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一章
星期一大早,趙見初被叫去出外勤。
天色灰沉,醞釀一場雨。
路上老楊說起報案情況。丈夫前一天和妻子動手打架,今天早上回家發現人不行了。救護車到時人已死亡,急救員打電話報的警。
「可能出內傷了,多半不是臟器出血就是磕了頭。」
老楊降下玻璃,趁著進現場前趕一根煙。
車子開過沔川橋時,天才終於從遮得發悶的雲層中透出一絲亮。蓬亂的藤蔓植物硬是從橋下生生攀上來,在鋼筋扶手上結出一點一點的紅花。
老楊嘴裡的煙氣隨著風卷向河另一頭的山麓,
趙見初望著橋下一層水接著一重山,一重山又包圍一層水,像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
等到法醫在解剖室給受害人關上時,已經過了晚飯點。
關上,這個詞是從學校學來的。趙見初曾經私下琢磨過一番,為什麼要講關上,後來他也發覺比起合上縫上,關上似乎有一種微妙的體貼,而又保持著生與死間恰當的距離。
他刷完手出來,感覺到鑽心的飢餓正沿著他的脊柱往上爬,站在一樓大廳翻手機,想找個願意配送到殯儀館的外賣。
法醫鑒定中心是對外的叫法,其實就是殯儀館後面一座小樓。趙見初過來實習那年,樓外面的立體燈箱還沒壞,法醫中心四個紅彤彤的字到了晚上,在荒郊野嶺中很有氣氛。
老楊從外面進來時,身上的煙味還沒散乾淨。
趙見初左右翻不出東西,不是超過配送範圍,就是瞅著地址不樂意配送,找來找去,餓得更心煩。
天色暗沉墨藍,遠處群山影影幢幢。室內燈光倒映在雙夾層的玻璃門上,製造出一種摺疊的幻象。換氣機嗡嗡作響,隱約能從中分辨出一絲來自外面的風聲。
憋了一天的雨,要下不下。
「這案子你怎麼想?」老楊站在旁邊,忽然悶悶地開口。
趙見初一時沒搭上話,他的胃正在自我撕咬,嘴裡苦得張不開,大腦卻活躍得異常,在白天記憶中任意漫遊跳躍。他沒有緣由地想起在主卧里量肛溫時,聽見外頭客廳里那個丈夫的哭號,像一頭荒原上呼喚同伴的鬣狗。
現場和老楊想的也差不多。
急救員沒有挪動屍體,所以法醫進主卧時,死者仍然側卧在床上,蓋著床上唯一的毯子,看起來仍像在一場安然的睡眠中。
直到當他們把受害人搬上台,剪開衣服。
光是給體表的各種挫傷存證拍照就花了一個多小時。新鮮的擦傷挫傷,無法從傷口形狀判斷兇器的開放傷口,還有顯然有些時日地,已經發綠髮黃、結痂增生的舊傷。
當趙見初舉著照相機將鏡頭對準標尺,慢慢擰動光圈時,他腦子裡泛上來一些說不上突兀的問題。比如,她結婚多久了?
打開胸腹腔之後,解剖室忽然就冷起來了。
趙見初幾乎覺得面前這具身體的血管已經流空了——腹腔里到處都是出血。混著血塊的血水被舀進容器里稱量,得出一個十分兇險的數字。咬骨鉗取下肋骨,在無法徒手剝乾淨的肌肉和軟組織下面,一條又一條骨裂鮮明地暴露出來,好像赤旱里枯萎的植物較著勁要留下哪怕一根草莖。
他被迫充當起一場凌虐的複述者,在暴力留下的遺址上跋涉。
受難的青紫臉龐下,殘留的活力還在撤退,滴答作響,僵硬爬上來,從四面八方。
屍體被以大字放在不鏽鋼台上,毫無遮掩地袒露。
第一次寫解剖報告的時候,趙見初的作業被單拎出來在坐滿三十個人的教室里傳閱。老師用嘲弄的語氣開玩笑,說這份報告里的器官自主精神很強,沒有被動態,全是主動語態,「心臟沿前室間溝剖開可見完整結構」,心臟是自己把自己剪開的,這個角度一看是右心耳拿著剪子嘛。於是所有人都笑起來,笑聲刺得趙見初把頭深深埋下去。
趙見初望著外頭一星遙遙的亮光,他起初以為是室內的光倒映在玻璃上,隨後才發現那是殯儀館門口的路燈,在夜色中被不斷稀釋,最後倒映在他的視網膜里,只剩下一團微弱的斑塊。
光暈模糊的斑塊讓他又想起了屍體身上一層又一層的淤青。
老楊問他這案子該怎麼想,他反問老楊:「你說死因應該怎麼算?」
於是老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想了好一會,用十分審慎的語氣回答:「還是明天先找家屬要一下她的病史吧。」
屍體的外傷和內出血太過於矚目,以至於趙見初和老楊遲一些才關注到她的心臟十分不對頭。老楊拿著標尺在過分粗大的肺動脈主幹上比了比就頓住了,遲疑地問,她這是不是有肺動脈高壓的樣子。
