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奴
冬日的天色暗的越發早了,北風呼呼吹著,雪粒子夾裹其中打在蓮姬臉上身上,她不由得裹緊裘襖,渾身打個哆嗦,拎著陶壺低頭快步往袁家后廚走去。
這會兒才剛過申時,用過午食還沒多久,袁家后廚的灶房裡已經開始準備起了晚飯。
天色晦暗,灶房裡點了幾盞燭台照明,裡面三五個婦人忙著切菜洗菜,兩個年歲不大的男僕守在灶膛前添柴燒火,煙囪里冒出的濃煙往上四處蔓延逸散,給肅殺的冬日平添了幾分煙火氣。
大冬天的,在灶膛前燒火可是個美差了,渾身暖呼呼的,只用坐著往裡填柴就行,這活計,一般人是輪不上的,燒火的兩個男僕一個是袁府管事的小兒子阿平,一個是廚房管事的侄子大力,兩人約莫都是十四五的樣子,正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和幾個做飯的婦人說笑。
灶房裡蒸汽繚繞,笑鬧聲不斷,蓮姬拎著陶壺站在門口,神色間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進去。
還是阿平第一個瞧見了她。
「蓮,蓮姬娘子,您,您怎麼來了?」阿平看著蓮姬婀娜秀美的身影出現在灶房門口,登時站起身來,雙手在衣擺處抹了抹,眼睛都不會轉了,連話都說得坑坑巴巴的,少年憨實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
另一個燒火的男僕大力則上下打量著蓮姬,眼神里透露著一絲輕視和不懷好意。
「我,我想來打壺熱水」,蓮姬聲音冷得有些發顫。
灶膛上的大鍋里沸水正咕嘟咕嘟響著,阿平聞言剛想上前幫蓮姬打壺熱水,無奈一個刻薄尖利的女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阿平慢著!」切菜的幫廚王氏耷拉著吊稍眼瞥了阿平一下,繼而眼神不善地看向蓮姬,譏諷道:「蓮姬娘子您這可是來錯地方了,這熱水是燒來供女郎沐浴的,哪裡有多餘的給您,您就發發善心,別為難我們這些做事的了,不然女郎怪罪下來,我們可擔待不起!」
其他幾個幫廚的女僕也紛紛應聲,幾個人接連擠兌蓮姬,看著她的眼神就像看著那些臟臭的泔水一樣,蓮姬眉頭微蹙,眼睛里泛起水光,默然提著陶壺退了出去。
阿平不甘地看了看蓮姬的背影,到底沒有出聲幫她,倒不是他怕了幫廚的這幾個女僕,而是幫廚王氏跟他阿娘關係要好,他家大哥正和王氏的女兒議親,他不能在明面上給王氏難堪。
為此,他只能悶悶坐下繼續燒火,再沒了方才的那股子高興勁兒。
王氏剛剛貶損了蓮姬一頓,這會兒心情頗好,淘洗粟米的間隙還不忘抻著長輩的架子說教阿平幾句。
「阿平啊,你年紀小,不懂事,可得記著離那蓮姬遠一些,別看她長了一副好皮子,內里可不是個好的,看人的眼神都藏著鉤子呢,暗地裡不知道勾了府上多少男人!就連她生的那兩個崽子,都不知道是哪個男人的野種!」
切菜的阿柳隨聲應和,「就是就是!我們家大小子才多大,都被她勾的一愣一愣的,也不看看她都多少歲數了,再過幾年都是能當祖母的人了,整日還是那副妖妖嬈嬈的樣子,幾輩子沒見過男人一樣。」
其他幾個女僕也被激起了談興,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起蓮姬的不是來,這個說她對著自家男人拋媚眼,那個說她對著自己兒子侄子笑得浪蕩,阿平聽得氣憤又委屈,他莫名覺得蓮姬並不像她們說得那樣不堪,可一時又找不出話來反駁。
說不定他一幫聲,這些人又要給蓮姬娘子扣上誘引他的罪名。
蓮姬雖然名為袁府姬妾,實際上卻是袁家從小買來養著伺候貴客的舞姬,因她長得過分嬌媚,袁家大爺袁江曾想將她納入房中,不料卻被夫人林氏搶先一步,將她送上了貴人的床榻。
這般下來,蓮姬被迫成了袁府巴結貴人的一件物什,前前後後不知道伺候過多少人,就連她生下
的一兒一女也被人視作為父不詳的野種,在袁府眾人眼裡,她和女閭樓里以身侍人的妓子沒有兩樣。
所以那些女僕才這般擠兌排擠她,當然,這也是因為府上喜她容貌的男人太多了,那些男僕心思不純,卻礙於主家的面子不敢妄動,但平日里多看蓮姬兩眼,口頭上佔佔便宜的事卻是不少,這樣的事情多了,蓮姬在府里的名聲也越來越差。
再加之袁家掌家的夫人厭極了她,只是覺得留著她還有用,便睜隻眼閉隻眼默許了下仆對她的欺凌,如此下來,蓮姬雖然在袁府後宅勉強活著,卻也活得異常艱難,廚房剋扣吃食熱水是常有的事。
廚房裡要不到熱水,女兒還病著,蓮姬不敢耽擱,只能提著陶壺穿過小徑,小心避著人走到後院廢棄的牲口棚旁邊,她四處張望了下,見沒有人跟著,很快到一處草屋門口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個約莫五六歲的男童,他身上裹著破爛的皮襖子,腳上穿著一雙並不合腳的女式皂靴,腳面處的布料都被磨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只一張臉異常精緻,眉眼鼻唇無一處不美。
「阿娘」,男童的聲音軟糯中帶著一絲期待,他撲上去攥住蓮姬的衣袖,仰著臉問道:「阿姐好些了嗎?燒退了嗎?」
蓮姬蹲下身子抱抱他,用手輕撫他柔軟的髮絲,「你阿姐已經醒了,燒也退了,想來再喝幾副葯就能好了。」
「那我還給阿姐熬藥」,男童指著牆邊咕嘟作響的藥罐子,說道:「阿娘,這副葯已經熬好了,你快拿給阿姐喝了,剩下的藥渣還能熬煮兩遍呢。」
「我們安奴真是好孩子」,蓮姬看著兒子小手上被燙出的水泡,心裡驟然一痛,這孩子從生下來就沒享過什麼福,現在小小年紀還要幫著她分擔雜事,怎麼能不叫人疼惜呢?
