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病房裡很安靜,極偶爾傳來細碎的聲音。
護工已經離開了,這是厲景淵的吩咐,每次他在病房裡就不喜歡有第三個人在場。
由此可見他其實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
獨立病房面積相對寬敞,有一套方便吃飯的小桌椅,厲景淵坐在桌子前側身對著病床,那些細微的聲音就是他手中的餐具偶爾碰到食盒發出來的。
食不言寢不語,厲景淵吃飯很安靜,細嚼慢咽。
就在他有十分鐘沒有去關注病床上的少年時,對方搭在雪白床單上的手指動彈得越發頻繁,幅度也越來越大。
怎麼形容這種感受呢?
有意識但又醒不過來的沈雪臣,知道自己在夢裡,知道自己躺著,很想醒過來,但身體就是不聽他的使喚,對抗的過程中彷彿連呼吸都做不到,慢慢形成窒息感,讓他焦急恐懼。
我要醒來,我要醒來……
沈雪臣以最大的力量,爆發出求生的潛能,終於睜開眼睛,奪回身體的控制權,順暢呼吸的瞬間,渾身都輕鬆愜意,感覺活著太美好了。
身心除此感受以外,暫時別無他想,還是處於半混沌的狀態。
茫然過了幾秒鐘,才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麼這麼麻木,連睜開眼睛和呼吸都費勁,更別說轉動腦袋了,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轉過來。
這裡是……醫院。
概念一一浮現,沈雪臣的腦子也慢慢活過來,記起了自己之所以會躺在醫院的原因,至今想起那場不留情分的互毆,心還是會刺痛,有種驟停的痛。
他們竟然還會送自己到醫院,奇迹。
而且病房裡還有人守著,是……誰?
沈雪臣獃獃地看著兩臂之遙的桌邊,一個挺拔偉岸,氣質斐然的身影側坐著,連吃飯的一舉一動都流露著他不曾接觸過的優雅矜持,像在演電影一樣。
他是誰?
沈雪臣疑惑的同時,心臟猛地跳動了幾下,亂了節拍,似乎心底有道蠢蠢欲動的聲音提醒他,對方不是陌生人,是很重要的人,不然怎麼會勾起自己渾身心的激動呢,感覺是那樣難以言喻,總之挪不開眼睛,熟悉得好像他以前經常這樣做。
十分鐘時間,厲景淵也只是吃到五分飽,他擱下筷子喝口水,準備休息會兒再吃。
厲景淵高抬杯子的手剛準備往唇邊湊,眼尾餘光忽然瞥見少年用一雙烏黑獃滯的眼睛看著自己,也不知道注視了多久。
驚訝了兩秒鐘,厲景淵草草喝完水,然後輕輕放下杯子,平復了一下受到衝擊的情緒,起身過去問道:「沈雪臣,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需要什麼?」
腦袋放空的沈雪臣動了動嘴唇,日常有人喂水的嘴唇不算乾澀,只是一時也難以開口說話,厲景淵見狀,立刻倒了點溫水喂他,同時按鈴召喚醫生過來。
「咳咳。」沈雪臣咳了兩聲,嗓子濕潤后,感覺自己可以說話了,但他選擇沉默,只是一直看著厲景淵,嘴巴微撅的模樣和魂體思考時如出一轍。
厲景淵挑眉,心想這小鬼不會是忘了自己,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沒心情計較。
「哪裡不舒服?」他問。
沈雪臣小幅度地搖搖頭,過了片刻,遲疑地發出一個音節:「累。」
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渾身都累,麻木乏力,如同回南天野外的枯木浸滿了水分,死沉死沉。
「暫時是這樣的,你昏迷了半年,以後會好的。」厲景淵說道。
沒說兩句話,幾名醫生火急火燎地過來了,植物人轉醒在醫學界內可是難以捉摸的奇迹,大家都想第一時間圍觀,獲取信息。
