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柳白真擦著汗,正和王之鶴的二師弟王之封說話。
若遊仙島上以老島主王安虎為尊,包括王之鶴都是拜他自己的父親為師。等到如今王之鶴和他的幾個師兄弟也收了徒,島上便有了三代弟子。
王之封一身藍衣,手裡拎著一把長劍正指點柳白真:「你們蒼山劍閣劍式太過於剛猛,不免失了幾分輕靈,你瞧這一式蜻蜓點水——」
他捏訣提劍,劍尖朝下,膝蓋跟著提起,只腳尖點地:「重即在點,要快,也要輕,是為過招間轉換之用。你若直戳而去,那便失去了此招的機變!」
柳白真聽得連連點頭。
原身確實拜的是名門大派,但他是家裡老幺,別人老老實實在小蒼山上的大通鋪住,他非要住山腳的客棧,別人每日雞鳴已經揮劍數百下,他還在被窩裡睡著。偏偏蒼山劍閣並不約束門派弟子,全靠自己修行。
他學得最精深的就是門派內功,學得最稀爛的就是蒼山劍法。
柳白真不由扼腕,恨不得魂穿這小蒼山的掌門,非要拎著原身,逼他學成西門吹雪才行。要是原身有西門吹雪那等功力,他還怕個啥?
橫著走啊!
唉,搞得現在他要死要活地練劍。
兩人正聊著,就見柳盈盈拾階而上,一個人走上甲板。
「夫人。」王之封沖她行禮,然後就識趣地離開。
往日柳盈盈必是要還禮的,她待若遊仙島的弟子一向周全,此時卻站在那裡,眼神倉皇地四下張望。
柳白真詫異地收劍,上前扶住柳盈盈:「姐,你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風這麼大,你還沒好呢……」
「華英和韻宜呢?」柳盈盈抓住他胳膊,一張臉白得嚇人,「方才不是還在陪你練劍?」
柳白真覺得胳膊好疼啊,生病了力氣都這麼大,他姐可真厲害。
「華英他老師過來了,」他連忙解釋,「說是帶著他倆去上課了呀。」
他奇怪地看著家姐,「怎麼了?」
柳盈盈卻慢慢地鬆開了手,臉色平靜下來:「……沒什麼,我吩咐讓他們兄妹陪著你,倒忘了他們還有功課。」
「我可是舅舅,哪有讓外甥翹課陪舅舅的,」柳白真不好意思地嘀咕,「姐,咱們下去吧,我今日也練得差不多了。」
柳盈盈又看了他一眼,神情隱約有些恍惚:「差不多……是差不多了。」
他們下到二樓,迎面就撞上王之鶴。對方腳步匆匆,身後還跟著柳盈盈兩個大丫鬟紅葉和紅雲,三個人見到他們都鬆了口氣。
「盈盈,你身體還沒好,怎麼能去甲板?」王之鶴扶過她,忍不住埋怨柳白真,「你也是,不知道勸勸你姐姐!」
柳白真剛剛還覺得他姐哪裡不對頭,見狀只好往後縮。他看著柳盈盈疲憊地靠著丈夫,一旁的紅葉表情憂慮,倒是另一個紅雲,一直在偷偷看他。
他裝作沒看到,目送幾個人去了主人艙。
隨後兩天,他每日上甲板練劍,王之封都會上去指點。他從日出練到午時,中午姐姐姐夫會陪他一起吃飯,下午又一直練到日落,晚飯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吃了。
反而是先前總黏著他的兄妹倆,就像開學以後的學生,總見不到人。
「這個點了,還在讀書?」柳白真吃過飯靠在窗邊看海,能聽到下一層傳來的讀書聲,是王華英的聲音,讀的是論語。
紅葉立在旁邊,給他倒了一杯茶:「我們大爺啊,想去考試做官呢!」
柳白真差點笑出聲,心裡想起另一個人。
那人也想做官,還要做大官。
殊不知,被他惦記的這人,此時也正在惦記他。
陽柑縣是中縣,人口眾多,百姓日子也較為寬綽,故而縣衙也修得十分氣派,足有三進。秦鳳樓這會兒就在第二進的花園裡。
花園挖了好幾畝的池塘,填了太湖石,上頭還造了玲瓏的亭子和游廊,好幾任知縣養著,如今花木扶疏,足以稱得一句好景緻。要是官員帶了家眷,一年四季也有花會可辦。
新上任的知縣大人站在湖邊,身旁沒有如花美眷,只有裡外三圈灰衣侍衛。
好好的花園子安靜到落針可聞。
「你說他上了若遊仙島的船?」秦鳳樓聲音很輕。
什五低著頭,不敢看他。
秦鳳樓盯著水面下的紅色游魚,靜了半天,突然笑一聲。什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頭更低了。
「王老六親自去找那平船的船主,」他聲音板板正正,不帶絲毫情緒,「結果那船主當天醉酒,淹死在家旁邊的水泡子里。」
「又找了那天在場的挑夫,挑夫皆不知所蹤。」
秦鳳樓氣壓愈發低沉
「但有一個正在附近賣乾魚的人找到了王老六。他天生聽力過人,聽到了王……王公子和船上管事的對話。」
什五偷偷抬起頭,正對上秦鳳樓森冷的目光,悚然一驚。他用盡全身的剋制力,才忍住沒有後退。
「王真說了什麼?」秦鳳樓冷冷問。
什五低下頭快速回答:「公子說——『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秦鳳樓閉上眼,狠狠握緊了手。
「滾,都滾。」
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表情。
灰衣護衛訓練有素,翻牆的翻牆爬窗的爬窗,眨眼就消失在原地。只有什五想走,但他事情沒交代完,實在不敢走。
秦鳳樓胸口起伏不定,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手裡狠捻著鐵扇,再鬆開鐵片混著扇面噼里啪啦掉到石板路面上。
所以王真就是柳白真。
他派出幾十名穿雲使上天入地,都沒有找到柳白真,誰知道那人還是他親自送出去的。他開頭是覺得,那是個有趣的小東西,聊幾句,逗個樂子而已,真真假假有什麼關係?
