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局
「沈玄風!」周靈焰驚魂未定,未能顧及禮數,「你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威名赫赫的大周劍仙沈玄風。
但其人不同其名,因常年煉丹服餌,模樣看著未及弱冠,生性則更是有些木訥,緩緩行至周廷蘭身前,先拱手作揖,而後才面向周靈焰,輕輕回了一聲:「嗯。」
似是感覺到周靈焰的怒意,沈玄風想了想,又多憋出幾個字,道:「我在京城,望見東方紅光乍現,惡業似火燒天。趕來時,那氣象卻驟然消失了。正想回去,聽得路人議論,說世子……我便來看看。」
周靈焰:「惡業紅光,是那蚯蚓妖怪的氣象?」
沈玄風:「不,小妖化形不久,借用貫索星君邱引的神力,法寶乃是攝魂珠的一道精氣幻化而成,非為真品。」
周靈焰:「一道精氣便震動了海島?」
沈玄風:「有些古怪,許是別的妖怪?但已經離遠了。」
周靈焰:「多謝沈先生。」
沈玄風:「嗯。」
周靈焰遇見沈玄風,常是如火遇水,聽了解釋,只覺得神明之下皆螻蟻,被今日的遭遇大大地震撼了,怒氣稍息,但悔恨憂愁不散,兩人便又無言。
周廷蘭同沈玄風打過照面,問了余若真兩句,同時查看祭壇。
沈玄風沒有即刻離開,不時回頭望向山門的方向,似乎是想去,但礙於王爺的事情緊急,不便就走,面朝祭壇,遠遠站著,道:「王爺,祭壇上有正神降靈的氣象,當是楊悉檀在此請神、落陰、歷劫、身死……魂消。」
周靈焰忙問:「我弟弟呢?」
「我不曾見過世子。」沈玄風搖頭,見周靈焰急迫,便向前走了兩步。
周靈焰忙跟在他身側,虛虛地扶著。
沈玄風在懸崖盡頭停住,眺望蒼茫大海,明明不可視物,又彷彿什麼都看得清楚,片刻后,眉峰微蹙,道:「有三道……四道神異氣象,各不相同。」
周靈焰:「此島緣何這樣邪性?」
花拂衣顧念舊情,怕兄弟們的去向被朝廷掌握,沒有說出崇福宗的事情,便道:「南來北往的江湖客,借住在此,想是小島風水極佳,有助修鍊。」
沈玄風欲言又止,最後只說:「近來,各地都有些不太平。」
「多謝劍仙仗義相救,眼下卻不是說話的時候,待回京城,我必定親自登門拜謝。」周廷蘭心不在焉,遠遠望著妻子的尋蹤蠱蟲飛向大海,再也沒有飛回來,就知道兒子沒有死。再聽沈玄風說望見了神異氣象,一時間想到了許多事情。因有旁人在場,又疑心花拂衣有所隱瞞、沈玄風的聰明敏銳,便不好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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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周廷蘭流著淚下了定論——世子遇害身亡,真兇伏法,匪賊離散,收去花拂衣的丹書鐵券,藐雲島自此而往永久封鎖。
沈玄風當先離開,步行至山門,等到眾人清點匪寨、發現楊悉檀的屍身失蹤時,他已經帶著那屍體坐上了回程的船,到汴梁后便閉關謝客。
藐雲島大多數匪賊都跟了黃方,借崇福宗之勢全身而退。
花拂衣畢竟是先太后的義女,秦楚二王的故交,原沒有親手殺害世子,舍了丹書鐵券,換得免受刑罰。辭別剩下的兄弟,孤舟渡海,不知所蹤。
周廷蘭帶著一行人離開。他曾在秦王被貶時患過瘋病、火燒宮殿,有了周子皙之後才慢慢轉好。旁人都怕他傷心過度、瘋病再發,沒有敢多說話的。
然而,等周廷蘭回到家中,最先做的是關起門來與羅筱筱密談。
幸甚,妻子與他是相同的看法。
一來,周子皙現今的模樣與周溫嶸別無二致,從前年紀小,深居簡出,少與人相見,但往後難免要拋頭露面,可京城有太多人忘不了秦王,兩人如此的相似,不論怎麼分說,總難令人置信。
二來,夫妻倆都很肯定,楊悉檀絕不可能讓周子皙遇害,真說起來,他們兩個甚至算是兄弟,照楊悉檀的脾氣,縱然殺了自己,都不可能讓周子皙被殺,今日有這些作為,內里必定暗藏玄機。
於是,楚王夫婦明裡謊稱兒子遇害,王妃因憂傷過度而卧病,昏厥至人事不省,王爺則在世子靈前慟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汴京城裡人盡皆知,連官家都親自前去安撫。但暗裡,兩人卻開始籌謀安排,在黑白兩道撒網尋人。
忙完這些,又等了幾日,待到「瘋病」好轉,周廷蘭才想起來,要找女兒來問問「游龍槍」的事——那槍法是周溫嶸自創的,女兒又能從何處習得?
