分辨。
來拯救新人記者的老記者被震得揉耳朵:「怎麼這麼多自己來的小孩?」
這種賽事在溫室里很熱門。有不少父母會選擇帶孩子來觀看,提前體驗競賽氣氛和接受藝術相關熏陶,還有挺多乾脆就是花滑或藝術體操之類的小運動員。
觀眾席有小孩一點也不奇怪,但沒有家長和老師、沒有監護人,自己主動跑來看比賽的孩子,就相當罕見了。
「噓。」新人記者按住攝像頭,「不要拍攝,他們爸媽都不知道。」
老記者錯愕:「啊?」
「他們都是自己偷著攢錢買的票,趁爸媽沒在溫室里,自己偷著跑出來的。」
新人記者捂著話筒解釋:「不符合溫室規定,暴露了會被抓回去。」
老記者震驚:「啊??」
新人記者被嘴巴沒停過的少年觀眾拽著,三個賽場熟練亂竄,洗了整場比賽的腦,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叛逆少年們的形狀:「賊酷。」
來拯救新人的老記者:「……」
新人記者還買了三個不同造型的手杖周邊——其中一個甚至還能摺疊,只有手掌那麼長,等比例縮小了余教練那個手杖,做得特別精緻。
這些周邊也都是少年們自己做了來賣的,為了攢路費回去,有幾個家附近沒有冰的,還想攢錢買輪滑鞋。
新人記者拿出手杖糖,特別高興,分享給帶自己出師的老記者:「師父師父!」
老記者攥著降壓藥沉默半天,沒敢再追問,把糖塞進嘴裡嚼了:「那個神童怎麼樣了?」
新人記者本來的任務是採訪那個「未來之星」冰面小神童。他們報社收了那個教練的錢,說好了一比完短節目就過去採訪夸人,爭取把人誇成花滑未來的希望的。
結果比倒是比完了……就是出了點意外。還沒等攝像從人群里擠過去,就看著調查員殺過來,帶走了頗為狼狽的神童教練。
新人記者倒是跟進了這件事:「啊,有很多俱樂部在遞橄欖枝。」
神童也被調查員一起帶走,後來聽說交還給了趕過來的父母——那對夫妻非常老實,傾家蕩產供兒子學花滑,就是想讓孩子出人頭地,別再過上一代人的日子。
夫妻兩人還以為撞大運得遇名師,再三囑咐兒子一定要跟老師好好學。甚至已經準備同意教練的要求,忍著不捨得去改成師生綁定,卻沒想到差一點就親手把孩子送進了虎穴。
不過,比起這場叫人心寒的鬧劇,風波的後續倒是相當叫人欣慰。
體罰隊員的教練被停職調查,很可能會取消執教資格。
暫時成為了漂流選手的神童雖然賽場失利,但好歹也是七歲集齊六種兩周跳的小天才,自然有其他俱樂部爭著來搶。
新人記者被業務熟練偷跑出來的少年觀眾們拽著,帶攝像提前埋伏,總算搶到了個採訪機會。
貼了整整五個創可貼、抱著補好的藥瓶的神童哭得抽抽搭搭,最後選擇了僅次於伯格黑德的第二豪門,發誓一定謙虛謹慎,一定埋頭苦練,要做配得上摯友的對手,等長大要和救了自己的摯友頂峰相見。
新人記者拿出採訪稿,交給老記者:「師父,不是已經篩過一遍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這種教練?」
他們在觀眾席,台下的悲歡並不相通,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伯格黑德的少年們圍著那位余教練,興高采烈說個不停,張文達哭得站都站不住,被幾個隊友連扛帶拖扯去拍慶功照。
那位被一群目光鋥亮的少年當成「偶像」的教練,牽著身旁的小白鷹,被一群興奮過頭的隊員圍著嘰嘰喳喳,半無奈半啞然地揉額角。
