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鳥 第十九章
趙見初他想象不出來,假如調度沒有打電話來,最後那片暗沉的紅會延伸到哪去。
他意識到越界了。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懵懂的小孩子。
現場在雨安南邊一處廢棄的建築工地。
周圍已經徹底荒了,一頂燈都沒有,朦朧月光下隱約傳來沔川一波又一波呼吸似的沖岸。
他們停車時照明正好架起來,電閘啪地一合,發電機隆隆地轉起來,四野大亮。
趙見初下車,遠遠看到現場一片亂糟糟。
有人在雜訊中嘶喊,機器沒架平在抖,先關掉。
聲音落地,旋即一靜。黑暗倏地罩下來,將所有人攏在裡面。
趙見初頓時半步也邁不開,死死釘在原地。
他腳下滾過幾粒石子,硌楞楞在地面上摩擦。一隻手從旁伸出來,將他拉住。
「別怕。」
然後江畔按亮了手機。
他被江畔牢牢牽住,他甚至覺得對方很是用了些力氣,因為他被身側的人牢牢帶在旁邊,幾乎半步都落不下。
手機漫射的光幽幽散開。趙見初低頭,在光暈中看見江畔如何牽住他。
兩隻手密不可分地交錯貼在一起,一隻比另一隻膚色更深些,異樣地和諧。
他看見江畔修剪齊整的指甲和手背上的疤,感覺到對方指根處硬硬的繭。
黑暗有一種魔力,既將人排斥在光明之外,也將人的秘密攏在手心。十幾米外的現場嘈雜,沒人知道這裡有兩隻手悄悄地疊在一起。
到這一刻趙見初終於清晰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眼看還有幾步走到人堆前,他忽然用力從江畔的手心裡掙脫,蚊子叫一樣細聲嗡嗡了句「我能看到了」,然後頭也不回地過去了。
發電機再轉起來,幾檯燈光線交錯的最亮處赫然躺著一具身量很小的遺體。趙見初只匆匆看了一眼,立刻轉開頭。
老楊見他這副樣子便瞭然:「第一次見小孩?」
現場是個施工爛尾的住宅小區。只蓋起來三棟樓,樓板還沒封就停工了。空蕩蕩的水泥殘骸立在南岸。
屍體所在的位置處在兩棟樓夾角的隱蔽處,不是腐敗氣味引來人,很難被發現。
報案是個拾荒為生的流浪者。他告訴警察發現屍體是傍晚,步行兩個小時才找到一家願意借電話給他的小超市。
警察隨後就在現場找到幾個流浪者居住的窩點。警察找過來時,他們像被驚了窩的兔子,拋下破爛的家當,五六個人擠在一口還沒修成的花池裡。
受害者俯身倒於地面,僅有內/衣著體,肢體展開,兩條下肢以詭異的角度反折。
在距離遺體七八米遠的地方,遺落著一件淺藍色的女童裙。
趙見初蹲下,輕輕撥開眼皮,角膜已經呈高度渾濁,在光下灰白白一片。腹部微微隆起,暗綠色的皮下靜脈血管在屍表腰腹部盤起,如同叢林怪物的觸手。手電筒光下蒼蠅幼蟲在屍體口鼻處白瑩瑩地扭動著。
氣味很不好,趙見初戴著面罩也不能完全阻止腐臭。他才吃完飯不久,胃裡翻騰得厲害。
「按照現在這個氣溫,應該三天了。」
老楊小心翼翼扶起女童的頭,露出貼著地面的半邊側臉。
「可能是從樓上摔下來的。」老楊說。
趙見初轉頭看看身後的樓,凝重的黑空蕩地漂浮在層層樓板間,令地面上的光線極難以穿透。
他遲疑起來:「他們好像沒有多的照明了。」
兩人正商量著,旁邊同事過來,通知他們把地面現場處理好就收隊。
老楊很意外:「為什麼」
同事向他轉述:「江隊說照明條件太差了,這地方環境又不好,怕摸黑上去偵察出意外,今天把現場封好,明天天亮了再來吧。」