沒承想,周靈焰追悔不及,翻來覆去細細思量,總覺得不對勁,剛回汴梁就去找了劍仙一趟,說是要把楊悉檀的屍首弄回來。
可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她不僅沒要到屍首,反而留書一封,帶走了姨娘的尋蹤蠱蟲,還捎上了先前惹出事端、被押在牢里無人理睬的玲瓏樓花魁孫小媚。兩個女人,一入江湖,自此蹤跡難覓。
周廷蘭去找沈玄風,劍仙卻是真的閉關去了,任何人都尋他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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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若真身披畫皮,從姓名長相到身份背景,皆是若真而非真,經年累月,一等一的善於偽裝。所有人里,看上去最傷心最落寞的非他莫屬。
回程路上,他是面如死灰,連傷口都不肯讓人料理,只是捧著周子皙的衣裳不放。
回到京城之後,他已是形銷骨立,草草休整一夜,在眾人勸說下,強撐著去參加殿試,原本身懷經世之才,卻未能拔得頭籌、連中三元。
天子聽說了余若真百里追擊、忠心護主的事迹,想借他以安慰痛失愛子的兄長,又見這人模樣英俊、氣質清雅,是個文武兼具的賢才,便欽點了他作新科探花。
探花郎沒有敲鑼打鼓地回府,因為楚王府正在為世子辦喪禮。
周廷蘭把周子皙的玉佩送給了余若真,收了他作義子。
余若真忙前忙后,接手操辦,直等到周子皙的衣冠冢安葬之後,諸事皆休,方才離開王府。
不久,余若真開了府,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編修之職,換了官服,得閑飲酒烹茶,一面查看金雪瑕的來信,一面用小刀細細切了熱乎的心臟做糕點。
用完糕點之後,他把信燒了,將守在門口的小廝喚了進來。
小廝面無表情,熟練地收起鮮血淋漓的杯盤碗盞,繼而取來一個銀質的小桶,揭開蓋子,把桶放在桌上,又把剛才他拿來切糕點的小刀擦乾淨,雙手捧著,遞到余若真面前。
余若真眼裡的嫌惡一閃而逝,一手握著周子皙的玉佩細細摩挲,另一隻手接過小刀,毫不猶豫地劃開了自己的手腕,並面帶微笑地看著,好像受傷流血的是別人。
未經偽裝時,他的血是暗紅色的,散發著濃郁的臭氣,漂亮的肌膚之下儘是腐肉。
他的傷口癒合得極快,為了取血,他需要反反覆復地割開自己的手,一刀、一刀,又一刀。
但他面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消退,心想著,子皙已經被自己藏了起來,往後的日子很長,不必急於一時,耐心等上幾個月,先把旁人、雜事統統「處理」掉,之後再做計較。
不知過了多久,小桶終於盛滿鮮血。
余若真把刀一扔,手腕上的傷口瞬間癒合,他整理了衣裳、髮髻,像個沒事人似的離開了房間。
小廝蓋好銀桶,以黃符封口,掐訣念咒,又做了重重偽裝,方才把桶抱到廚房,命人帶出府邸,卻不知是送往了何方。
汴梁城紅花綠柳,歌舞昇平。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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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知世事自來不能盡如人意。
那日,周不渡攜一人一僵一鬼魂,坐船離開藐雲島,不便翻看地圖,只按記憶說了幾個可以登岸的地點,之後就任由金雪瑕駕船。
楊悉檀準備的船隻早已貼好靈符,穩穩噹噹穿越法師引發的風浪,一氣行出數里。
不料,海底忽又傳來劇震。
似是有什麼巨大的猛獸突然蘇醒,自深淵升騰而上,在近海面的水裡形成一個橢圓陰影。
那陰影徑直衝向藐雲島,激起一叢數丈高的白浪,其奔行之迅疾,使得前浪未落、後浪便起,另白浪築成了一道參天水牆。