另一頭那些失利的隊員跟教練,冷冷清清陰雲密布,跟「高興」無疑沾不上半點關係。
「這樣對他們明明有好處。」新人記者和少年們學了不少,「伯格黑德的隊員集中在幾場分站賽里,剩下的那些分站都留給他們。」
新人記者翻筆記:「又不是只能比一次。不用被壓著,這些隊員就都還有爭奪金牌的機會。」
這種分站賽的用處就是攢積分,攢夠了才能參加之後更高級別的賽事。
同等級比賽積分不累積,這次出來拿牌的這些隊員,基本不會再參加後續的分站賽了。
——換句話說,余教練選擇一次帶出來九個,恰恰是在給現在場上這些俱樂部騰地方。
騰出一部分比賽,讓他們的少年隊員也有展現自我、爭金奪銀的機會。
這一次失利,還能參加下一場分站賽、下下場分站賽,一共有二十場呢。
總比伯格黑德的人分二十次出來,把二十場的冠軍都拿走好多了吧。
「他們習慣了。」老記者說,「思路轉不過來。」
新人記者愣了下:「為什麼?」
老記者攀著欄杆低頭,看著被隊員們聯手抬起來的伯格黑德少年組教練。
到目前為止、依然不知道余老師是落枕、堅信余老師生了病的紅毛小公雞那叫一個急,上躥下跳十萬火急地攔。
其他少年隊員笑得直抹眼淚,被老師一個個屈指敲腦袋,堅定保守秘密,隊長踮腳把小白鷹也舉上去。
九塊獎牌明顯讓落枕的余教練更落枕了。
於是三份金銀銅牌就被挪到了這次全程陪練、全程給大家當後勤跟啦啦隊,忙碌著跑前跑后,頂著黑眼圈的高益民身上。
一群半大的孩子,不敢扔余老師,但非常敢扔高益民。
後來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得獎的人漫天亂飛,有一個被扔的時候反應不過來,甚至還本能地做了個勾手轉體。
少年人們又哭又笑地抱在一塊兒。
老記者回頭檢查了一遍話筒,都是關著的。
攝像有明確的自我管理意識,離得很遠,綁著安全繩趴在欄杆上,舉著設備試圖拍個漫天金紙下的全隊大團圓。
「假如你是教練。」老記者說,「你看見別的教練,因為不把隊員當人練,反而能訓出好成績,你會怎麼做?」
新人記者愣了半天:「我……那我也不幹,我要做我覺得對的事。」
老記者:「那些教練,因為教的隊員成績好,評級一路高升,從c級到b級,甚至有希望到a。」
新人記者咬了咬牙:「那也不能幹,那是孩子啊——」
老記者:「你教不出成績,被打發去當助理教練,又因為不配合那些教練,被辭退了。」
新人記者愣住。
「到了a級的人,成了主教練、俱樂部的負責人、滑聯的理事會成員。」
老記者回答他:「這就是為什麼,已經篩過一遍,還會有這麼多這種教練。」
當然一定會有例外,任何環境里都有例外,可大環境終歸被傾軋到這一步,因為溫室的制度在無形中催生這種教練。
——即使這個制度的本意,是為了督促父母和師者,想要讓育人者更重視對新生代的培養。
人性遠比「規則」複雜,永遠會有人選擇抄近路和作弊。倘若制度中存在的漏洞,恰好讓這些人得以攀上高位,陰凝堅冰,遲早會連根脈也逐漸蛀蝕。
所以老記者其實能理解,那些偷著攢錢、違反溫室規定偷跑出來,好像自己得獎了一樣又哭又喊的孩子,究竟在高興些什麼。
競技體育,沒人不喜歡贏。
但溫室中每年的成千上萬場比賽,沒有任何一場比賽結束后,有過這樣熱烈、熱烈到彷彿要將過去的陰影燃盡的慶祝氣氛。
