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死的第三天

次日，天未亮，微薄的光源來自天牢上方搖曳的火把。

元大將軍赤身趴伏在竹席上，健壯的脊背笞痕交錯，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與淡淡的藥味。

「吱呀」一聲，大門上的鎖鏈突然被解開，獄卒端著食水和要抄錄的經捲走進囚室，抬起臉，露出一副熟悉的眉眼。

「大將軍，好久不見。」他笑道。

元律也扯開嘴角，牽動肩上的傷痕，笑容有些陰沉：「見過壽王。你竟還沒死？」

雲筊，也就是當今唯一的親弟壽王並未動怒，他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彼此彼此，可能這就是禍害遺千年吧。」

元大將軍發出一聲冷嘲。

雲筊道：「時間有限，我就直說吧——太後事敗被皇兄囚禁，想必大將軍已經知曉。將軍倚仗的虎賁、玄甲二營在宮變中折損過半，部將、門客自顧不暇，將軍此時不過是一條被拔去爪牙的喪家之犬，何必在我面前撐著昔日的威風？」

不等元律回答，他又道：「險些忘了，將軍府共計一百一十二口人，除被皇兄關押在天牢中的之外，其餘悉數在我手中。」

元律的面色終於有所變化。壽王恍若不知，笑吟吟道：「我如今願意與將軍談條件，不為別的，是因為我善良，希望將軍不要挑戰一個大善人的底線。」

元大將軍嘴角抽了抽，難以相信世上竟有這種動輒以全家威脅的大善人，他打斷壽王的話：「你究竟想要什麼？」

「將軍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

「我與皇兄不同，若事成之後，將軍給我牽機蠱的解藥，我也不是不可以放將軍一條生路。」

「…………」

一陣死寂。

元律突然爆發出大笑：「好、好！我答應你！」

「陛下若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皇弟也在謀奪他的皇位，不知會如何想？」

「我與皇兄之間的事，不勞外人費心。」雲筊親手為元大將軍研墨，注視他寫下一封調動私軍的手令。

擱筆時元大將軍下意識將手落在腰間，卻摸了個空，他動作一頓。下一刻雲筊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枚虎符，在手令下方一印。

「玄甲營的信物竟在你手中。」元律語氣奇異：「看來宮變那日是壽王殿下從中作梗，才使援軍來遲，錯過了最佳時機，倒令雲槊小兒撿了便宜。」

「啪！」壽王收起按在元大將軍傷口上的手，在他臉上擦乾淨血跡，道：「抱歉，手滑。」

他俯視元律因劇痛而扭曲的臉，沒錯過對方眼底的不甘之色。

「對了，險些忘了要事。」雲筊走向囚室出口，背身指指桌上筆墨：「皇兄吩咐的，兩千遍，別忘了。」

「等等。」元律目光黑沉，他不乏惡意地問：「壽王殿下可知陛下為何吩咐臣抄經？」

「修身養性？」

「錯了，陛下此舉，是為了替壽王祈福。」

雲筊背對著囚室，看不到臉上的神色，元律只聽他「哦」了一聲，毫不停頓地離開此地。

不久後有獄卒過來，用隨身的腰刀敲敲鐵柵：「卯時了，起來抄經！」

元律披上外袍，坐於桌前，想到日後兄弟鬩牆的戲碼，心頭湧上快意。

雲槊怕是不知自己養出了一頭日夜窺伺的狼，而壽王……想到他身上那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大將軍臉上笑意加深。

「內監總管，王有成。」他在心中默默點出一枚暗棋，思忖了一番后，飽蘸濃墨，鋪平紙張。

正欲落筆，兩名獄卒自外間走過，竊竊私語聲落入他耳朵。

「今天還有一百六十六杖？」

「是。」

「嘶……陛下如此對待大將軍，朝野間就沒有什麼風言風語？」

「有當然是有的……」

「說說？」

「臣庶得知吾皇得仙人眷顧，紛紛面朝宮闕而拜，並交口稱讚道，大將軍能為天家擋災，是他的福分啊！」

「啪。」

一滴墨汁落在白紙上，污了潔白無瑕的紙面。

元大將軍再也綳不住涵養，在心中破口大罵：狗屁的福分，這福分給你你要不要？！！」

……

朝野間的傳言自然是雲槊放出的，他倒不懼旁人的議論——但，說他可以，說皇弟不行！

「皇弟他秉性純善，若是聽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流言，怕是會心中不快，不利於身體康復。朕怎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呢？」

