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大風中,現在。邵止岐為蘇昕打開計程車的車門,看著蘇昕委身鑽進去,坐在最里側的車窗旁。
邵止岐站在原地扶著車門,她頓了頓,仍然有些難以置信。
我是在做夢嗎?
她獃獃地想。
這輛車是她在布魯克林大橋打到的,車子到達Zenly顯示的位置后停靠在路邊,邵止岐通過車窗遠遠看到了蘇昕。一個金髮的男人正和她交談。
隻身一人的蘇昕,在大樓之下深邃的夜裡微微顫抖,好像不馬上走上前確認,她就會被風吹跑,成為泡影。
看到這一幕的邵止岐抓住心口,那裡久違感到了什麼,心臟抽得厲害,如同打開電源的水泵,不斷輸出滾燙的血液流遍五臟六肺。
她壓住自己的心情,遞給司機小費,讓他在原地等一會。一開門就被大風吹得徹底清醒過來——李楠去哪了?這個問題升起,邵止岐停住,皺眉。
李楠不在蘇昕的身旁。但是,她應該在的。是蘇昕讓她走的嗎?李楠比自己優秀許多,是名牌大學畢業,專業對口,履歷也漂亮得很,她之前實習的時候幾乎一直在埋頭記筆記,是個很認真盡職的人。這裡是紐約不是國內,她作為助理更應該時刻跟在上司身邊。
如果是蘇昕的命令......能說得通。所以蘇昕本來就是想自己一個人回去?
還是說......是因為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所以才特意打發掉了助理——
在想什麼,邵止岐。
猶豫只有一秒。邵止岐用力關上車門,不管不顧地闖入強風之夜,裹緊大衣,入戲。
蘇昕給你打了電話,不是嗎?
過去的記憶隨風而至:
「接通后不許說話,等著。五秒的話是不用來,隔十分鐘給我回個電話。六秒是要來,但是時間未定。七秒......七秒是快來接我,我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七秒是快來接我。
邵止岐逆風前行,但她每一步都切實地往前走去,逐漸和蘇昕拉近了距離。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邵止岐看到男人強行抓住蘇昕手腕后便知道這又是一例糾纏事件,她趁蘇昕回頭那一刻大踏步上前,脫下大衣,披在了蘇昕肩頭。
「得走了,蘇總。還有工作需要您來處理。」
動作和話語都太過於自然地做出來,說出口。因為已經發生過太多太多次,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做就能夠回到過去,無數個披上大衣,說出台詞的瞬間。那時她還是蘇昕的助理。
但此刻,當她下意識要關上計程車的車門前往副駕駛的時候又頓住,好像才回到了現實。於是她沒有關上車門,反而轉身鑽進了後座。
車子再次開動駛過深夜的第五大道。司機詢問目的地,邵止岐遲疑了下,她扭頭打算詢問,話還沒出口就看見靠在車窗旁的蘇昕抱臂,她慢慢斜過來一眼,兩人對視,沉默。
二十八天不見,蘇昕的頭髮又長了一些散在肩頭,她今天上了全妝,西服也是更昂貴的款式,看來她剛才參加的酒會檔次比較高。換句話說就是,她會比平時更疲憊,心情更糟糕。
難怪是七秒。
邵止岐沒意識到自己看得太久,直到蘇昕突然雙手捂住鼻子打了個噴嚏,她才如夢初醒般地問:「蘇總,您住哪?」
蘇昕沒回答,她整個人縮在邵止岐的大衣里也還是有些發抖,邵止岐馬上對司機說:「暖氣開高一點,謝謝。」
她說這話的時候蘇昕拿出手機打開Zenly,她不常使用這款軟體,最多要呼喚邵止岐的時候才會看一眼,確保她身處於能驅車前往自己位置的範圍內,然後才會撥出電話。
很神奇的是她每一次打開都會發現邵止岐就在這個範圍內。之前只覺得她敬業,如今想來又有了別樣的含義。
她點開邵止岐的頭像查看。她沒和其他人綁定這東西,畢竟本質上涉及到隱私。然而邵止岐離職以後她也沒想起要和對方解除關係。Zenly有一個功能是會把用戶近期常在的地點標記為家,一個小房子的圖釘。她找到邵止岐的「家」,然後開口說出一個地址。
司機應了一聲,車子立刻調轉了方向。
邵止岐僵硬地回頭,強壓下吃驚:「蘇總?」
蘇昕頓時往後一靠,邵止岐的卡其色大衣像個巢把她攏了起來。她額頭抵著車窗,眯上眼睛說:「困,睡一會。」
然後她就徹底不搭理邵止岐了。邵止岐看看她又看看司機,欲言又止,最後還看了看車子前進的方向——蘇昕剛才說出的是Arlo旅館的地址。
為什麼啊。
邵止岐極少有這種抓狂的時候,事態徹底脫軌,頭皮瞬間發麻,和她那天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醒來后的感覺如出一轍。
她根本就不知道蘇昕想幹什麼。為什麼不回酒店,為什麼偏偏要去我住的地方?她明天難道沒有工作嗎?不可能。好多問題盤旋在邵止岐腦中,作為前助理的本能此刻蓋過了另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她剛要開口詢問就聽見蘇昕像在說夢話似的嘟囔了一句:
「......是蘇昕。」
錯過了時機,邵止岐張張嘴,到底把所有話都咽了下去。
是蘇昕,不是蘇總。
邵止岐愣愣地想: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和蘇昕的關係變成了平等的?