趙見初接過這顆心臟,毫不猶豫剪開右心房和右心耳,沿著后室間溝切開三尖瓣口,再剪開左心耳,直到最後完全打開左側的心房和心室,暴露出明顯異常粗短的二尖瓣腱索。
這是臨床上很典型的標誌。
這樣的腱索會導致二尖瓣脫垂,使二尖瓣無法完全閉鎖合攏。含氧的血液原本應當從左心室通過主動脈進入體循環,但由於二尖瓣無法完全閉鎖,就會從縫隙中逆流回到左心房。假如這顆心臟還能搏動,當冰冷的聽診器貼上溫熱的皮肉時,會有風的聲音流過膠管,從耳塞那一端聽起來,像鼓著腮幫子使勁吹氣,又像秋天最猛烈的風正要捲走最後一絲熱。對人體這樣精密的儀器來說,這是一種無聲的兇險,兇險之處恰在於無聲。因為它並不是那樣潰爛流膿的惡臭傷口,也不會引發劇烈疼痛。年輕患者在大部分時間裡除了不擅長劇烈運動,看起來沒有更多麻煩了。
左心房裡有血栓,口腔和氣管內都可見粉色泡沫,還有急性肺水腫的癥狀。
「直接死因八成是急性心衰,」老楊搖搖頭,「具體死亡過程還要再研究一下。」
老楊晚上值班要回局裡,正好蹭同事的車走了。趙見初留下來打算先把材料捋一捋。
從一副破碎的同類軀體上觀察傷口,測量長度和深度,根據顏色判斷瘀傷形成的時間,檢查生活反應,為她的肝臟測量溫度,分辨骨折的成因,擊打的走向河受力點,倒推每一次毆打發生的時間,施力的方向和強度,施暴者操持的工具形狀。
解剖徐小娥的過程讓趙見初很壓抑,面對她身體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一絲久違的驚悚,那種人懷著有限的預期卻猝然面對無限之物的排斥,徐小娥所遭受的無邊際而永恆的暴力。
徐小娥。
他開始往報告里填寫從家屬那裡問來的信息。
白天受害者和嫌犯家屬在局裡狠狠鬧了一場,有受害者的家屬,還有嫌犯的家屬。
他那會正在局裡給嫌犯掏指甲縫。徐小娥的丈夫,也是對她施暴的嫌疑人高輝是當場被帶走的,老楊跟屍體回法醫中心,他跟著二組回局裡處理嫌犯。
嫌犯父母聞訊前來,和在接待室的女方父母碰了個正著。趙見初那時拎著箱子出來,趕上兩家人撕扯的場面。
他們江大隊站在漩渦的中間,左手攔著一個伸手扯人衣服的婦人,右手擋著另一個拿墊板砸人臉的婦人。兩個女人都憤怒得差不多,無從分辨哪方是受害的。旁邊二組的人來做筆錄,想上去幫忙,剛靠近戰局,筆就被打飛了。塑料筆帽滴溜溜地滾到趙見初腳下。
反而是她們各自的丈夫很冷靜——大概就是丈夫吧,趙見初看著年齡瞎猜,能在這裡的,不可能是什麼閑雜人等了。
當時那場面,他拿著採集箱不打算幫忙,於是就和那兩個平靜的丈夫一起在門口默默看了一會。
江畔平時在局裡裝得一本正經人模狗樣,難得狼狽一回。
他上一次見到江畔倒霉,還是江畔高中因為打架被老師叫家長,最後讓老江局領回家。老江局的車開到在單元樓下還沒停穩,江畔就開了門撒丫子往外跑。老江局來不及給車熄火,鑰匙也沒拿就去追。
趙見初放學蹭著老江局的車回家,結果被迫前排圍觀父子百米賽跑。老江局當然跑不過野猴一樣的青春期兒子,氣得破口大罵,鎖車走人。晚上江畔凍得受不了,摸到趙見初家窗戶外面,吸著鼻涕叫趙見初給他找件外套。
局裡的人對江畔是尊敬是佩服是另眼相看,趙見初摸著良心,丁點兒也敬重不起來。
法醫辦公室的窗外驟然響起一片雨聲,擊在玻璃上劈劈啪啪。蓄積一整天的雨水終於兜不住,嘩啦啦地倒下來。
走廊里的腳步聲混著雨水,越拍越近,最後停在辦公室門前。
趙見初聞聲抬頭,江畔正卷著一身濕氣推門闖進來,迎面把一袋熱騰騰的東西從懷裡掏出來,放在趙見初桌上:「在局裡碰上老楊,說你還沒吃飯,專門給你買的加辣。」說著拆開筷子塞進趙見初手裡,又要把他桌子上的東西清開。
趙見初施然受奉,指揮人把外賣端走:「我去旁邊桌子吃,你別把我東西弄亂了。」
趙見初吃飯的時候,江畔跨著腿坐在他的椅子上,順手抄起滑鼠視察工作,翻著電腦里里的照片,打著呵欠:「這就是今天二組接的那個案子?」
「就是撕巴你的那群家屬。」趙見初回頭看了看江畔,又問,「你掉的那扣子最後找到嗎?」
江畔伸手摸了摸,不大在意:「那會哪想得起來找扣子。」
開胸前的體表照在屏幕上轉來轉去,那些斑駁的青紫像被人在手裡甩弄的萬花筒,也跟著顛來倒去。他撥弄著滑鼠滾輪,把滑鼠指針停在一張照片上許久,最後從胸腔深深呼出一口氣。