靈符的能量畢竟有限,周不渡的船在風浪激蕩之中被掀翻,碎了個稀巴爛,行囊、浮木散落,眨眼間已被沖走。
越千江白日里是殭屍,不須呼吸,不懼溺水,發自本能地保護徒弟,死死抱住周不渡不放。然其僵死之時,肺里沒有空氣,落水后便似一個鐵秤砣,反帶著周不渡往下沉。
金雪瑕水性好,一把將周不渡拽出水面,但周不渡又被越千江抱得鐵緊,他沒辦法帶著兩個人浮遊,只得解開腰間革帶一甩,纏上越千江的腰桿。
周不渡立馬摸索著把革帶打了個死結。
金雪瑕便把革帶另一頭緊緊纏在自己左手大臂上,自背後抱住周不渡,單以右手划水,仰面朝天泅渡。
兩人堪堪保住平衡,讓腦袋露出海面喘息,越千江在水下應無大礙。
然而,茫茫大海,望不著邊際,一個人要帶著兩個累贅游到岸上,簡直比登天還難。
周不渡凍得嘴唇發紫:「你帶上他,放開我,我自己可以……」
金雪瑕胸膛滾燙,心跳平緩:「莫說閑話,當心嗆水。」
說話間,只見藐雲島上空一道晴天霹靂落下,繼而紅光爆閃。
巨獸行至半途,似是有所畏懼,當即止住,再度潛入海里。
白浪停歇,化雨落下,海面復歸平靜。
卻不想,那巨獸剛剛消停片刻,竟又調頭洄遊,徑直衝向周不渡等人。
橢圓的陰影倏忽間游至三人下方,震顫著浮出水面,彷彿一座島嶼,剛好把他們托起。
巨獸身形龐大,方圓兩三丈寬,顏色青黑,形似一口像個倒扣著的炒鍋,邊緣低而中間略微隆起,縱橫的溝壑隱約形成一幅先天八卦圖。
獸背濕滑,兩人無法站立,皆向邊緣滑落。
金雪瑕催發真氣,以匕首為釘刺向獸背,然其表面硬若磐石,刀槍不入,匕首擦出火星點點,險些摧折。
周不渡試圖抓握溝壑隆起之處,慌亂間手掌被尖石劃破。
鮮血灑落,流入溝壑之中,意外引發了神奇變化——
只見獸背如波濤般高低起伏,於最中間約有丈寬的高處變幻生成石亭、桌椅,青紗簾自屋檐垂落,將風浪水霧擋在外頭。
越千江聞血而動,左手抓住周不渡,腰間革帶拖著金雪瑕,如野獸一般貼地爬行。奮力爬到石亭邊,右手緊握欄杆,猛一發力,先將周不渡甩了進去,自己再爬入其中。
周不渡抱著欄杆喘息,又被越千江提起放到石凳上坐好。
越千江在他腳邊席地而坐,復又僵死,便不再動。
金雪瑕解了纏縛,四周看探,見小島兩側各有四條划水的長槳上下翻動,前方則有兩條並不動作的大槳,很像是一隻懸停於海面的大螃蟹。
他思慮片刻,道了一聲:「蟹妖。」
「謝邀?」周不渡沒反應過來。
金雪瑕:「《山海經》:姑射國在海中,屬列姑射,西南,山環之,大蟹在海中。又曰,女丑有大蟹。女丑之屍,生而十日炙殺之。此物看著像是傳說里的蟹妖,昔年神人之坐騎,或為始祖,或為後代,神明入天府後,便沉眠海底,今為風雨驚醒。」
「真有妖怪?」周不渡的確感覺這小島帶著一些活物的生氣。
金雪瑕坐了過來,解釋說:「物之反常,謂之妖;異者,謂之怪。天地間的精氣依附於物,氣亂於內,形變於外,物即成了妖怪。自然天成,只是罕見。」
石桌左上角陰刻著兩個複雜符文,凹槽里沾了些血。
「你受傷了?」金雪瑕取出懷裡的皮酒囊,揭蓋,遞給周不渡。
周不渡聞見酒氣,當先想到的是古代酒水度數低、雜質多,沒有消毒作用不說,還容易引起感染,雖知他是好心,卻還是不敢使用,便說:「一點小傷,不礙事。」
金雪瑕點點頭,收了酒囊,沒甚表情,道:「我叫金雪瑕。」
周不渡:「金大哥……」
金雪瑕:「稱名即可。」
回想剛才的驚險情景,周不渡滿懷感激,鄭重其事道:「金雪瑕,謝了。」
「不必。」金雪瑕無所謂道。
周不渡不免好奇,問他說:「我們……是朋友?」
「不是。」金雪瑕斷然否認。
周不渡更好奇了:「你卻捨命救我。」