輸了的那些俱樂部的小隊員,眼巴巴盯著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被伯格黑德的隊員一把拽過去。
「你那個4lz,太絕了!太絕了!」伯格黑德的少年組亞軍大聲朝第七名喊,「你銜接不行!聽我的,你下回換括弧,不要用轉三!你不適合轉三!!」
少年組亞軍短節目摔在了3lz,當時排名第五,卻因為接下來超常發揮的自由滑高難動作組硬生生逆轉局勢,硬是拿了第二。
第七名恰好和他相反。短節目表現得很好,一個驚艷四座的四周勾手跳把分數抬到僅次於張文達,卻在自由滑因為壓力太大連續失誤,幾乎沒能滑完。
第七名剛被教練罵得噤若寒蟬,蒼白著臉色站在場邊,瞪圓了眼睛,錯愕地看著他。
這些少年隊員被余教練教得太好了,敢夸人也敢分享,大大方方地模仿他最拿手的動作,學著跳了個陸地4lz。
雖然毫無意外掉下來摔成了個球,但那個起跳跟勾手,竟然也學出了三、四分架勢。
少年組亞軍咧著嘴爬起來,兩隻手比劃成喇叭,對著他喊:「你特別棒!你特別棒!我是你粉絲了,下個分站我去觀眾席給你加油,你能拿第一!」
下個分站沒有伯格黑德的人蔘賽。余老師說了,那天放半天假,他們都可以去給自己覺得厲害的選手加油。
少年人眼裡的「厲害」其實非常簡單——蹦的特別高,滑得特別快,能跳出來一個賊乾淨的勾手跳,好小子我做不到的動作你做起來那麼漂亮。
現在是慶祝時間,冰面上有不少人巡場,觀眾席在不停向下扔小玩偶,還有毛絨玩具和大把的花束。
第七名被不由分說拽去換鞋一起玩,生怕挨罵,不停回頭看,卻發現始終嚴厲冷臉的教練竟然也像是有些發獃。
一直對他們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教練,這次居然什麼話也沒說,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教練筆記,走向坐在場邊休息的伯格黑德少年組教練。
有很多早就離開了溫室,早就不再幼稚的大人,盯著冰場上盡情嬉鬧的少年,一言不發地出神。
似乎想起某場早在兒時就以夭折的夢。
最便宜、位置最差的觀眾席里,一群半大的孩子用力揮著手,不管有沒有人看見。
……
在ai連人生軌跡都能預測、連天賦都彷彿被規定好的世界里,這是個非常珍貴,珍貴到有些奢侈的詞。
希望。
/
伯格黑德再次出沒,是第五、第七場分站賽,成績亮眼到拽著俱樂部的股價一路竄上天。
每個隊員都有了滿意的成績,這一次長達兩個月的高強度集訓,也終於有了個堪稱完美的收尾。
伯格黑德全員休假一個星期——聽說高益民的爸媽帶著他小妹來了,花滑隊鬧著要跟他們家去山裡玩,一群摩拳擦掌的小狐獴雄心壯志想學抓野豬。
不得不說,這一點就又體現出了些溫室的好處。
雪谷里有山,有樹林,也有野獸,但畢竟是虛擬世界。
就算被野豬追得滿山跑逃上樹,也不會真有危險,最多就是留下點心理陰影,做夢的時候夢見賽博野豬。
「宿主,張文達的父母也來了。」系統扛著厚厚一摞隊員們的訓練日誌,邊翻邊彙報,「他們還想說張文達是運氣好,碰巧對手弱之類的……讓高益民的媽媽拽著罵了一頓。」
因為場景實在太相當大快人心,不止一個少年隊員把那一幕記在了訓練日誌上。
紅毛小公雞當場抱著訓練日誌學習新吵架技巧,記得最全,還賊細緻地畫了火柴人分鏡。
根據分鏡描述,當時張文達爸媽還在教育張文達,高益民漲紅著臉上去結結巴巴替他反駁,被一起訓了兩句。