那張照片是受害人徐小娥的蝴蝶紋身,一種趙見初從沒見過的蝴蝶。溫潤優美的淺綠色翅膀上對稱分佈著兩對小小的黑斑,兩條長長的蝶尾幾乎拖曳到肘,盤踞在整條大臂上,有一種夢幻般的美麗。
因為這隻蝴蝶太漂亮,趙見初就拍了那麼一張。他想,等到案子結了把遺體交還家屬,這隻蝴蝶就要跟著徐小娥一起被送走焚化了。
焚化爐離殯儀館不遠,趙見初站在法醫中心的辦公室,總能看見那裡開爐冒煙,混沌的灰色成縷成卷地升入青空。有時下雨,連灰煙都看不到,彷彿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也被捂回住了。
趙見初不想再說話,轉過頭吃江畔給他買的粉。
多一個青年壯漢,辦公室被烘得熱熱的。肚子填飽了血液往胃裡涌,大腦不再疲於耗能製造情緒。趙見初靠在椅背上,慢慢放鬆下來,甚至有心情聽外面的雨聲。
工作以後他最討厭這個季節的雨安。雨會淅淅瀝瀝地下,有時一連下好幾天,把室外現場澆得一塌糊塗。
他把外賣收拾好放在門口,又從柜子里翻出來一個工具盒,對江畔說:「你把外套脫了,給你把扣子補上。」
江畔的眼睛黏在電腦上,頭也沒回,脫掉外套反手遞過去。
趙見初重新坐回去,擰開檯燈,把制服領口不常用的那個扣拆了下來,重新釘到缺扣的位置上。這邊用的縫合線都是聚酯縫線,便宜,強度高,不打滑好成結,就是顏色黑漆漆的,不好看。反正人躺上那張檯子,和美麗尊嚴就都沒什麼關係了。
江畔看完照片,還想著要問點什麼,一扭頭看見趙見初正側坐在他身後,在檯燈下專註地捧著他的衣服。
檯燈的光昏黃,照得脖頸一片雪白,趙見初剛吃完辣的嘴唇輕輕張著,艷得極其生動,密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在臉上投出半爿深重的陰影。
一副濃烈的畫。
這樣的重墨,過去小三十年也沒有見過的穠艷,居然出現在跟著他屁股後面長大的發小身上。
「你……」江畔頓了頓,開口即失語,甚至忘了原本要說什麼。
趙見初剛吃完飯,腦子是鈍的,在檯燈發黃的光下盯久了,眼神也糊。他猛一抬頭,恍惚間覺得江畔臉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迷濛。
「好了。」他揉揉眼睛,把衣服遞過去,「先湊合著吧,過兩天抽空我拿好線重新給你釘一下。我這縫線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以前陶老師總說我不幹外科可惜了。」
江畔避開那張臉上灼灼的笑意,接過衣服來重新穿好。半濕的衣服被捂出一絲溫熱,忽然纏人起來,纏得讓人渾身都局促。
「走吧?我把你送回宿舍。」他扭頭走到門口,拎起趙見初剛才收拾好的垃圾袋,「二組最近都忙著火車站那個盜竊團伙,這一兩天也顧不上盯這個案子。」
外頭的雨不歇,一出門就刮一臉,剛吃飽肚子的那點溫情又被打散了。
路上江畔放起一首年代感很重的歌,電吉他撥弄著模糊的風,每一次掃弦都推重一層雨。雨敲在玻璃窗上,不甘心地滑落。
趙見初盯著車窗外閃爍的路燈,思緒又跑回案子上,模模糊糊地思考起來。
「失血量這麼大,死亡時間又近,有心臟病。如果是心臟病發,毆打併發心臟病,故意傷害致死……」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看著昏暗中隱約的青綠血管在皮膚下蜿蜒。
「不一定,」江畔冷不丁插一嘴,「也可能是虐待罪。」
他懶散地靠在駕駛位上,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搭在扶手上,隨意地瞟了趙見初一眼:「這種案子,估計受害人挨打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知道報警處理過沒有。家暴排他性加上主觀無殺人動機,從證據鏈上也可以優先滿足虐待罪。全看到時候怎麼排證據了。」
趙見初沉默了,在心裡想著虐待罪的標準。他們那一屆只粗淺地過了一遍刑法,他學得不怎麼盡心,用起來時常要先翻手機去查。
濕淋淋的瀝青路在光下黑得幽深好像不見底。
這雨真討厭。他在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