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葬禮
「他是偉大的導師。」
「他是無暇的領袖。」
「他即便身死,精神也將化作旗幟,指引吾等。」
「美好的仗已經打完,應行的路已至盡頭,當守的道也已經守住,從今往後,會有公義的冕冠為他留存。」
墓園。
葬禮。
孤零零的石碑下,放置著漆黑的棺槨,拋下花枝,掩埋,填土。
人群前來哀悼,人群逐漸散去。
一襲黑裙的莉莉安奴獨自留到最後。
她走近,撫摸著墓碑,漸而化作無聲嗚咽。
眼淚已經流幹了,她快哭不出來了,眼角滴落的是紅色的血。
她繼承了來自墓碑下那個人的一切,不論是力量、思想還是地位。
可這份傳承的代價有多麼沉重?
友人們爭相戰死,唯獨她不能死,唯獨她得活下去。
如同咀嚼了同伴們的屍體走出荒野的豺狼。
甚至連敬愛的深愛的崇敬的至親的靈魂也鏖殺嚼碎。
她其實並不想要這些,她想要永遠的做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同她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被孤獨的拋向未來,那是或許是很多很多人所暢想的光明前景,卻是她的地獄深淵。
莉莉安奴不由得去怨恨,怨恨獨自長眠於地下的他。
他一手締造出了新時代的開幕,卻自私自利的將自己同那過往的舊時代一同埋葬。
多麼殘忍,多麼自私。
她真恨不得報復他,將自己也埋葬同一座棺槨里,生死都不要分開,讓他的精心籌謀變成鏡花水月。
可她又不能這麼做。
她背負了太多了,已經註定不能輕易的死去,哪怕無數亡魂詛咒,無數日夜不得安寧,她的腳步也不能停下,靈魂也不能屈服,心腸也不會在軟下半分。
在她懷抱著再無生氣的屍首嚎啕大哭的一夜裡,她就徹底的殺死了過去的自己。
「終有一天,我會來找你的。」
她輕撫石碑,轉而離開。
「我會來找你的。」
……
深夜,空曠冷清的墓地里迎來一行五人。
五名女子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花枝招展,穿著貴婦人的長裙;有的披著兜帽灰袍,如同見不得人的竊賊。
她們交談著,言語里都是歡快和愉悅,像是還清了貸款的上班族,走在路上都神清氣爽。
一名頭頂貓耳的女孩走到墓碑前,抬起小爪子敲了敲地面。
「老闆還不起來嗎?」
「他或許已經起來了,指不定這兒是空的,你信不信?」另一名穿著貴族小姐服飾的女子敲了敲手裡摺扇,戲謔的說:「或許早就和誰私奔了。」
「老闆不會做這種事。」
提著賣花籃子的少女走近,她或許是年紀最小的那個,但自信卻最為膨脹。
「要私奔也肯定是帶著我一起啊。」
「夾竹桃,別以為你名字里有個桃字,就可以隨意想屁吃。」貓耳女孩瞪著眼。
「要打一架嗎?」花籃少女毫不畏懼的回應挑釁。
「又吵起來了,真無聊啊……為這種小事,你說對吧,貝塔。」
「嗯……」一襲維多利亞式女僕裝的女巫點頭:「我個人倒不是很在意正妃或者側室的問題……只要能照顧主上,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貴族小姐『錦鯉』默默往旁邊移開兩步:「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對他這麼上心,這眯眯眼明明很可怕。」
「畢竟你和我們的出身不同,對陛下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貴族小姐蛤!」雪豹雙手叉腰的反諷。
「行了,都別爭論了。」灰貓抬起翡翠色的眸子,淡淡道:「動手開挖。」
花籃少女猶豫道:「真的要直接挖出來?陛下不會生氣吧。」
「不會的不會的。」錦鯉捲起袖子,躍躍欲試道:「他肯定起來第一句就是『朕的帝國亡了沒』。」
幾名女巫對視一眼,噗嗤一笑。
然後拿起鏟子開始掘墳,乾的熱火朝天,甚至有些興奮。
能活著挖自己老闆的墳,那得多激動,一想到過去被剋扣的工資績效,手臂就不由得多了幾分洪荒之力。
埋下去還不到半天的棺槨很快就露了出來。
雪豹小心的抬起棺槨平放在地面上,她的幾乎和長腿等長的尾巴搖擺起來。
「嗯,老闆好像還在睡著,沒聽到什麼聲音。」
「哪來這麼多事,讓我上撬棍!」
錦鯉二話不多抄起物理學聖劍,就把棺材板給掀開了。
貝塔抬起手,掌心飄起一團燈火,火光和月光同時照亮了棺槨里的人。
青年穿著一襲黑色的衣著,安安靜靜的躺在棺槨里,四周的空隙填滿了純白色的花朵。
安詳。
靜默。
氣氛忽的變了。
便是最為興奮的錦鯉詫異的的挑起眉頭:「喂,混賬老闆,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
她嚷嚷的喊了一聲,丟下撬棍,很輕的踢了腳棺材。
白色的嬌嫩花朵微微搖晃,面色寧靜甚至帶著淺笑的青年沒有半點動靜,就像是做著一場美夢。
「老闆?」雪豹彎下腰,附在棺槨近側,伸手輕輕觸碰青年的手背指尖。
她觸電般的收回手指,臉上少了幾分血色,冰涼的……凝固的……
夾竹桃丟下了花籃,摸了摸青年的臉頰,早已踏入聖域覺醒黃金瞳的帝王屍體怎會輕易腐朽,仍然如生前最後一刻,只是沒有了溫度,沒有了心跳,沒有了鮮活。
「騙,騙人的吧……」夾竹桃跪坐在地上,指尖回饋的感觸,就像是觸碰石頭一樣,沒有魂靈,沒有生機。
風度翩翩的女僕也慌了神,她幾度看向棺槨,卻沒確認的勇氣。
沉默著的灰貓上前,抬起手,灰霧如利刃,輕易撕開了黑色的葬服。
青年胸膛中央的傷口呈現在了眾人眼中,螺旋的紋路,殘留的氣息,直至此時也散不去。
**並未瞬間分解,而是一點點的化作灰燼,消散湮滅為虛無。
這樣的傷勢,便是神祗……也斷然不可能活下來。
「……」女僕失聲的捂住嘴。
她看向棺槨里安詳長眠的青年,痛苦的彎下腰,忍住灼痛喉嚨的殺意。
女巫們慌了,先前的喜色被一掃而空,巨大的沉默和悲哀籠罩了她們。
先前還在墓地周邊嘲笑前來葬禮的客人傻的可愛,如今同樣的心情沉甸甸的壓過來,令她們喘不過氣。
是真的嗎?