雲槊連夜令內書房按他的要求撰寫出一批小話本，看完之後，在上面御筆硃批道：【准，遣說書人在民間宣揚】。

話本中，元大將軍是一頭從天界私逃的凶獸，逃亡中撞偏了壽王殿下的命星，於是在紫薇大帝的敕令下被打落人間贖罪，而監督他的人自然是人間帝王——也就是雲槊自己。

百姓們慣來相信山精野怪、神仙妖魔的傳說，再加上話本中都是熟悉的人，講的又是他們接觸不到的天家故事，因此口口相傳，紅遍京城，不過一個日夜，連街頭巷尾的黃口小兒都聽說，原來元大將軍他不是人，乃是一頭狼首虎爪豹身蛇尾的孽畜！他來凡間是向壽王殿下贖罪的！

所以大將軍在位期間的所有功績，那都是陛下和壽王的功勞啊！大將軍治下那些為非作歹的行為和魚肉鄉里的門客，都是因為他跟腳不正、凶性未泯啊！

總結成一句話——陛下辛苦了！陛下打得好！陛下打得再響一點！

暗衛喬裝混入人群，為雲槊打探百姓們的反應——

反應一：

「凶獸皮糙肉厚，該不會把陛下的手打疼吧？」

「怎麼會？陛下打人肯定是用金扁擔，金扁擔打人怎麼會疼呢？」

「怎麼不會？」

「心裡美啊。」

反應二：

「為什麼是陛下親自打，不是侍衛代勞？」

「你傻呀，大將軍原形可是凶獸，那是凡人敢打的嗎？不怕被他咬一口？」

「好孽畜，果然兇悍！」

反應三：

「陛下這麼毆打大將軍，是不是……畢竟是有頭有臉的大官兒。」

「騾子咬你一口，你打它嗎？」

「打啊。」

「那就是了，騾子打得，大將軍怎麼就打不得？不都是不聽使喚的畜生，打就打了，難道還要挑日子？」

「…………」

「朕居然沒把這話本附上聽眾評論送給大將軍賞讀，朕真是仁君啊！」雲槊感嘆。

暗一：「…………」

【是怕他氣死了沒人逗樂子吧？】

雲槊：「…………」

瞎說什麼大實話，討厭。

……

雲筊入宮時，聽聞雲槊在太液池邊接見大臣。

「皇兄，」他穿過扶疏的花木，目光含笑。

日光正好，太液池波光粼粼，一派春景，雲槊聽到皇弟的聲音，滿懷驚喜：「姣姣，你回來了，路上可辛苦？」

對面卻沒有傳來回應，雲槊心中奇怪，走下碧濤亭，打算親自迎一迎皇弟。

他的目光落在雲筊臉上，驚喜的神色一滯，險些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皇兄。」雲筊笑意溫和，側過身狀似好奇地問：「這位大人似乎有些面生？」

他的頭頂卻冒出兩行黃色字體，赤.裸裸地懸浮在雲槊的視線中——

【竟站得離皇兄如此之近，這分明是我的位置。】

【不如讓他腳下一滑，摔成個落湯雞.吧。】

雲槊：啊這……

他有些奇異地想：原來姣姣是這麼想的嗎？就和小狗圈地一樣。

就……還挺可愛的！

不過面前這位是雲槊選中的肱股之臣，未來或許還要留給皇弟繼承，他並不願兩人初次見面就留下尷尬到終身難忘的場景，於是自然是讓自己的心腹愛臣退一步。

「茂卿，你去亭中稍待，朕和皇弟說幾句話。」

「臣遵旨。」

身著官服的俊朗青年退到碧濤亭的琉璃瓦下，目送陛下來到壽王身邊，兄弟二人在花叢中並肩而行，氣氛融洽。

隨侍的宮人自覺退到距離他們七八步遠的地方，不去打擾二人相處。

看來正如傳言所說，天子和壽王雖非一母同胞，卻有著濃厚的手足之情。

作為本朝臣子，薛茂卿對此樂見其成。

他自選官之後便一直外任，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身體不好，被陛下保護得嚴嚴實實的壽王殿下，甫一聽到「嬌嬌」這個名字時，還以為是陛下的後宮妃嬪。

