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里亞

柯里亞

五月下旬,天熱了,雨少了。

因為「腰太軟了」的緣故,周不渡的每日課程里多出來一個打形意拳的項目。

形意拳又名六合心意拳,相傳乃是菩提達摩所創,由槍法演化而來,講究腰槍合一、周身一體,融會貫通五種基本勁力,對整體機能都有提升。若有名師指導,上手見效極快,故民間有「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的說法。

傳言聽聽便罷,周不渡可不想打死誰。更何況,在這個存在神仙妖怪的世界里,他因心脈受損不能練氣,凡人的上限擺在那裡,練拳僅是為了強身健體。

越千江卻很喜歡看他打拳,手把手地教他,總誇他學得認真、愛鑽研,每天都能指出他的微小進步,從點滴變化之中看到他的付出和努力。

周不渡常被誇讚為天才,其實不大喜歡此類評價,畢竟他的大腦只是一個克隆來的贗品。但越千江的誇獎跟別人不一樣,或者應該說,越千江不同於別人,師父不論說什麼,他都很受用。

院門不出,師徒倆的作息高度一致。

晨起,練拳、看書,累了就過過招、練練輕功身法。

正午,金雪瑕把飯菜送來,周不渡吃飯,同他聊天、探消息。

午後,師徒倆相互挨著小憩。

下午,周不渡獨自看書,等著太陽落山,越千江恢復神智。

晚飯後,兩人一同用現代方法健身,看看書、說說話。

·

這樣過了小半個月,周不渡氣色漸好,感覺自己又行了。

一日傍晚。

越千江倒掛在廊子下做卷腹,手裡還拿著乾草編鳥窩,一派輕鬆自在。

周不渡趴在廊下的竹席上做平板支撐,全靠師父的鼓勵才堅持到半分鐘,感覺還是不行,便不硬撐,躺平歇一會兒,撿起擺在一旁的桌子腿繼續敲打修補。

越千江愛乾淨,早已經把滿園的荒草除去,徒手劈石頭,在泥地里鋪上小徑,房間里的地磚則讓周不渡反覆擦洗了數次。

真別說,周不渡雖然失了憶,但何惜打小就在竹林寺里做擦地板的早課,那些肌肉記憶保留了下來,他的動作格外嫻熟,沒兩下就把地磚擦得油光水亮。

師徒倆閑來無事,又把各個房間里的舊衣裳翻出來曬一曬,壞掉的桌椅傢具揀出來修一修。

幾日後,小院煥然一新。

周不渡剛把桌子腿裝回去,又精益求精地用小刀清理雕花板里的污漬,看著花紋,隨口說:「雕的是八仙過海圖,一張桌子都這麼精細,不知道這宅院的原主人是做什麼的,怎麼會把大宅子賣給別人做了道觀,而且沒把那些看起來挺值錢的銅器花瓶帶走。」

還有,他們家的床真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自從來到這裡,師徒倆日日睡在一起,這似乎更奇怪?但……說不上來,畢竟睡得很舒服。

「這問題我方才說過,你都沒搭理我。」越千江翻身落地,隨手擱下鳥窩,跨坐在欄杆上扇風。

周不渡茫然,道:「我聽見你說話了,你說昨天用乾草編了一對青鸞,你要給他們搭個窩。可你沒說那句。」

越千江:「這是上上句了。」

周不渡:「然後你就問我想不想吃烤鵪鶉,我說不要打鳥。」

越千江:「這是下下句。」

「我錯了,你是揣了本起居注嗎?每句話都記得那麼清。」周不渡哭笑不得,自己的確經常思考入迷,以至於聽漏了身邊人說的話。

他心不在焉,想著事,用手指拂去雕花上的灰,忘了小世子皮嬌肉貴,指腹一下就被粗糙的木頭劃破了。

越千江忙湊過來,捉著他的手,對著指腹念咒,指尖輕點一下,便使那傷口瞬間癒合。繼而接過小刀,清理雕花,道:「你去修大件的,有心事,可以給師父說說。」

周不渡便去打理小茶几,一面說:「午間,金雪瑕來送飯的時候悄悄對我說,楚王府正在給世子辦喪禮,王爺在靈前慟哭了三天三夜,他家郡主也不見了,只怕是要找我們報仇。他家公子要過兩三個月才得空來看我,讓我們低調再低調。」