早已熄滅的什麼忽然添上了新的燃料,惶恐不安的底色是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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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旅館前,邵止岐下車看到旅館大門后突然想起什麼,頓覺不妙。她身後的蘇昕從另一側開門出來,車子一停她就睜開了眼,也不知道剛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車門關上后蘇昕一轉身就看見邵止岐站在門口發獃。
「邵止岐,我很冷。」
她走過去抱著手臂說,邵止岐這才回過神來,她忙抬腳進旅館,刷了下卡後進入一片明亮的空間。
裡頭很暖和,身後的蘇昕終於嘆了口氣,凍僵的四肢慢慢緩和了過來。
然而邵止岐又站著不動了。怎麼回事?蘇昕皺起眉。而且這感覺也很新鮮。平時都是邵止岐跟在她身後,她偶爾才回頭吩咐幾句。而今晚的她都是跟在邵止岐的身後,任她帶自己前進。
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蘇昕若有所思。
因為我一直都走在你的前面,所以我才沒有機會好好地看你,也沒能發現你的感情。
但她現在不想考慮太多。她太累了,酒還喝了那麼多,現在站著都很費勁,正在勉強自己不去依賴邵止岐。戲已落幕,再靠近就不太合適了。
「邵止岐。」
等了太久,蘇昕真正煩躁的時候只會說個名字,邵止岐微不可察地抖了下,她頭也不回地邁步:「這邊。」
她領著蘇昕去坐電梯,臉上露出了懊惱的神色。這下可糟了,她住的可是大床房。如果蘇昕真的要睡在這裡怎麼辦?個別客房清潔服務是不會碰私人物品的,萬一她那些亂扔的衣服被看到,蘇昕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很邋遢的人。
——太糟了。
進電梯的時候邵止岐按了下5樓,她剛才還蠢蠢欲動的心情蕩然無存,嘴角耷拉得厲害,肩頭低垂。站在她身後的蘇昕看向邵止岐這邊,她慢慢揚起眉毛,低頭笑了笑。
到5樓電梯門應聲而開,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安靜狹窄的走廊里。不知為何邵止岐總感覺自己渾身都不太舒服,站在門前刷卡的時候她終於知道了原因:因為蘇昕跟在身後。不是身前,而是身後。
為了宣洩出這股難受,邵止岐用力推開了門——看到亂扔在到處的衣服都被疊好放在了桌上,床上整齊鋪好,一如她入住時的樣子。
邵止岐鬆了口氣:太好了,這次來打掃的客房服務很周到。
蘇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還以為會更亂點呢。」
怎麼聽起來還有些不滿。
邵止岐心一顫。她不擅長說謊,所以也沒有反駁,只是心虛地把手伸過去開燈,又對蘇昕說:「蘇......蘇昕,你先去洗個澡吧,要是感冒的話,不好。」
「蘇總」又差點脫口而出,還好及時糾正了過來。必須得適應新的稱呼了,邵止岐對自己強調。
蘇昕單手脫掉了邵止岐的大衣和自己的西裝外套,經過邵止岐身邊的時候直接把衣服塞到她懷裡,順便說了一句:
「怎麼不好。」
邵止岐抱著衣服看著蘇昕進了衛生間。她小聲回答:「因為會影響你之後的工作安排。」
工作安排?
蘇昕笑了下,她開了燈,回頭看了眼邵止岐:這人抱著一堆衣服,就這樣直愣愣站在那,沒什麼表情。
蘇昕看起來是要說點什麼,她眼裡有邵止岐看不懂猜不透的情緒。她好像是在尋找什麼,找線索、找痕迹。但她到底還是失敗。邵止岐從始至終都很安靜,毫無波瀾,沒有裂痕。
為了引出什麼似的,她突然開口說:「感冒了也挺好。」
邵止岐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前上司可是一個工作狂——怎麼可能會說這樣的話?她呆立之餘蘇昕背過身去,一聲不響地開始解起襯衣的扣子。
門是推拉式的,蘇昕就這樣背對著邵止岐,左手輕輕一剝——襯衣就從肩頭滑了下來,順著肌膚脫落,逐漸露出一片雪白。手撥過後頸,如墨水般傾灑而下的黑髮輕輕落在後背。如今的蘇昕已將頭髮蓄到了這個長度。被堪堪遮住的肩胛骨形狀在髮絲間若隱若現,弧線漂亮。
蘇昕的右手則搭在把手上,用力。逐漸關閉的玻璃門發出滑動的輕微聲響,在襯衣徹底脫下掉在地上的那一刻,邵止岐移開視線,門徹底合攏。
淋浴頭打開,水聲漸起,霧氣蒸騰。片刻后,嘩啦啦的水聲蓋住了一句輕輕的:
「……我要是感冒了,你是不是就不會逃走了?」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邵止岐已經打開房門,逃似的來到走廊,耳朵滾燙,心在撲通,指尖幾乎沒進掌心。
邵止岐垂著腦袋深深嘆息一聲,連嘆息都帶著顫抖,心裡想著她今天看來得睡在大廳的沙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