高爸高媽當時就不幹了。
高媽常年在家干農活,立著眉毛蹬蹬蹬衝過來,一胡嚕就把倆孩子全拽到身後護著:「有完沒完,你倆還來勁了是吧?」
「小崽兒拿了金牌都哄不好你倆,知道啥叫金牌不?冠軍!第一!恁老多人沒他厲害!」
「毛病慣的!」
「人余老師都說他厲害了,咋就你倆覺著不厲害?顯你倆比余老師還能?你倆咋不來當教練?」
「你倆這麼能,啥都懂,咋沒見你們去冰上滑兩圈?」
「就覺得你家娃娃比不上別人唄?娃娃在你倆眼裡就沒好地方?」
「是人娃娃比不上,還是你倆當爹媽的比不上?崽兒還沒怪你們不爭氣呢!」
「這老乖的崽兒,你倆愛要不要!」高媽橫眉立目一扭頭,「回頭跟高益民來我們家吃飯!」
……
高爸跟兒子性格差不多,人高馬大笨嘴拙舌,可也不準外人莫名其妙來訓自家兒子,冷冰冰門神一樣揣著袖子杵在邊上。
高益民那個漂亮得跟個小精靈似的小妹,跳芭蕾的時候像個小仙女。
小仙女瞪著眼睛,叉著腰擋在大哥前面,戴著隊里其他大哥哥送的亮閃閃精靈頭飾,在高媽每句話的氣口上大聲重複最後幾個字。
……張文達的爸媽就這麼灰溜溜走了。
紅毛小公雞末了補充,高益民的爹媽帶了一麻袋自家的酸菜血腸,帶了整整一鍋燉得巨糯巨香的豬蹄。張文達那對爸媽什麼都沒帶,還想拿張文達的積分卡。
「宿主,宿主。」
系統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父母?」
張文達的父母,讓系統又想起那個所謂一手培養了穆瑜的「導師」。
一樣的打壓否定、一樣的處處不滿意,好像不論多高的成就,在他們那都看不上。
可要真那麼看不上,張文達的爸媽為什麼要拿積分……那個堅持穆瑜只是「運氣好」的導師,為什麼要享受學生帶來的流量?
那個導師那麼清高,那麼看不上穆瑜,為什麼要在學生的頒獎典禮上接受採訪呢?
系統對著廁所的拼圖齜著牙生了會兒氣,重新修正了問題的範圍:「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
穆瑜抱著小雪團,正一塊兒坐在鋪了塑料布的地毯上玩微縮廚房,想了想:「有很多種成因。」
可能是原本就挑剔苛刻,可能是這些人原本就生活在沒有表揚和正向鼓勵的環境,也可能是靠打壓批評孩子來獲得某種扭曲的成就感。
「還有一種可能。」
穆瑜握著小傢伙的手,兩個人一起握著巴掌大的小炒鍋,顛了個完美的勺:「因為畏懼。」
系統愣了愣,完全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答案:「畏懼?」
穆瑜點了點頭。
他關掉小煤氣灶,用牙籤扎了一塊金燦燦的微型炒鵪鶉蛋,品嘗過後,毫不猶豫朝小雪團比劃了個大拇指。
眼睛亮亮的小雪團砰地變紅,迅雷不及掩耳地比劃了一串「自己負責做飯」、「做炒雞蛋」、「做蛋炒飯」、「做西紅柿炒雞蛋」的手語。
小傢伙在家的時候依然不喜歡說話,隨著表達的內容增多,比劃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已經有了點徒手結印的風範。
穆瑜相當嚴肅地點頭,拿出一個早準備好的小鍋鏟,雙手授予新任大廚餘雪團小朋友,還搭配了一頂小號廚師帽。
熱乎乎的大廚餘雪團小朋友當場熱乎乎的熟了。
小傢伙從穆瑜懷裡鑽出去,跑來跑去地把散落一地的小鍋小碗小盤子收拾乾淨,炒好的黃金至尊鵪鶉蛋被莊重收好,用過的廚具摞成一摞去廚房洗。