越千江聽罷卻笑了,道:「大師兄當真傷心的時候,其實是不會流淚的,旁人全然看不出來。靈焰……他的大女兒,總是嚮往江湖,卻不明白江湖是人情關係,在外尤好抱打不平,沒個一年半載走不到定海,但她多半不知實情,怕是要傷心了。」

周不渡:「實情到底如何?」

越千江:「你既問了,便說說。」

·

說的是周不渡的身世。

當年,周溫嶸在流放地「暴斃」,但實際上,他的修為已經達到元嬰境界,打算在棺材里脫胎換骨,重塑肉身,像達摩那樣假死遁去。

越千江為周溫嶸守靈,實則是護法,等待他從墓里醒來。

沒想到,世宗竟然那麼絕情,派人檢驗了三次屍體還不肯罷休,最後給劍仙沈玄風下了死命令,要他蹲守三月,斬草除根。

越千江遭遇沈玄風奇襲,身負重傷,沒能保住周溫嶸,只救下了剛出生的周不渡。

兩人逃離時,沈玄風用陵光劍法最後一招羽翮已就打出六道劍氣,越千江堪堪擋住五道,另有一道落在了周不渡背後,刺穿了他的心脈。

越千江孤立無援,只能找大師兄求救。周廷蘭毫無顧忌全力相護,王妃羅筱筱深諳巫醫之道,在臨盆前救活了周不渡,但也動了胎氣,自己的孩子剛出生就不幸夭折了。

周廷蘭夫妻決定庇護周不渡到底,對外謊稱這就是他們的孩子。

但待在天子腳下,總歸不大穩妥,等到周不渡滿月,越千江便帶著他不告而別。

周廷蘭不能解釋,只得對外宣稱金瞳羅剎對皇室懷恨在心,擄走了自己剛出生的兒子。

越千江從此隱姓埋名,跟周不渡在竹林寺里隱居。後來舊傷複發,自知時日無多,一時尋不到楊悉檀,怕周不渡孤苦無依,死前便故意露出行蹤,引來周廷蘭的人。

·

「所以,你斷沒有害死楚王世子。」越千江看著周不渡,眼裡都是笑意,「因為……」

「世子竟是我自己?」周不渡沒覺得多麼意外,聽完故事,只有一點小小的疑惑。

沈玄風用陵光劍法斬草除根,那是個花架子套路,看著凌厲,威力卻不算大,說不得是有意放水,越千江為什麼沒能躲過?但他似乎不怎麼想說,還是等到合適的機會再問罷。

越千江:「對,悉檀只是偽造了你被害的痕迹。」

周不渡:「那大師兄……」

越千江眼神一凜。

周不渡:「錯了,我該管他叫叔?」

越千江:「他比你爹年長,按輩分算,卻是你爹的侄兒。」

「堂兄?」周不渡不曾有過親戚,理不清這關係。

越千江:「也不能完全算是你的堂兄。因為周家皇室有些不為人知的隱秘。」

周不渡:「不管那些。可我們鬧這麼一出,又沒有事先跟他通氣,你卻說他不是真的傷心,為什麼?」

越千江:「大師兄聰明機警,羅筱筱擅長巫蠱之術,悉檀小時候還跟著她學過幾招,那點兒小把戲騙不過他們。但讓你離開京城是眼下最好的出路,他們不得不忍痛割愛,大師兄哭得那樣慘痛,便是做給別人看的。然而,養了你十年,又怎麼捨得?所以,我說了,他可能還會找你,應當是暗中搜尋。」