「公子要我護你周全。」金雪瑕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彷彿生死於他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換作別人,肯定會好奇、猜疑,說什麼都得打探打探,但周不渡原就不愛跟人交流,此時又累又冷,便不再多話,靜靜發獃,目光落在金雪瑕身上。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夜行衣,身材高大,似黑豹敏捷輕盈,看起來像個高等級的侍衛或刺客。他把遮臉的黑巾取下,可見相貌堂堂,濃眉大眼,又有白雪般的皮膚,俊臉渾似一幅水墨畫,只是白璧微瑕,左側太陽穴及額頭處分散分佈著七顆細小黑痣。
周不渡心想,看他的模樣氣度,並不像那種甘願任人差遣的人。
金雪瑕修為頗高,五感敏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越千江身上,忽然開口,說:「他救過我。」
「什麼?」周不渡摸不著頭腦。
金雪瑕卻自說自話,像是沉湎在回憶里:「快二十年了。」
周不渡:「但你看著很年輕。」
金雪瑕:「修行之人,肉身強韌。當時年紀小,只記得他的模樣,後來再見,才知道是他。告訴你,只是說,我不會害你們。」
周不渡不置可否。
海濤聲聲,兩人相對無言。
金雪瑕準備靜坐調息,見周不渡面無血色,形容憔悴,精氣神不像個少年人,猶豫片刻,道:「你看著不太好。」
周不渡嗯了一聲。
金雪瑕不知聽到沒有,還是說:「我給你探探脈象。」
「有勞。」周不渡依言伸手,全無防備。
金雪瑕給他搭了脈,搖頭道:「氣血兩虛,皆因心脈受損,是舊傷,只能往後調養。我的功法屬陰,不好為你度真氣。」
周不渡:「沒關係。」
金雪瑕的思維似乎有些異於常人,旋即又說:「你該有個新姓名。」
周不渡條件反射,說了自己的真名。
恰好一個海浪拍在青紗簾上,大蟹在風浪里搖擺。
金雪瑕:「……」
「別迷信。」周不渡赧顏。
金雪瑕:「沒這忌諱。歇會兒,得想辦法渡海登岸。」
然而,大蟹在海里浮遊,像座石頭島,全沒有半點想理會他們的意思,金雪瑕請求、交涉皆無迴音。
越千江正處於僵死狀態,無法祭出天書,周不渡拿不到衡門。就算拿到了,他也不敢亂用,畢竟尚沒有完全掌握那門的性質,真怕一不當心掉到虛空里去了。
還是先觀察觀察。
放眼四周,蟹背光滑荒蕪,只有一座石亭,亭里只有一個石桌,桌面則只有一方棋盤、一幅殘局。
棋局約下了百手,另有一顆黑子落在了格子里,看著像是那執黑子之人遇到急事匆忙離去時扔下的。
周不渡總有種把棋子撥弄正的衝動,但不敢亂動,先仔細觀察,問:「左上角的符文寫的是……孤鸞?」
他原來從沒有見過那種符文,但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可能認識,因此他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金雪瑕解釋說:「非為符文,而是文字,炎黃之時神仙所用的八龍雲篆,內蘊三元五德八會之氣。」
周不渡:「是什麼意思?」
金雪瑕:「大蟹蟄伏多年,神氣凝滯,被人血之中蘊藏的元氣激蕩成活,方才發生變化。許是因緣際會,一時間看不出有何深意。」
周不渡在陰間時能看見業力光芒,還陽后卻再望不見玄妙氣象,這不是他了解的範疇,於是又問:「金大哥,現該如何?」
金雪瑕也不再糾正他的稱呼,只道:「蟹背上沒有別物,若要脫困,應當由此入手。然而,你非修道之人,不懂望氣,我看棋盤,只見凶煞之氣繚繞,猶如一盆炭火。勝負後果未知,不好妄動。」
周不渡聽他這麼一說,隱約感覺到有一股灼熱的氣息繚繞於文字周圍,不帶惡意,反倒很溫暖,便說:「可要是蟹妖停在海里不走,我們活不了多久。你會不會下棋?」
金雪瑕:「不曾學過,只是略懂。」
周不渡:「我……還可以。」
「試試罷。」金雪瑕斜倚欄杆,雙手抱胸,右手按著左衣袖下隱藏的羊角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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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別的辦法,周不渡謹慎地多問了幾句:「這是神仙妖怪留下的棋局,他們下棋與常人有何不同?」