他真的……死了?
「我不信!」
雪豹嗚咽著嗓音:「老闆怎麼會死!他連深淵中的大魔都能搏殺……」
「我也不相信!」
夾竹桃眼裡恢復了些神色,竭力否定眼前的事實。
「老闆那麼厲害,能殺死他的只有神!連教國的教皇都做不到,不是嗎!」
貴族大小姐的錦鯉也晃了晃腦袋,擠出笑容。
「對,對……」
「都說禍害遺千年的,這傢伙不活到世界末日才奇怪!」
「他肯定只是受傷太重,還在休息而已,假死罷了!睡一覺就好了,就是會有點長。」
幾名女巫樂觀的互相笑著,互相安慰。
說著可能連她們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對眼前的事實視而不見。
僅僅是因為她們內心最深處不願意也不想去接受這份殘酷的現實。
她們不願承認……那個被尊為共主、強若神魔、心懷天下、冷酷慈悲的帝王就這麼死了。
他怎麼可能會死呢?
明明多少次都在暢談退休后的日子,他怎麼會捨得這份得之不易的自由?
可這時,有誰開口。
女僕貝塔輕輕垂下手,眼神里無喜無悲,沒有焦距。
她輕聲道:「陛下,真的死了,各位,接受現實吧。」
雪豹聞言抬起眼眸,一雙雪銀色的眸子變得暗紅。
「你再說一遍!」
狂暴魔力奔涌,震撼這片墳冢。
「是螺旋碎片。」
女僕抓著衣角,低著頭,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動搖和聲音的悲戚。
「是創世碎片……不論是誰,都不可能在這種力量下活下來,主上也不行。」
又一次,女巫們的希望崩塌了。
夾竹桃呢喃道:「可……為什麼?為什麼,大哥哥會死掉?」
雪豹獰笑:「是莉莉安奴是么,是這個女人……」
「不……」女僕艱難的說:「如果不是主上一心求死,即便是莉莉安奴持有螺旋碎片,也不能殺了他。」
「所以說為什麼啊!」錦鯉狠狠的踢碎了地磚:「他活著不好么,憑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接下莉莉安奴的那一劍,傻批嗎?是不是傻!@#¥@……」
貝塔聲音慘淡而蒼白。
「或許,這才是主上想要的結果。」
「一個沒有他也沒有帝國的世界。」
「他是帝王,失去了帝國的帝王,沒有存在的意義。」
「主上完成了此生的目標,著作了完美的劇本,欺騙了世界,也重塑了腐朽的國制。」
「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所以,死在莉莉安奴的手下,是他求之不得的結果。」
她按著心口,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打濕了泥土,滴落在白色花蕊中。
泣不成聲的女巫沙啞著聲音。
「主上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啊。」
「但他為了達成這份願景,殺了人,殺了很多人,犧牲了很多人,利用了很多人。」
「所以,他一定認為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即便是多少次跟我們描述暢想了退休后的生活,但他一次都沒提到過他將來打算去哪裡……他根本沒想過,他真正想要的……」
「只有死亡,只有永遠的安息。」
「所以,夠了,足夠了……讓他……」
她移開視線,凄婉的哀求:「好好休息吧。」
荒涼夜幕下,女巫們環繞著死去的帝王,她們望著再也醒不來的那個人,心口是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
帝國崩塌,秩序重建,你我都全部自由,只是這樣美好的結局下,永遠的埋葬了一心為國為民的他。
……為什麼你可以走的如此洒脫呢?
沉默很久就的灰貓彎下腰,低下頭,額頭幾乎要貼上青年的額頭,灰色長發垂落在肩膀,嗓音沙啞低沉。
「陛下,快點醒來好么,別再惡作劇了。」
她輕輕搖晃他的肩膀,對著無聲的屍體說著話。
「陛下,請您陪我說說話。」
「我們約好的,要去極東看櫻花,去極地看不會飛的鳥。」
嗓音染上哀傷,語言漸漸堵塞,女巫擁抱著回不來的人,懇求著,祈求著。
「陛下……別貪睡了……」
「求你……」
「醒醒啊……」
女巫將五官埋入葬花中,凄涼的哭聲傳遍荒野。
只是再如何哀傷的慟哭也喚不醒已逝者。
這一夜,灰色的燎原之火,將墳墓周圍數十里燃成廢墟焦土。
曾有人遠遠的看見,灰色的魔女在烈火之圍中哀傷慟哭。
大火灼盡一切,也帶走所有過往。
只剩下一群無法捨棄過去的生者們,如亡靈般漂泊在新生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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