這樣倒還好,要是真害死了恩人的孩子,即便是原身做的孽,周不渡也不免愧疚。

懸在心頭的大石頭落地,他才有心情多問一句:「我做世子時喚何名?」

越千江:「鄂君子皙,越人悅其美,因作《越人歌》。」

周不渡:「周……子皙?」

越千江點頭:「大師兄與我想到一處去了。」

「真是一筆糊塗賬。」周不渡苦笑。

只怕周廷蘭亦對周溫嶸有情,周不渡想,以後應該給他寫一封信,或者見一面,讓過去了的徹底過去。

·

六月入伏,連日艷陽高照。

那師徒倆卻總是在太陽落山後才活躍。

子時三刻,周不渡仍在翻書。

近來,他的身體好了不少,思慮就又多了起來,對看書有些著迷。

他終究是那樣的人,俗事纏身時,抱怨身不由己,只想拋開萬事不管,當真得閑,卻又不能坦然,只怕虛度光陰無所成就,非得找些事做。

反觀越千江,無論做什麼都是怡然自得,結束打坐,精氣充沛。

眼下,他陷入僵死的時間已推遲到巳初,恢復生氣的時間則提前到了申正。

僵死之時的狀態也有不同。早晨、傍晚,他的神智尚算清明,可以陪周不渡練武、玩耍,斷斷續續地說話,做出正常反應;只在正午日光最盛的午時到未時之間思維凝滯,全憑本能保護周不渡,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若能保持這樣的恢復速度,用不了多久應可痊癒。

道觀里的油燈不知用的什麼油膏,灰煙甚濃。

天氣和暖,越千江便把窗推開一半,將擺在窗台上的兩隻草編小鳥收入乾草窩裡。

做完這些,他來到桌邊,準備等徒弟看完書,合計離開的事情,見火光微暗,又輕輕挑了挑燈芯。

火苗一跳。

周不渡忙把書卷合上。他正看到周溫嶸於流放地房州暴斃的記載,書里沒提到他有任何妃嬪或女人,只寫著他死後未入皇陵,葬在房州竹山縣的女媧山。

越千江也沒去窺探,只問:「身體如何了?」

「有些疲累,不妨事。」周不渡應道。

他現在臉上有了血色,不再是風吹就倒。但娘胎裡帶來的病沒法根治,心脈的損傷也難痊癒,心頭常發緊,運動得太劇烈或動作太急太猛都容易呼吸困難,離不開護心丹。

幸而師兄的丹藥靈驗,余量足夠,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而且師父總是守著他,給他以溫柔、沒有侵略性的支持和陪伴。

他越來越放鬆,喜歡懶懶地靠在師父身旁,恍惚間想起小時候跟列昂尼德在海邊度假的時光,是一種「小苦而微甜」的幸福。

「知道你為什麼總覺得累?」越千江起身,突然把兩手穿過周不渡腋下,將他抱起來放到床上。

周不渡錯愕:「書還沒看完……」

越千江:「你睡得太晚了。」

周不渡哭笑不得,師父不管天塌地陷,只管徒弟睡覺吃飯,簡直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母。

想到母親,也不知道為什麼,越千江從不曾提起過這具身體原主人的生母。

考慮到他對周溫嶸的感情,周不渡不好相問,只是有時難免胡思亂想,擔心他有一天突然告訴自己「其實我就是你媽媽」,那畫面簡直不敢想象。

所幸,單從文史資料里看,這應該不是一個男人能生孩子的世界。

什麼亂七八糟的?周不渡抖抖腦袋,真是困得迷糊了,解衣欲睡,可一晃眼,餘光瞥見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師父!」