蹦蹦跳跳的小雪團早就在家裡跑得熟練,一路飛到專門準備的小板凳上,還知道握著龍頭仔細調整水流,免得洗碗的時候水花飛濺。
穆瑜向後靠了靠,扶著右腿放鬆伸直,輕按了兩下。
這個地方恰好能一覽無餘看到廚房,穆瑜對著那盤炒鵪鶉蛋畫了個方框,悄悄把鹹度調低了三倍:「對,一種特殊的、難以啟齒的畏懼。」
有些老師會畏懼青出於藍,這不難理解。
但少有人意識到,有些父母也會畏懼自己的孩子。
這是種有些類似於動物族群中新舊首領交替的心態——孩子越長大、越有自己的思想,他們作為父母就越覺得畏懼,越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
於是他們習慣性地打壓自己的孩子,拒絕承認孩子的優秀,拒絕給出任何一點認可。
越來越優秀、越來越獨立,逐漸不再受他們控制的孩子,令他們覺得恐懼。
「s27號世界,白塔哨所。」穆瑜問系統,「有了解嗎?」
系統立刻咣咣點頭:「有了解!」那是個哨兵嚮導設定的世界——哨兵具有超強的感知力,但精神極不穩定、極易暴躁失控。而嚮導天生擅長情感共鳴,可以安撫平復哨兵的情緒。
在這種類型的世界,由於感知與情緒的力量被開發到極致,相關的學科自然而然就變得極端重要。
「白塔哨所」就是s27號世界最頂級的感知與情緒調節疏導機構。可能也是穿書局所有世界里,最頂級的心理學類別研究所。
系統激動到不行:「宿主在白塔做諮詢師嗎!?」
穆瑜:「我在裡面的食堂有個窗口。」
系統:「……」
穆瑜當時很喜歡那份工作,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意外,還想過要不要一直留在那裡賣雞湯小餛飩。
系統:「……」
「總之。」穆瑜有點遺憾,他其實還想賣刀削麵來著,「在那裡,我查閱過一些資料。」
有許多孩子,都生活在不斷被打壓、不斷被否定的家庭環境里。而這些案例中,最為危險的,就是這一類。
這些父母畏懼自己的孩子,在他們眼裡,成長的孩子在破壞自己的權威。
他們本能地希望見到孩子受挫、失敗。
這樣的父母,看似不阻攔孩子的選擇,卻不遺餘力地列舉一切證據,證明孩子的確沒有能力。看似不劈頭蓋臉責罵羞辱,卻贊同甚至信任所有批評孩子的外人。
而當孩子真的像他們期望的那樣,不斷受挫不斷失敗,摔得粉身碎骨,狼狽藏進房間的時候,他們又會滿意地回到寬容而貼心的父母角色。
最殘忍的後果,就是被硬生生掰去翅膀的孩子,最終低下頭,交出自己被毀掉的人生,選擇接受那句「就是不行」。
……
系統聽得超級擔心:「那張文達怎麼辦?」
「是啊,假期隊里不管飯,我們家的炒雞蛋最近可能會有一點點咸。」
穆瑜合上小公雞的訓練日誌:「只好讓張文達去高益民家吃飯了。」
系統:「……」
它問得必然不是這個:「他,他父母——」
「不要緊的。」穆瑜笑了笑,溫聲說,「這種控制很好打破。」
穆瑜拿過張文達的那本訓練日誌。
他給張文達布置的作業,是寫一篇小論文,結合自己擅長的跳躍、步法和滑行,論述張父張母的話為什麼是錯的。
張文達寫了好幾個晚上,寫得非常認真,從頭到尾足足十頁。
這是種非常危險、極易被忽略、極易形成思維定式的干涉。
但同時,這種控制又非常容易打破——用這種方法才能勉強維持的脆弱權威,其實根本就不堪一擊。