趙見初立刻鬆口氣,卻沒注意老楊表情不虞地看了他一眼。
饒是這麼說,收拾完地面現場也過後半夜了。
趙見初撐著一口氣,魂游般走到設備車跟前,正要換掉防護服,冷不丁旁邊冒出來個人。
江畔把他堵在車旁:「你換了衣服跟我車回去。」
趙見初以為江畔早走了。
這種個體非正常死亡案本不必江畔親自來現場,一二組各有分工,調度優先按排班找人。只有前幾天的投毒案那種規模,才會有大隊長第一時間親自帶人下去的待遇。
江畔沖那黑黢黢的樓抬抬下巴:「得虧我沒走,才攔著你們黑燈瞎火地上去。今天晚上就這麼上去了,明天得摔下來幾個?」
趙見初把防護服脫下來塞進密封袋裡。屍體腐敗嚴重,這臭味靠通風散不掉,要拿去噴除臭劑後過高溫蒸汽。
「我身上味道太大了,還是坐局裡的車走吧。再說屍體要先入櫃,老楊一個人做不來。」
他此刻畏懼直面江畔,現成的理由擺在這裡。
江畔擰緊眉頭:「那完事你怎麼回宿舍?」
趙見初垂眼不答。
這副犟樣子讓江畔登時惱火起來:「趙見初,我跟你說話呢?」
老楊突然從後面鑽出來,不知道聽多久了:「江隊還留這呢,等小趙啊?」
趙見初疑心他聽牆角,急忙撇清:「江隊是怕現場出意外才來這守著的。」
他把密封袋往車裡一扔,扭頭躥到前頭,拉開設備車的副駕駛坐上去,再沒有下來的意思。
等過一會他再偷偷回頭張望,哪還有江畔的影子。
隔天一大早,二組發來消息,現場發現的遺體可能是前兩天失蹤的四歲女孩,叫法醫準備好安排家屬認屍。
那時趙見初和老楊已經回到現場。
荒廢工地在白天更顯破敗。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從開裂的水泥地面鑽出來,已經在此處安營紮寨,形成一個小小的王國,統治著有裂縫的牆壁,爬滿藤蔓的仿羅馬立柱,還有滿地已看不出顏色的塑料垃圾。
二組的同事已經先上樓勘查。
趙見初今天上來,才知道昨天江畔並不是過分謹慎。
不僅是樓板沒有封死,四面露天,樓梯也沒有安裝扶手護欄,內部還有留有大量上下貫通的通道,原本是用於後期安裝管線電梯等基礎設施的。昨天照明不佳的情況下,如果有人一時沒看清腳下,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棟樓共十五層高,原本的設計是三梯六戶的公寓樓,罐裝沙丁魚似地將人塞進去。現在只有一根根承重的框架樑柱,以無限的重疊姿態在寬闊的空間中蔓延,一根接一根,一層套一層,迷宮的拱門般在視覺上延續。
一群人在這裡從上到下摸一遍,然而幾個小時過去,什麼有價值的物證都沒抓出來。
面朝屍體那一側,預想中也許該有不慎跌落的瞬間抓攥樓體產生的痕迹,又或是衣服與樓板擦掛留下的紡織纖維,然而實際上卻是一無所得。
較低的幾層樓里倒是有些成人腳印,但難以判斷來源。這塊地方廢棄后時常有拾荒者光顧,不排除是有人上來睡覺或是拾荒。
趙見初爬到十樓時,已經不敢伸頭向樓下看了。
從這個高度望出去,沔川寬闊而落魄的河岸一覽無餘。
被鏽蝕的圍欄,荒置的廠房,魚骨般裸露著支架的廢棄大棚,一條日漸衰弱的海洋巨獸從城市的包圍躍出,露出滿身傷痕。
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在沔川上坐船,或許那也並不是第一次,只是他所能追溯的最早記憶。趙允望帶著他渡河,去河另一邊的山中公墓給程蝶掃墓。
非常陰沉的天空,烏壓壓像要與河水融為一體。他獨自站在後甲板上,盯著渡輪的白色尾波消失深棕色的水裡,聽旁邊的人用方言交談。有人逗他玩問他坐船去哪裡。