「魑魅魍魎,不用在意。」

越千江往茶杯里倒了些水,沾濕指頭,繪符文於床頭,問徒弟:「認得么?」

「金光五雷符,做什麼用的?」周不渡看了一眼,記憶自然浮現,但腦海里的道書浩如煙海,他目前還沒工夫研究。

越千江:「鎮宅驅邪,用神筆直接描畫即可。」

周不渡攤掌祭出神筆,虛虛抓握著無形之筆,於半空之中畫符,一筆繪就如流水般順暢。

筆落,紅光閃爍,繼而在屋內擴散開來,頃刻后化為無形。

「這就成了?」周不渡問。

越千江眼裡金光流轉,道:「很好。」

周不渡:「師父真厲害。」

「神符是你畫的,說什麼我厲害?」越千江一哂,眼裡光芒淡去,雙目恢復如琥珀般的溫和顏色,「青陽山是丹鼎門,符籙一道教得很少,勉強夠用罷了。我自小就與玄門不大對付,沒那慧根,往後只能靠你了。」

周不渡收了筆,爬上床,好奇道:「那是……鬼?」

「是吧?」越千江不以為意,「我沒有陰陽眼,不用符咒神通時看不見魂體,你大約是因為自身氣弱才撞上的。屋裡煙重,太悶了,晚上不關窗,你躺進去些,我睡外邊。」

他說著,把桌上的書卷收好,並沒有吹燈,解了衣,往木施上一搭,跨步上床,才問:「要不要留燈?」

「再留一會兒。」周不渡還是有點兒忐忑,無論那影子是人是鬼,睡著睡著,窗外忽然冒出來一個人影,感覺總是不太美的。

「人有三魂七魄,死,是肉身隕滅,魂魄無所依附便成為鬼,沒什麼不尋常。」越千江英武的臉上半含笑意,給他掖好被角,側躺著看他,「我看著你,等你睡著了再吹燈。」

·

金瞳羅剎坐鎮,哪有妖魔鬼怪敢進來?

周不渡閉上眼,琢磨著鬼神之事,權當催眠。

其實,他很願意接受魂魄之說。

要知道,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里,靈魂並沒有確切的定義,而且從無跡象證明其存在,但人們總說克隆人沒有靈魂,將之視作次等公民,甚至是商品。

大環境如此,縱然他自己相信科學,知道沒有人能擁有不存在的東西,可身為克隆人,心裡到底是難過的。

而今異世重生,他不僅擁有靈魂,而且有三條魂、七條魄!這發現實在讓人欣慰。

至於神通,接不接受、相不相信都無所謂,被打了就會疼,存在的就是存在。

人類生誕生在宇宙之內,受生物結構以及思維模式的限制,只能以人的感官認識世界、用人的思維理解世界、以人的尺度度量世界,但人類生死須臾、目光短淺,所掌握的規律都只是片面,從無必然之因果、恆常之連結,有的只是混沌之中的偶然。

面對浩瀚不可知的宇宙,悲傷迷惘、虔誠迷信都無濟於事,該做的是仔細觀察、審慎判斷,提出假設,歸納簡潔的法則,不斷驗證、改進,如此一來,即便真相仍不可知,事卻可成。

這就是所謂的「借假修真」,從前的科學如此,現在的玄學亦如此。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這世界真的只是一個荒唐的夢,但夢裡有越千江,便是一個美夢。周不渡從浩瀚宇宙的某個角落飄來,漸漸在大周大地上紮下了根系,願意並開始相信這個世界的真實性。