只要你能夠向你自己證明,他們是錯的。
整整十頁的小論文,每一頁都細細密密寫滿了字。
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張文達一筆一劃地寫:余老師,我要去高益民家吃飯了,我很想幫助高益民打到一頭野豬。
「……」系統也徹底不擔心之前的事了:「宿主,他們能打到一頭野豬嗎?」
穆瑜輕咳一聲,合上日誌,抬手畫了個方框。
從它宿主隨手打開的空間隧道里,系統看見一群被野豬追得漫山遍野亂跑、躲進山洞、又被高媽高爸拎出來的小狐獴,嚶著抱成一團睡在了高家的大炕上。
大廚餘雪團小朋友踩著小板凳,一臉嚴肅地站在水池前,洗乾淨了所有的小鍋小碗小盤子。
每個都特別乾淨,鋥光瓦亮。
捍衛著小白鷹攻佔家裡廚房的第一塊江山。
蹦蹦跳跳的小雪團一路從廚房翻進卧室、再從凌霄花牆裡翻出來,相當流暢地鑽回穆瑜懷裡。
穆瑜消去那個方框,笑著攏住懷裡的雪糰子,捉住兩隻冰冰涼涼的小手,貼在自己頸側。
小雪團比起用熱水其實更喜歡玩冷水,又怕冰到身體很弱的大火柴人。不停拱來拱去地躲,被穆瑜趁機戳了痒痒肉,笑得團成一小團。
一大一小在軟乎乎的地毯上鬧了好一會兒,穆瑜才被小傢伙拖著手努力拉起來,往浴室里領:「泡澡。」
穆瑜咳了兩聲,看向窗外還沒黑透的天色,低頭徵詢意見:「現在泡澡?」
余雪團同學相當嚴肅地點頭:「然後睡覺。」
冰上翱翔的小白鷹喜冷不喜熱,對泡澡沒什麼興趣。甚至還有一次,因為水太熱有一點缺氧,要不是大火柴人搭救及時,差點就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水蒸氣里。
但監督穆瑜養生的執念,讓有些小雪團格外執著於每天燒熱水,監督老師泡熱水澡、早點睡覺。
穆瑜十分感懷,十分配合,水來就泡,泡完睡覺。
終有一日,這個「早點泡澡睡覺」的時間提前到了下午五點。
「宿主。」系統頂著草藥包贊同雪團,「您最近的身體有一點點不好。」
一直待在睡眠艙里,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否則那些不願意綁定先天不足的孩子、三推四拒的家長,也不會吵得那麼厲害了。
睡眠艙內的身體會處在某種類似液氮冷凍的狀態,三五個月倒也不至於出大問題,主要是像之前那個記者說的,常規缺乏休息導致的意識積勞。
即使是普通人滯留這麼久,也會有積勞。更何況要把這些少年運動員帶上一條足夠好的路。
看似舉重若輕,其實要關照的方方面面數不勝數,絕非表面那樣輕鬆。
要是真輕輕鬆鬆就能做到,溫室內的競技體育乃至更多領域,也不會被之前那種教練把持。
為了充分利用時間,在雪團睡熟后,穆瑜經常抽一兩個小時去虛擬冰場辦公。兩小時抵一星期的時間流速差,其實反過來,也是把一個星期的思維活動濃縮到兩個小時。
一天還好,兩個月六十天,又一直在動腦,難免要有些勞損——說實話,穆瑜在體檢時只是「輕度疲勞」,最大的問題居然是落枕,已經叫隊醫相當百思不得其解了。
「只是兩個月。」穆瑜倒也沒有多大意見,只是有點身體巔峰狀態滑落以後常見的感慨,「我十七歲的時候,每天進虛擬空間六個小時,連續三個月,還能活蹦亂跳。」
系統錯愕:「是您演那部電影的時候嗎!?」穆瑜的確說過,為了準備那部電影,他被扔去冰場,和正規的運動員一起訓練了三個月——原來是這樣的三個月?