想及此處，薛茂卿臉紅了一下。

——當今潔身自好，他不該懷疑的。

這時雲槊已經哄好了皇弟，他自己先大步跨上碧濤亭的台階，隨後一伸手，將雲筊拽上來，順手為他拍拍肩上的杏花。

「來茂卿，朕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朕的皇弟雲筊。姣姣自幼身體不好，父皇仿照民間習俗，為他取了女子的小字，希望能過一過身上的病氣。」

日光從亭外樹蔭間湧入，跳躍在琉璃瓦上，薛茂卿看清了壽王的相貌。

縱然他這種視皮相如浮雲的人都怔了一瞬——

秋水為神，明玉為骨，在綠意春波之下，衣袂浮動，有若姑射仙人。

——不愧「姣姣」二字。

只是這脫塵絕俗的仙人看自己的目光不知為何有些不善，薛茂卿疑惑地回望過去，壽王的眼神頓時更不善了。

薛茂卿：？

雲槊以指尖蘸取茶水，在石桌上寫下皇弟的小字，一抬頭，就見皇弟與心腹愛臣大眼瞪小眼。

……？？

在朕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故事？

不怕，朕有讀心神技！

雲槊定睛看去——

薛茂卿：【難怪陛下喜歡稱呼壽王殿下的小字。『姣姣』二字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難免有矯飾之嫌，與壽王殿下卻是相得益彰，甚至文字斧鑿，不及本人天質自然。】

有眼光！

再看另一邊——

雲筊：【竟敢對著皇兄臉紅！我就知這人心懷不軌！還看？看什麼看？再看眼珠子給你挖出來！】

雲槊：「…………」

啊這……

皇弟秉性率真，敬愛兄長，素質上稍微有些小問題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令朕憂心的是，皇弟似乎對自己的容貌有些誤解。

不是朕自謙，朕雖然相貌俊朗，英武不凡，可是這要看跟誰比——

跟皇弟比……

咳咳，朕還年輕，不想自虐。

「皇弟，這是薛榮，字茂卿，是朕的……」雲槊稍作停頓，自然地把「愛卿」換成了「能吏」。

他在薛榮耳邊一擊掌，戲謔道：「茂卿，回神！」

薛榮的臉又紅了：「臣御前失儀。」

雲槊不以為意：「皇弟天人之姿，茂卿一時看呆也是可以理解的。」

明白了嗎，皇弟？茂卿他之所以臉紅都是因為你啊！

雲筊頭頂兇殘的「挖眼」二字逐漸淡去，還沒等雲槊感覺到欣慰，一行新的字跡從腦海中躍出：

【皇兄這樣好，他卻只顧著看旁人，這眼睛不要也罷！】

雲槊：「…………」

茂卿是標準的桃花眼，眸光如水，眼尾暈紅，正所謂一池春水點桃花，醉人而不自知。

它長得這樣好看，你為什麼總和它過不去？！

雲槊感覺有必要轉移一下這個危險的話題，他問：「皇弟來得正好，朕正和茂卿談及此次遠行，不知茂卿收穫如何？」

「替陛下尋得三百佳麗。」

「茂卿的眼光，朕自然是信任的，不知這些佳人可有茂卿貼心解意、婉約動人？」

薛榮敗下陣來，無奈道：「陛下莫取笑臣，臣究竟為何會被選中，替陛下操辦選秀一事，陛下本人不是最清楚嗎？」

「選秀？！」雲槊手臂一緊。

雲槊聞聲回眸，只見皇弟眼睛溜圓，像只家被偷了的小狗。

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