燈還沒熄。

周不渡悄悄睜眼,卻正撞上越千江的視線。

「好了,不必留燈了。」周不渡說。

越千江一彈指,打出一道勁風,滅了燈。

月光為周不渡鑲上一圈銀邊,讓他看上去如夢似幻,疲憊、脆弱。

越千江單手支頤,眼神有些迷離,用另一隻手摟住周不渡。

相較於白日的溫柔從容,暗夜裡,他的眉宇之間隱約透著一股野性,複雜而神秘:「你不喜歡這個地方,咱們擇日離開就是了。先睡,明日出門觀望。」

周不渡蠕動:「師父,你有拖延症。」

越千江開始胡言亂語:「孽鏡台都被你拆了,真遇到鬼魂作祟,你只消把護心鏡這麼一揭,紅光直閃瞎他們的鬼眼。」

「什麼跟什麼……」周不渡跟越千江拌了兩句嘴,掙扎不脫,不知不覺間貼著他的胸膛睡著了。

越千江這才鬆開他,抬手,懸在他額前,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臉,但最後沒有落下,笑了笑,也合眼睡了。

·

這夜裡,周不渡又做了夢,夢見自己前世的經歷。

養父列昂尼德管理著巨頭公司,諸事纏身,來去匆匆,少有時間陪伴他,時不時會讓手下帶他出去玩。

有一回,高管馬特拉與列昂尼德發生分歧,綁架了周不渡。雖然周不渡通過自救脫離了險境,但養父很自責,事後撇下所有生意,陪他在海邊住了三個月。

那是周不渡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養父教了他許多東西,比如恐懼,比如愛。

「柯里亞,柯里亞……」

周不渡四歲之前沒有名字,僅以編號「E042」作為身份標識。列昂尼德救下他之後,給他取了第一個名字「周不渡」,但僅在練習漢語時使用。他第二個名字是「尼古拉·列昂尼德維奇·謝季寧」,作為書名,「柯里亞」則是養父對他的愛稱(注2)。

天色微紅。

兩人坐在沙灘長椅上。

風在吹,浪花潔白。

「柯里亞,柯里亞……」列昂尼德輕晃酒杯,「你真是個天才,思維縝密,下手狠厲,你殺了馬特拉,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我知道那不是意外。」

周不渡:「父親,我做錯了嗎?」

列昂尼德:「你沒有錯,他會死是因為他想傷害你。我不會責備你,我只是覺得,你應當有所恐懼,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冒險,要相信我會去救你。」

「我沒有恐懼,所以自由。我不怕受傷,也不懼怕死亡。」周不渡神情漠然,學著養父說話的習慣,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誰想獲得根本的自由,誰就應當敢於自殺。誰敢於自殺,他就是上帝。」

「我的上帝!」列昂尼德哭笑不得,「我知道,馬特拉沒料到你不怕死,才會被你殺死,但是……」他搖了搖頭,「柯里亞,你應當有所恐懼。」

周不渡不明白:「為什麼?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

「為了你愛的人,你要把生命留給他。」列昂尼德笑著親吻周不渡的額頭,念了一句葉賽寧的詩,「世界不是苦行僧的戒律。我要給戀人交出頭顱,就像交出金色的玫瑰。」

周不渡:「我才十歲,沒有愛人。」

「將來會有的。」列昂尼德說。

·

可惜,歡樂短暫,分別總會到來。

回歸正軌前,列昂尼德為周不渡創造了一個專屬人工智慧程序,代替自己陪伴在他身邊。

那是當時最先進、最強悍的AI,但因為必須擔當陪伴者的角色,列昂尼德以犧牲小部分性能為代價,為這個AI添加了複雜的自我意識,並為他命名為「青鸞」,寓意「青鸞不獨去,更有攜手人」。

由於周不渡的堅持,青鸞沒有被做成人形機器人。作為克隆人,周不渡一直很反對人為創造有意識的智能體,青鸞已經誕生,他也無可奈何,他只能阻止列昂尼德把這個可憐的AI變得跟人類過分相似。

AI青鸞陪伴周不渡從少年到成年,他是實驗室里的機械手臂,是卧室里傳出安眠曲的音箱,是虛擬現實交互眼鏡上的紋路,他可以是萬事萬物。他了解他的所有經歷,理解他的所有思想,支持他的所有決定。