那時他撒謊了,說他是進山裡玩。然後趙允望走過來,打斷路人的搭訕。
趙見初估摸那時候他最多不過五六歲而已,每每這段記憶浮現出來,他都驚訝且羞恥於年幼的自己能夠那樣淡定地撒謊,又完全不理解那時撒謊的緣由。
樓宇間徘徊的風卷過來,夾著一絲陳舊的潮氣。空蕩的樓層間,趙見初被塑料摩擦的簌簌聲吸引。他循著聲音找過去,在角落裡發現一隻乾淨的食品包裝袋。
他拾起來,是本地一家甜點房生產的果仁麵包,生產日期是半個月前。
趙見初拿著物證袋交給同事,同事驚訝,「這家店的東西我知道,賣得不便宜,拾荒的會買這個吃嗎?」
下午家屬來認屍,趙見初找借口開溜未果,被老楊攔住,「人家屬馬上要來了,其它事等會再說。」
他無奈只能靠在牆邊上,不自覺走神起來。
昨晚江畔走了后還給他發信息,問他有沒有回宿舍。
趙見初想這人是明知故問還落井下石。四點半才把遺體安頓好,天都快亮了,他回宿舍幹什麼,最多在辦公室湊合換身衣服。
但他實在不敢和江畔掰扯。
前一晚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他越想越慌。他做夢也想不到,這種化學反應會發生他和江畔之間。
清醒過來,他的第一反應是不行——甚至不需要搞清楚江畔有沒有被捲入這場反應里。
深厚穩重的友誼被掉轉船頭駛向迷霧暗礁重重的海域,他不能不為此害怕,不能不去迴避那些他無法承受的可能性。
老楊清清嗓子,趙見初回神,看見一對男女一前一後走進來。女人臉色蒼白顯得憔悴,但尚算鎮定,倒是男人一見法醫,淚就流到頰邊,帶上哭腔問我的女兒呢。
趙見初和老楊換個眼色,邊走邊給家屬做心理準備。
「案發現場有高樓,存在高墜因素,遺容不太好,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話雖這麼說,不激動是不可能的。
死者的遺容剛露出來,做父親的就咚地一聲倒下了。
趙見初和老楊趕緊上去扶,又打電話給樓上的同事,叫人下來幫忙。
一通折騰完,趙見初再回頭,那個母親竟還站在旁邊,強撐著眼淚仔仔細細地看。她的背影單薄得讓人感覺隨時會折斷
趙見初眼看她要上手去摸,趕緊把她攔住。
一連串的問題被拋過來:「剛才說高墜是怎麼回事?她的衣服到哪去了?你們在哪發現她的?」
趙見初把她拉到一邊,這才按照認屍程序從頭開始問起。
關於孩子的問題,做母親的沒有答不上來的。哪裡留過疤,哪裡長個痣,連五個腳趾頭哪根長些都講得清清楚楚。
旁邊的父親醒過來,木楞楞聽著,一言不發。
她描述的細節都能一一對上。於是她說得越多,聲音越小,臉色愈加蒼白。
趙見初最後拿出採樣管:「按流程我們還得進行DNA的比對。」
男人配合地張開嘴,等著採集。女人卻一把拉住趙見初:「警官,有沒有可能最後DNA比對出來不匹配?」
趙見初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答,只能轉過身,不讓臉上的憐憫露出來。
結束後夫妻二人被送到出口。就在這個堅強的女人跨出法醫中心的玻璃門,踩入日光下的那一刻,原本走在丈夫後面的她忽然毫無徵兆地,無聲無息地軟了下去,像蠟塑的雕像融化在陽光下。趙見初眼見她一點點垮下去,癱軟在法醫樓前的台階上,發出磕碰台階的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