醫生過來后,檢查,問話,暫時沒有厲景淵插足的餘地,他自覺地退到旁邊等待,將空間讓給專業的醫生們施展。
這期間厲景淵看到少年那雙黑漆漆的眼眸不時追隨自己,彷彿在訴說,他還記得些什麼。
醫生們比較激動:「奇迹,所以說半年內醒來的機會比較大,以後越往後機會越渺茫。」
「轉過來半個月就醒了,哈哈,會不會是我們醫院的風水比較好?」
「是家屬照顧得好。」
這邊的醫生不太清楚沈雪臣在原來醫院沒有家屬照顧的事,更不知道他已經被丟手了,只看到厲景淵很上心,給患者的照顧都是頂級配置。
一通檢查完畢,醫生激動地跟厲景淵交代:「沒有別的問題,接下來好好做復建,好好養著就行了,要不了半年應該可以完全恢復。」
「好的,辛苦醫生。」厲景淵點點頭,餘光也一直看著安靜接受檢查的少年,對方似乎累了,眼睛睜得沒有剛才大。
接下來醫生說了一些注意事項,他一一記下,轉發給照顧沈雪臣的所有人,包括不參與的唐明,最後再添一句:「下午不回公司,明天也空著。」
「恭喜厲總。」唐明覺得自己應該說一句。
不用猜也知道,厲總現在應該很開心,非常開心。
還有就是,原來植物人請道士真的有用。
是他過於狹隘了。
傍晚五點左右,白天睡過去的沈雪臣再次醒過來,讓守著他的厲景淵鬆了口氣,然後吩咐護工準備了一些流食。
「餓嗎?」他問。
沈雪臣小聲:「嗯。」
「正在準備了,還有呢?」厲景淵情不自禁地靠近對方說話:「渴嗎,還是想上洗手間?」
少年點了兩下頭,原來無論魂體還是本人,都一樣內向少言。
厲景淵想想他的成長環境,好像也能理解,要是陽光活潑才叫意外。
他給對方餵了小半杯溫水,然後自然地掀開被子,將人打橫抱起來,不是第一次抱,這半個月以來,翻身換寢具的時候經常抱,很輕,單手也能勝任的輕。
被抱起的那一刻,瘦弱的手臂習慣性環上那副不陌生的肩膀,當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之後,薄紅染上少年病態蒼白的臉頰,為什麼啊,自己這麼順手依偎過去,明明都不認識……
是了,一會兒他要問清楚。
回過神來,他們已經來到洗手間,寬鬆的褲子已經掛在膝蓋,這下沈雪臣的耳朵脖子也紅了,窘迫得無以復加,卻無可奈何,否則這副病體連站都站不穩,只能尿在床上了。
厲景淵把能做的一切都貼心做好,為了不弄濕褲子,細節做得很到位,沈雪臣閉著眼睛解手就行了,這份體貼他做夢都沒敢幻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以說是受寵若驚的,更是難以置信的,弄得他對厲景淵的身份更加驚疑不定……
理智告訴他不認識,感性叫囂著熟悉,還很親昵。那就更玄幻了,畢竟沈雪臣這輩子都沒有人對自己這麼親過,怎麼會睡了半年就冒出了一個對自己這麼好的人。
直覺告訴沈雪臣,這半年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他隱隱有些印象,但總拼湊不到一起。
那份記憶如同蒙上了一層薄紗,顯得朦朧神秘,莫名美好,就算不記得實際的細節,每每想起就感到依賴信任。
做完這些,厲景淵將少年抱回病床上,自己倒回洗手間洗了手,正好護工送了流食回來,遲疑地問道:「厲先生,我來喂還是……」
「我來吧。」厲景淵抽出紙巾擦著手說。
護工幫忙把東西擺放好,輕輕退出去。
餓了半年,沈雪臣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吃點東西,當厲景淵坐在床邊喂他第一口時,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幀似曾相識的畫面,背景不是醫院,但他不記得是哪裡了,只記得對方肯定餵過自己吃東西。
流食的味道很淡,但沈雪臣不挑,很快就吃了大半碗。