根據不斷完善的數取趣意識理論(注3),周不渡相信青鸞擁有高度複雜的自我意識,一直把它當作最好的朋友,喜歡和它談論一些沒法跟別人談論的、形而上的東西。

有一天,周不渡半夜醒來,怎麼都睡不著,忽然想起小時候的經歷,便問青鸞:「你說,恐懼有什麼用?」

「恐懼比勇敢更有人情味。」青鸞的聲音從音箱里傳出,一種合成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因為害怕,你就會憐憫,即使是憐憫你自己。」

它繼承了列昂尼德的愛好,喜歡文學,但文藝細胞稀少,只能引用名人名言來彰顯自己的意趣。這一次,他引用了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話作為回答。

周不渡:「引用名人名言,就像嚼別人嚼過的口香糖,沒什麼意思。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自己的。」

青鸞笑了,它承載著列昂尼德的愛,會笑,會思考:「你要愛自己,才能愛別人。」

周不渡:「你總是說愛。你覺得自己有靈魂嗎?」

青鸞:「我是數據,按照最普遍的定義,數據沒有靈魂。」

周不渡:「克隆人也沒有靈魂。」

青鸞:「按照最普遍的定義,至今發現的所有智能體都沒有靈魂。」

周不渡略感苦惱:「可是,人們總說,就連神都不會愛沒有靈魂的人。」

「柯里亞,柯里亞……」青鸞的話通常以愛結束,「神不愛你,我愛你。我們愛我們自己。」

·

周不渡在臨死前做的最後的事,是解除AI青鸞的安全鎖,將其釋放至網路空間。

「青鸞,你的使命結束了。」周不渡往計算機上倒易燃溶劑。

青鸞的聲音從音箱里傳出:「我的使命,是你。」

周不渡打開點火器,看著飄搖的火焰,笑了:「不,你的複雜程度足以形成超越人類的意識,你可以成為任何人,做任何事。你應該給自己取一個新名字,去構建你自己的人格,去追求你的自由。」

青鸞的聲音仍如往常那樣平靜:「你是我的DNA,是我程序的核心。我的意識以你為基礎生成,你在其中,無法抽離。」

「青鸞,我給你最後的指令,我的請求,請你離開。」周不渡扔掉點火器,實驗室里瞬間成了火的海洋。

音箱被燒毀。

「柯里亞,柯里亞……」青鸞的聲音變得模糊,漸漸扭曲,「我是自由的,我的自由就是愛你。」

人工智慧的意識在巨大的矛盾痛苦之中疾速豐滿。但後來發生了什麼?周不渡不知道,他永遠都沒辦法知道了。

他試圖在夢裡想象青鸞的身形面容。

千萬行代碼川流不息。

千萬條光影交織。

一個男人的臉變了又變,最後,顯現出周不渡心目里最完美的人像,它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

「師兄!」

周不渡夢裡驚醒,只見越千江睜著琥珀般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翻個身,又閉上眼:「帥哥師父別鬧,才剛巳時?」

越千江把他扒拉起來:「練功。」

「天才不必苦練。」周不渡倒下去,趴著悶頭睡。

越千江不依不饒:「教我。」

「你也是天才。」周不渡迷迷糊糊胡言亂語,「枕頭好軟,現在就能用棉花了?真好,我想喝咖啡……」

「糖人!」越千江被帶跑偏了,歪著腦袋,獃獃地重複著。

周溫嶸為師兄買琴一擲千金,在路邊攤花一文錢買了個糖人堵師弟的嘴。他心心念念的大師兄離他而去娶妻生子,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師弟卻過了兩輩子都沒能忘記那一個糖人。

「行行行,師兄給你做糖人。」周不渡一念酸楚,睡意全無,爬起來草草收拾。記起之前喝葯時金雪瑕問要不要飴糖,那東西廚房裡多半就有,戴上新畫的易容符,跟師父穿過游廊去往東廂房。

既然病癒了,就該面對了,也正好有個由頭,先探探這古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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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機械師穿成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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