穆瑜非常配合地等雪團放完熱水、把整個浴室都弄得熱乎乎滿是水蒸氣,疊好衣物躺進浴缸:「是啊。」
畢竟要看上千場訓練和比賽、要分析動作細節,要把狀態調整成一個從小練著花滑長大的少年……只是自然時間的三個月可不夠。
那段時間裡,只要是睡覺,穆瑜就會被送進虛擬空間。
他算是覺比較少的類型,每天的睡眠時長是六個小時,醒來后再跟著教練組開會、跟著正規運動員訓練。
夢裡補課、醒來練習,兩邊雙管齊下,自然很快就跟上了進度。
有不少採訪和報道也提過這件事,在那之前,穆瑜其實完全沒接觸過滑冰。
穆瑜從小身體就不算好,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溫帶,第一次見雪是在上大學那年。
他不習慣乘飛機,坐著火車翻山越嶺去北國的表演殿堂級院校。看著窗外變白的寥廓天地,一點點把那些輪廓塗抹在畫紙上。
那是他第一次見純黑色的土,書上說這是黑土,只有高寒地區才有,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
純黑色的土,純白色的雪,藍得刺眼睛的天。
十七歲的穆瑜一度想趁停車溜下去玩一會兒雪,可惜水土不服,火車進入雪原后停靠的第三站,就凍得發了燒。
但穆瑜還是很喜歡冰和雪,很喜歡那個銀裝素裹、天空是高飽和藍的北方,喜歡肥沃的黑土地。
他第一次見連柳條都是硬邦邦的地方,蒼翠的松柏頂著雪蓋,白樺樹林像是無數只沉默安寧的眼睛,護堤的白楊扎在最貧瘠的沙地,筆直挺拔得像一柄柄劍。
……
穆瑜接住小雪團蹬蹬蹬跑著送進來的小黃鴨,捏了兩下:「謝謝。」
他嗓音里有一點被熱水蒸出的倦意,稍許沙啞,又因為帶著笑,顯得更溫和。
小雪團飛快一紅,熱騰騰甩著沾了熱水的手搖頭,自己把袖子挽高,又蹬蹬蹬跑回去繼續翻自己的寶庫。
這個寶庫現在的內容已經相當豐富——豐富到穆瑜都在和系統商量,要不要單隔出一個小倉庫,給雪團當儲物室了。
畢竟余雪團同學交一千個朋友的大業,在「19」卡了好些天以後,之所以能進度到「57」,就是從自家樓下破冰,進一步開拓新天地的。
……拿到第二十張朋友號碼牌的是本小區孩子王。
當初吃了個大虧,孩子王就特別不服氣、特別不甘心、特別想報復。
懷恨在心的孩子王,翻著字典找到了一大堆小啞巴肯定不會說的詞,全抄在作業本上,坐在他們家門外邊大聲念。
系統就眼睜睜看著小雪團搬了個小板凳,坐在裡面學。
事實上,從外面念出的第一個詞被裡面重複開始,這件事就變得不是那麼對勁了。
坐在外面的孩子王,無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孩子王不肯慫。
因為還有一群小弟眼巴巴看著。
孩子王把這當做是挑釁,差一點又被氣哭,憤怒地抓來小弟一起幫忙念。
一共七十六個詞,念到第五遍,穆瑜打開門,給外面的小朋友們一人發了一個小馬扎。
念到第十遍,穆瑜打開門,給外面的小朋友們一人發了一碗香香甜甜的梨湯,裡面還有脆生生的馬蹄。
念到十五遍,小朋友們得到了自製的冰糖葫蘆——透明的冰糖裹著酸甜可口的山楂,還有炸得金黃的地瓜塊。
念到十六遍……沒有念到十六遍,雪團小朋友打開門,嚴肅地問孩子王為什麼不繼續念。
孩子王喊得最大聲,嗓子已經啞完了:「……」
這就是雪團得到的第一份來自陌生小朋友的善意……反正從他們這個視角,事情怎麼看都是這樣的。
上次被揍了的小朋友,不計前嫌地上門,雖然騙吃騙喝但也不辭辛勞地教他說話。
還不厭其煩地教了好多遍。
為了回報這份善意,下一次孩子王和對面小區孩子王在雪夜決戰,互砸雪球難解難分的時候。雪團扛著老師親手做的雪球發射機,幫助本小區孩子王贏下了這至關重要的一仗,並在老師的鼓勵和陪伴下,送出了寫著「20」的糖紙和一片糖。
至於後來,余雪團同學是怎麼不知不覺統領本小區,又收編了隔壁小區的……這大概就是孩子們對雪球發射機的敬畏。
出租雪球發射機的雪團發出去很多糖紙,也得到了很多禮物。