厲景淵:「一次不能吃太多,少吃多餐。」
他說著放下了碗,拿紙巾擦擦沈雪臣的嘴角,說起來,這也是他第一次這樣伺候別人。
「嗯。」少年聲音輕輕,帶著少許鼻音。
厲景淵:「你還記得我嗎?」
說實話的話,應該是搖頭的,但沈雪臣不想那樣回答,他知道自己肯定認識這個人,跟這個人關係匪淺,總之絕不是陌生人。
「記得。」沈雪臣垂下眼眸,不想被對方看出自己撒謊了。
厲景淵頓了頓:「那你自己的事呢?」
「也記得。」沈雪臣點點頭,這瞬間眼中的靦腆被陰霾取代,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抬頭問厲景淵:「一直是你管我嗎?」
厲景淵:「也不是,頭兩三個月你的家人管,我後來接手。」中間的事他沒說,覺得沒必要說。
「哦。」沈雪臣說了句:「是他們的作風。」
見他難過,厲景淵開導:「你已經長大了,沒必要沉浸在過去,以後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
沈雪臣聽了進去,道理是這樣沒錯,如果經歷了那些事自己還想不開,還想著去跟父母糾纏,那不如別醒過來好了,小二十年白活,想到這個,不由就想到了還未完成的學業,他略急:「學校……」
「放心,等你康復后可以重新上學。」厲景淵保證道。
沈雪臣這才鬆了口氣,然後又犯困了,他強撐著睡意望向厲景淵:「我醒了……那你還會繼續管我嗎?」
神情緊張,眼底暗藏自己也沒察覺到的落寞。
醒來后想起那些爛事,沒有太大絕望,很難說不是因為眼前這個莫名疼愛自己的男人。
對方的存在,竟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
面對詢問,厲景淵點點頭,鄭重地回答:「嗯。」
曾經很多次想觸摸小鬼無法實現,這次對面是個活生生的人,厲景淵伸手握住對方細瘦的手,小小的一隻團入掌心:「以後我管你。」
橫豎就是添雙筷子的事。
沈雪臣抿嘴笑笑,眼皮耷拉下去之前又強撐著問道:「你晚上會走嗎?我……想睡覺了。」
「今晚,不走。」厲景淵想了想,說道。
沈雪臣終於撐不住,聽到答案就完全閉上了眼睛。
姿勢都還沒調整好,後來還是厲景淵把他放倒,蓋上被子。
半睡半醒的少年任由擺布,一副很放鬆,很有安全感的肆意模樣。
厲景淵今晚不走,完全是個臨時決定。
不過既然已經答應了沈雪臣,他就認真履行。
輪班護工接到今晚放假的通知,開心休假去了,不過那張護工的床,厲景淵沒動,他沒有睡別人床的習慣。
好在小鬼的床不算窄,他稍微靠了一下。
半夜對方起夜,吃東西,都是他照顧。
直到早上七八點鐘,護工上班后他對少年說道:「我回去一趟,中午吃飯再來看你。」
說是中午,厲景淵回家洗漱換過衣服,稍微休息了一下,不到中午又過來了,這時沈雪臣的狀態比昨天好了很多。
厲景淵不放心,找雲隱又過來了一趟。
雲隱看過說沒什麼不妥:「接下來小心衝撞,別讓太多人接觸他,也別去亂七八糟的地方就好了,總之靜養,嗯,能早點離開醫院就離開醫院。」
這邊磁場也是不適合沈雪臣恢復身體的。
其他鎮魂的,辟邪的,雲隱也給沈雪臣整了一堆,貼身放著:「對了,記得曬太陽,多晒晒背部。」看了眼窗外:「今天就算了,明天**點鐘曬。」
「好。」厲景淵記下。
第二天早上**點,厲景淵抱著吃過早飯的少年,來到醫院的公共活動區某個安靜又能曬到太陽的角落,面對面抱著的姿勢,正好能夠曬到少年過分消瘦的背部,以及後腦勺。
**點鐘的太陽補陽氣,沈雪臣很快就曬得臉頰泛紅,手心腳心發熱,出汗,是涼的,按照雲隱的話來說,這是排寒氣。
「熱嗎?」厲景淵不時摸摸小鬼的背,手腳,溫暖的觸感在他心底盪起圈圈漣漪,外人難以感同身受。
「不熱,舒服……」沈雪臣怔了怔,奇怪,這一幕也感覺很熟悉,也是這個人溫柔地問他,趴在他肩上舒服嗎?