直到看到那人眼裡的悲憫,心裡才被觸動。
世人皆惡,世家勛貴是惡,商賈豪富是惡,江湖人逞凶是惡,就連他——哪怕再行好事,初衷卻是惡。可天底下還是有人存了善心,是設身處地的好意,而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他自己沒有這德行,倒是欽佩有這德行的人。
當初他送了人走,還以為山高水長,總有坦誠相對的一天。
以後要怎麼做,他沒想太多,也許他心裡也隱約期待過,若是那人善心,也許……那份善心也能往他身上潑灑些許?
沒料到,對方竟然是他手上一門滅族慘案的苦主。
而他秦鳳樓,也是夜裡徘徊著、眼裡閃著綠光的惡狼里的一員。
這便不行了。
什五不知道他心裡諸多思緒,但是他身為秦鳳樓的親信,多少還能猜到一些。
「主子,咱們如今還什麼都沒做呢,」他咬牙說,「要是咱們幫柳公子查出真兇,您也能得了人,藏寶圖不也能順勢歸了咱們?」
秦鳳樓目光沉沉地望著遠處的天,暮色將至,倦鳥歸巢。
「我要的不是藏寶圖,」他說,「我要的是天、下、大、亂。」
什五低頭跪下去:「當初老夫人臨死前叮囑您,讓您不要報仇,不要做——做——」
「做什麼?」秦鳳樓哂笑,「做大奸大惡之人?」
他望著那天,「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聖人之道,勝者為王!什麼仁義禮智信天地君親師都是狗屁!我就要攪弄風雲,讓那些偽性之人惴惴不安地坐在高處,等著看這天下如何翻覆——」
不然,怎麼對得起他的祖父和父親,和當初死的那十二萬英魂。
秦鳳樓回想起往事,就像反覆咀嚼黃連,又苦又恨。
至於那點綺思,現在是丁點兒不剩了。
「讓人去青山碼頭守著,」他低聲說,「若遊仙島定然是奔著柳家堡來的,想必已經收到了消息。」
什五失魂落魄地爬起來,低著頭應下。他還以為……還以為主人真的喜歡上王真了呢,心裡偷著歡喜了好些天。
真是空歡喜一場。
他等了很久,都沒等到下一句,只好抬頭看向主人。
秦鳳樓卻似被什麼念頭困擾,蹙眉不語。
「主子?」
他困惑地問。
秦鳳樓語氣平淡道:「守到了若遊仙島的船,你帶著人盯著他。別讓人真把他抓了去剝皮。」
什五瞪大眼。
秦鳳樓卻不想看他那表情,揮袖走人。
他心裡對自己說,就算要拿藏寶圖,也不必非要血刺呼啦的,著人按著那圖繪製一副就是了。主要還是為了保護圖。
還有一天,船隻就要到達青山碼頭。
柳白真已經徹底平靜下來。正如王之鶴所說,這一路行來,四周都非常安寧,若遊仙島越是大張旗鼓要前去治喪,背後那些人就越是不敢輕易下手。
三人坐在桌前吃晚飯。
「盈盈,你別光撿著菜吃,」王之鶴給妻子盛了一碗蛋羹,「多少吃些蛋羹。」
柳盈盈的手一抖,險些把碗砸在桌上。
「小心!」王之鶴扶住碗,憂慮地和柳白真對視,卻沒敢說什麼。前幾日她的臉色明明已經好了許多,這兩天卻又變得蒼白憔悴。
「姐姐,你怎麼了?」柳白真小心翼翼地問她。
柳盈盈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地接過了丈夫遞來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