穆瑜每天都裝作不知道,然後在小傢伙突然拖出麻袋送給老師的時候,超級驚喜地連同一個裝在麻袋裡的小雪團一起抱回家。
……
「宿主。」系統來回計算了好幾十遍,終於得出結論,「每過一個月,您至少要離開溫室休整一天。」
穆瑜泡好了澡,暖暖和和換上睡衣,被穿著小黃鴨睡衣的小雪團領去卧室睡覺:「沒辦法通融嗎?」
「您的意識強度沒有問題,但人類的身體強度是有限的。」
系統計劃得很遠:「我們要陪雪團很久的話,就要從現在開始,保護身體,珍惜健康。」
穿書局的商城有時間道具——比如購買十年份道具,就可以在這個世界停留十年,而回去的時候則仍是出發的那個節點。
道具可疊加,如果宿主有這個意願的話,理論上甚至可以在某個世界一直過完所領取身份的一生。
宇宙廣闊,人類的壽命並不長,一生的時間經過兌換,也只是總部分針挪動的一格。
在這一格的數百萬分之一里,一隻今天穿了小黃鴨睡衣的小雪團還不知道他們討論的內容。
毛絨絨軟乎乎的一隻小黃鴨,蹬蹬蹬跑著拉窗帘、關燈,替穆瑜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蹬掉小拖鞋鑽進被窩。
穆瑜按照標準睡姿躺好,拱進被窩的雪糰子還沒忙完,熟練地幫他按摩肩頸,又去揉太陽穴。
兩隻小手提前用熱水泡過,又仔細擦乾,還塗了寶寶霜。
「溫室已經在籌劃放這些孩子出去,可這件事畢竟影響太大,不能一蹴而就,還需要調解各方的影響。」
系統幫忙念新聞:「而且,溫室的模式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個過程還需要大量的討論和意見徵集……」
穆瑜很熟悉這些官方致辭,直接跳過問重點:「最大的問題在哪裡?」
「資源。」系統嘩啦啦翻頁,「這是個資源嚴重不足、人口極端過剩的世界。」
從一開始,以「溫室」模式培養和篩選新增人口,就是因為這一點。
只要不解決掉這個致命的痛點,就算把所有的孩子都放出來,這個世界也養不起。
系統忽然意識到某件事,牢牢按住穆瑜的手:「宿主!即使是這樣,我們也不能把孩子送去變形金剛那個世界……」
穆瑜倒是沒這麼打算:「嗯。」
即使有溫室的設定,這畢竟也是個貼近現代都市設定的世界,和十米高汽車人的世界有什麼密切交流,的確可能會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混亂。
系統愣了愣,反而有點不習慣:「宿主?」
「現在。」穆瑜問,「最大的問題在哪裡?」
系統愣了半天:「資源啊……欸???」
這條官方最新發布的公告忽然就被刪除了。
現在飄在首頁的,是另外一條「據最新消息,有匿名人士向本世界贈送資源極端豐富星球一顆。經鑒定,該星球土壤成分90%為淋溶黑土,有深厚腐殖質層,四季分明陽光充沛,極適宜種植業……」的簡訊。
別說系統了,評論區也是一片「????」
贈送了什麼玩意兒一顆???
星球???
啊????
系統:「宿,滋啦,主。」
穆瑜閉著眼睛,睡姿標準,端莊地捧著胸口的小雪團,看起來非常像是睡著了。
系統沒在宿主的資產清單里看到過有星球。
但……怎麼說呢。
穆瑜走過了上千個世界,這裡不乏星際世界,況且。
況且這顆球來得實在有些過於巧。
「宿,宿主。」
系統:「您還有沒上報的隱藏資產嗎?」
穆瑜保證自己已經睡著了:「我是個普通人,愛好也不多。」
系統:「……」
對。
它宿主只喜歡做飯和種樹。
眾所周知,種樹也好種菜也好,甚至連種大米黑土地都是最適合的——這是種極為珍貴的頂級沃土。
只有經過溫暖且雨水充沛的夏季、也熬過數九嚴寒的冷冬。在淋溶作用下積累大量腐殖質,夏枝繁茂、秋葉凋零,大雪覆蓋住草木的殘骸,經曆數萬年的積累,土壤才會呈現為油亮的黑色。
黑土珍貴,長什麼都茁壯,「一兩土二兩油」。
「我個人很喜歡種樹。」穆瑜說。
「出於愛好。」穆瑜禮貌地申請通融,「攢一點用來種樹的黑土,也不是太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