金雪遐想了想,說:「相差不多,只是,白先黑后,並不貼目。」
兩人又觀察了一番。見這一盤殘局之中,棋子大都排布在上方及右下角,全局黑子實空稍稍領先,但白子根基深厚,有許多目數都意圖不明。
金雪瑕:「須得先下幾手,邊打邊看。」
「是這麼說。」周不渡原想執白,佔個先手,但對著棋盤問了一句「可否猜子?」,又沒得到回應。於是就不再問,先把那一顆落在格子里的黑子擺正,貼在左側空曠處一顆白子的左側,自然而然執了黑子,開局就有些吃虧。
一顆白子從棋笥里升起,飄落。
戰事再起。
金雪瑕:「大約是一股煞氣在弈棋,你自己當心。」
「有回應總是好的。」周不渡微微頷首,端坐對局。
他的腦力極好,比古人經驗多,習慣了跟算力強悍的機器對弈,面上波瀾不驚,落子快如閃電,棋風大開大合。
白子受煞氣催動,行招同樣毫不拖泥帶水,棋風狠辣兇悍。
金雪瑕看來,只見棋子滿盤亂飛,天人交戰,招招玄奧。
轉眼間就到了第五十手。
周不渡圍魏救趙,在左側跳一子,給白棋設了一個圈套。
若白棋中計,原本白殺黑的局面就會瞬間轉變成黑殺白。
然而,白棋感覺極其敏銳,發現處境有些兇險,便兵行險地,連出殺招,如毒蛇一般對黑棋緊咬不放。最後,於中腹奮力一擊,沖斷黑棋。
黑棋設套不成,被連根切斷,反虧其目,被白棋困住,中腹大片生死未卜。
幸而,那煞氣到底不是計算機,後來白棋同樣出現了失誤,出一招大惡手,虧了目數,直接給了黑棋活路。
此時,周不渡只要用一招撲吃,犧牲數個棋子投入對方勢力範圍之內作戰,便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將左側的二十來顆大龍做活,離勝利僅有一步之遙。
但他身軀羸弱,久戰難免疲累,一時誤算,以為撲吃勝率太低,便出了一招保守的棋,反應過來,驚覺竟是一招惡手。
白棋抓住機會,逆勢而上,接連出招與黑棋殺氣。最後,將己方左上角的一塊領地全部搭了進去,但出一招,強殺黑棋。
戰至此時,黑棋仍然略有優勢,但幾次錯失終局良機,甚是可惜。
而白棋卻在數次圍困下得以存活,於極其兇險的境地之中,做成了對己方而言最好的局面——
接下來,棋局中腹的三十三顆黑子大龍與二十八顆白子大龍不得不進行慘烈的主力對殺。
生死只在一線間。
棋局如人生,觀棋可觀人。
周不渡的出身經歷造就了他。他總是擔心自己不夠優秀,怕讓養父失望,下棋時一直想著「我死了不要緊,可不要害死別人。」所追求的僅是「不輸」,而不是「贏」,思慮雖然周全,卻也瞻前顧後,反倒容易誤算。
再看白棋,它由煞氣催動,充滿執念,常帶著一種孤勇,數次以自殺之法脫困。然而,以火燒人者,自身亦不免被焚為灰燼,隨著戰局愈演愈烈,白棋的凶煞氣息愈發濃厚,隱隱有一種走火入魔的徵兆。
若開始主力對殺,略佔優勢的一方一心求活,深陷劣勢的一方一心求勝,和棋是最有可能出現的終局。
金雪瑕的棋力有限,看不到太長遠的變化,只見雙方勢均力敵,然而,出招速度卻都驟然放緩了,實在不解:「怎麼了?」
「很快,棋局之中便將形成三個劫爭,我提此劫,它消彼劫,此消彼長,循環往複,以至於無窮無盡。」周不渡算得很快,但很猶豫,無法定奪最優策略。
金雪瑕:「三劫循環?」
「沒錯,三劫循環,無勝負。」周不渡掐著太陽穴,感覺有些頭暈。
金雪瑕:「萬局難出一次。」
周不渡:「要不,先和了?」
金雪瑕:「你說了算。」
是戰是和?
對於弱勢的白棋而言,和棋已是當下境況里能打出的最好終局。
然而,周不渡仍有選擇的餘地。
於他而言,和棋是很容易的,只是免不了再打一局。可他的身體不好,到那時恐怕會更加疲累,而白棋非人,狀態多半不受影響。
可若要繼續戰鬥,他就不得不避免打出循環劫,在別處落子以爭得先手,這必將導致己方中腹巨龍傷亡慘重,其後形勢難以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