安奴發現阿娘目光停駐在他燙傷的手上,趕緊把手抽出來藏在身後,生怕阿娘因此不讓他幫著阿姐熬藥了。
雖然手有點疼,可他心裡是高興的,阿姐喝了他熬的葯后很快就會好起來了,以前他生病的時候都是阿姐幫他熬藥的,現在他也可以照顧阿姐了。
蓮姬心裡雖然不是滋味,可眼下她確實離不開兒子的幫忙,暫且只能把湧起的那絲心疼壓下去,道:「咱們先不熬藥了,你阿姐剛醒,口乾得厲害,阿娘先把葯端過去,你在這裡幫阿娘燒一壺熱水可好?」
安奴乖巧地點頭,應道:「阿娘,那你快去,阿姐要快些好起來才是,我在這裡看著柴火,熱水很快就燒好了。」
那邊女兒還等著她,蓮姬沒再多說什麼,端著剛煎好的葯湯便快步離去,臨走還叮囑兒子掩好房門。
這處草屋還是安奴最先發現的,這裡和袁府主宅距離甚遠,又荒棄多年,平時少有人來,安奴和姐姐吃不飽飯的時候,便時常在廚房偷幾捧豆子,在這裡燒了吃。
因為廚房刻意怠慢,蓮姬擔心自己好不容易弄來的藥材被浪費,便讓安奴在這處草屋幫著熬煮葯湯,也多虧了這孩子,不然在廚房要個熱水都三推四諉的,女兒的病怕是要被耽擱得更重了。
過了不到兩刻鐘,蓮姬便提著裝葯的陶罐推門進來,夏檸微抬起頭,喊了聲阿娘。
蓮姬應了一聲,將陶罐里的葯湯倒在碗里,端過來,又叮囑女兒兩句:「你喝了葯安心躺著,別使勁兒,燒才退了不久,身子還虛著呢,且得將養幾天,這會兒先把葯喝了,等葯勁兒散散,再喝些水潤潤。」
夏檸乖巧點頭,起身皺眉抿了抿葯湯,呲,果然夠苦的,不過為了身子早日好起來,她還是一股腦將葯湯灌了下去。
外面天冷,蓮姬拎著葯湯走得急,夏檸喝的時候葯還是微燙的,喝完葯,嘴裡雖然苦得難受,可身子卻熱乎了不少。
將葯碗遞給蓮姬,夏檸看了眼越發昏暗的屋子,問道:「
阿娘,外面是快天黑了嗎?屋裡看著暗沉沉的。」
「哪有,這會兒才吃過午食不久,今天日頭不好,外面刮著大風下著雪呢,天色難免晦暗了些。」
蓮姬看著女兒喝完葯,心裡終於鬆快了不少,想起女兒還沒吃飯,她立即又站起身來,道:「阿寧,你這會兒想必餓得狠了,你先歇著,阿娘去給你熱一碗粟米粥來。」
夏檸剛灌了一肚子葯湯,要說餓倒也沒有多餓,於是便道:「阿娘,先不著急這個,安奴呢?怎麼不見他過來?大冷的天,可別讓他在外面四處跑動,當心凍著了。」
夏檸和弟弟安奴感情極好,安奴是她看著長大的,這孩子今年剛滿五歲,從小就特別好照看,給他個木俑就能安安靜靜玩上大半天,平日里也不愛哭鬧,剛會走路就跌跌撞撞幫著夏檸拾柴火,長得也跟個小仙童似的,喜人極了。
提起兒子安奴,蓮姬又是一陣心疼,還有女兒阿寧,小小年紀已經出落得裊裊婷婷,這般的玉貌花容,若是投生到好人家,被捧在手心裡疼愛還來不及呢,可惜這兩個孩子命苦,投生到她肚子里,跟了她這個沒用的阿娘,平日里吃頓飽飯都要看人臉色。
還有這回阿寧被袁家的小女郎推入湖中,她卻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不敢做,惟恐她們一家三口被袁家發賣沒了活路。
這世道,像她這般的女子,空有絕倫的美貌卻沒有身份地位,被賣出去的下場絕對好不到哪兒去的,還有女兒和兒子,長相過於惹眼是會招禍的。
一旦被袁家發賣,她們母女三人多半是要被分賣到不同地方的,所以她處處小心,在袁家謹小慎微,這樣的日子雖然難過了些,但兩個孩子起碼有個安穩的落腳地方。
「阿娘,阿娘!」夏檸等了一會兒不見蓮姬說話,忍不住出聲喚她。
「哦,哦」,蓮姬回過神來,忙開口道:「安奴好著呢,他這會兒在後面草屋裡幫著熬藥呢,你好生歇著,我待會兒帶他來看你。」
夏檸這才放下心來,剛才阿娘一直沒說話,弄得她以為安奴出什麼事了。
蓮姬惦記著給女兒弄些粥來,話沒說幾句便又急急忙忙出去了,夏檸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她出神地看著屋頂的橫樑,心裡想著,既然已經恢復了前世的記憶,往後的日子可就不能再這麼渾渾噩噩過下去了,不然她們三口人非死在袁家后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