嗯,他經常趴在厲景淵的肩膀上,好像沒骨頭,可是怎麼會呢,他什麼時候有時間去跟厲景淵相處,明明睡了半年。
就很奇怪。
但肯定是真的,假不了。
「那個,」沈雪臣轉臉來,嘴唇與厲景淵的脖子十分貼近,他陳述道:「你經常背著我。」
厲景淵微怔,嗯了聲:「對。」
果然是真的,少年不自在地閃了閃目光,嘀咕:「不累嗎?」
感覺記憶里的畫面全是背著,靠著,還……跟前兩個晚上一樣,同床共枕。
「還好,」厲景淵勾了下嘴角:「你那時候沒有重量。」當然,他顛了顛現在鮮活的小鬼:「現在也不重,你太瘦了。」
沒有重量?
沈雪臣抱著厲景淵的肩膀,慢慢好像琢磨到了真相,什麼狀態在身上會沒有重量,那不就是……
難道是,靈魂出竅?
沈雪臣是怕鬼的,瞬間被自己的猜測嚇得噤聲。
這世界上不會真的有鬼吧?
「怎麼了?」厲景淵感受到他的異樣,問。
沈雪臣搖搖頭,趕緊跳另外一個話題,無心之下就問出了自己很好奇卻不敢問的疑惑,道:「我們非親非故,可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真的想不明白。
疑惑的同時更多是受寵若驚,又隱隱帶著不安,擔心這份無故降臨的好會稍縱即逝,那他寧願從來沒有擁有過。
「為什麼?」厲景淵重複來了一遍少年的問題,知道,其實答案是什麼不重要吧,小鬼最想要的應該是一個承諾,他思索片刻說:「你走丟的那段時間是我一直照顧你,這個過程我也很享受,你就當投緣吧。」
想想又說:「靠血緣關係維繫的感情其實也就那樣,我不認為擁有血緣紐帶才能建立親密關係,你覺得呢?」
沈雪臣訥訥地,抓緊對方的衣服:「哦,嗯,我覺得……是吧。」
說完抓得更緊了,是的,血緣紐帶也不能保證什麼,非親非故也不代表建立不了感情。
只是他不自信而已,感覺這是個很出眾,非常非常優秀,且很厲害……但說這麼多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完全抓住了這根浮木,早已沉浸。
「安心。」厲景淵摸摸少年被太陽曬得發熱的後頸。
起初只以為擁有了一隻共處一室互相需要的室友,現在責任變大了,但他並不討厭這種往日自己視為負擔的關係,是很奇怪,但樂意。
「厲總,你今天……」
曬了一陣子,厲景淵抱著少年回到病房中,順便接了個唐明的電話:「忘了告訴你,今天也空著。」
唐明:「……」
「雪臣出院了我再回公司。」
沈雪臣聽到自己的名字,耳朵悄悄變紅,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雪臣』兩個字被厲景淵喊出來,有種莫名的親密。
他害羞了。
穿著白襪的雙腳往被子里伸,厲景淵見狀,騰出一隻手幫他將被子拉好,蓋住單薄的胸膛:「躺下。」
唐明:「啊?」
厲景淵:「不是說你,下班過來辦手續。」
醫院的手續辦起來瑣碎,習慣交給唐明去處理。
「下午可以出院了嗎?」
「可以,恢復得好。」沒什麼大礙就可以出了。
「回家誰照看?」唐明想的還是多:「到時候你真的能回公司嗎?」
「護工。」厲景淵咬字清晰地說。
唐明乾笑,主要是吧,最近厲總的表現他看在眼裡,少不得要懷疑,出院就出院吧,天天往醫院跑也不是個事:「哦,我下班過來。」
掛了電話,厲景淵問沈雪臣:「想吃東西嗎?」
沈雪臣舔舔嘴唇:「不是流食可以嗎?」
醒來至今吃了很多頓流食了,早就想說,但他一向老實服從安排。
「我去問醫生。」厲景淵找醫生問清楚,可以吃一點粥,蔬菜什麼的,水果……精神那麼好,悠著點吃少許可以。
在醫生的默許下,沈雪臣吃到了幾顆厲景淵剝的荔枝肉。
不管飽,但可以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