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遮眼
「賊人休走!」
張興回首望去,這下眼睛倒沒被迷住。
來者是個身長八尺的青衫男人,年紀輕輕、斯文俊美,但剛才那一嗓子不單清亮,而且蘊藏著雄渾的內勁。
張興修為不多高,但自恃輕功出神入化,又有許多年曆練。於是,只當是孫小媚的姘夫入夜來會,不管許多,撒足就跑。
那青衫男人,余若真,自是急起直追。
周靈焰被喝聲驚醒,匆匆跑來,踹開房門,聞見香氣不對,旋即捂住口鼻。
她快速環視屋內,除了昏睡的孫小媚而外不見別人,行到窗邊,撿起落在地上的玉色蠱蟲——這是羅氏給周子皙防身用的,費了大力氣煉成,輕易不可能被弄死。
她於是便猜事情不妙,穿窗而出,追在余若真身後。
「子皙被擄走了。」余若真腳步不停,邊跑邊說。
周靈焰:「賊人是什麼來路?」
余若真壓抑著怒火,道:「修為不高,輕功甚好,看著像是採花賊,但難說。大姐先回,我要跑得快些了。」
「我闖的禍,不成!」周靈焰嚇得酒全醒了,想要發力疾奔,但捏了捏手裡的蠱蟲,旋即有了計較,「姨母的玉蠶蠱死了,那人厲害,多半是有備而來。路上恐有埋伏,你自己當心,沿途留下記號,我回府召集人馬,隨後便至。」
「是。」余若真一步躍出數丈遠,很快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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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摧花手張興哪裡曉得什麼蠱蟲?
他葯倒周子皙的迷香,不過是用兩桶黃酒騙老藥師給配的,從寨子裡帶出來,僅用過兩次,藥效很是一般。
說起來,今夜也真是冒險。他本是瀛洲人,落草后久居海島,此番入京,水土不服,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只因垂涎那美人,又遇上了好機會,一時衝動,大意不查,行事時被人發現了。
不過,張興對自己的輕功很是自傲,初時並不以為意,扛著麻袋往東跑出城,雖被窮追猛打,心裡還美滋滋的,覺得搶了個好寶貝。
約莫跑了兩個時辰之後,他雖然覺得腿腳有些虛軟,但憑著對美人的渴求,仍能勉強維持,相信不用多久就能脫身。
未料,到了天明時分,那青衫男人竟仍沒被甩脫!看對方黑沉沉的臉,他自知只要稍停片刻,就必定會被抓住打死。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張興思慮再三,決定將那花魁娘子殺了扔掉。但臨了,仍想親美人兩下,賺個回本不虧。
卻不知怎的,他剛解開麻袋,便覺異香撲鼻,擦擦眼,再那麼一瞧,只見那裝在袋子里的美人是雲鬢花容、冰肌玉骨,宛如仙子下凡。他登時頭昏腦熱,說什麼都捨不得放下了。
難說為何,張興自從打開麻袋、看了那一眼之後,就覺得渾身是勁兒,不眠不休地跟青衫男人周旋了足足兩個日夜,總算來到熟悉的海濱,乘船奔向藐雲島。
藐雲島在東海里,常年雲遮霧罩。
相傳,此地乃是通天教主的碧游宮、白雲老叟的成道處。
神話縹緲,不足為信,但島上聚集了數百匪賊卻是真的。
十八年前,先帝世宗皇帝的弟弟、當今天子及楚王的八叔秦王周溫嶸,逼宮不成,被貶為庶人,於謫居地暴斃。其舊部皆遭降罪,五百來人馬隨女將軍花拂衣落草,盤踞藐雲島,以劫掠官府過活。
興許是老天爺作弄罷?
秦王獲罪時,只有楚王為他求情。當時,周廷蘭移居東宮不久,若不出差錯,必能承襲大統,可他不顧左右勸阻,堅持為王叔求情,惹得先帝不虞,後來又在周溫嶸死後犯了失心瘋,縱火焚燒宮殿,因此觸怒先帝,被貶為庶人,發落至雲州。
王妃羅筱筱亦是因為羈旅勞頓,剛到雲州沒幾日就早產了,使得兒子先天不足,體弱多病。
後來,周子皙兩次被擄,先是越千江,現又是張興,竟都跟那秦王有關。
·
話休絮煩。
卻說,余若真在山裡長大,不擅水性,到海邊尋了個船夫擺渡。
但那船夫得知這年輕人要去藐雲島,說什麼又都不願幫忙,連船都不肯借用。
余若真在路途里發生了一些事情,耽擱了半個時辰,趕來才晚了許多,正自責,又遇上這等煩心事,忽地變了臉。
他背負短劍,卻不用劍,而是將雙掌合攏,再徐徐分開,掌中忽現一條紫黑色的軟鞭。那鞭子似鐵非鐵,似皮非皮,一頭纏在他手腕上,直延伸入袖裡,不見從何而來、到底有多長。
他甩出鞭子,一撣、一勾,纏住船夫的脖頸,只稍稍一緊,便把人勒得皮開肉綻。
沒有半句逼迫話語,那船夫已被嚇得尿了褲子。
余若真這才恢復了平靜,點點頭,讓他開船。
恰日落,海潮生,船沒游出兩里,便遇上了風浪。
余若真堅持前行,船夫莫敢不從。
然而,行到半途,隨著晚霞灑落,夜霧蓬勃湧起。那霧氣古怪,將船隻整個籠罩,兩人眼前白茫茫一片,彷彿剎那間墜入了雪堆。繼而,是一陣異常大的風浪,船隻剎那間便被掀翻。
余若真氣得發瘋,單手抓住倒扣的船舷,不顧求生,反倒在漂浮嗆水的時候,揮了一鞭子,一下鎖住那船家的脖子,內勁突發,活生生將他的腦袋拔下來甩掉。
其後,他淹水昏迷,沉入海里。
暮色漸沉,風大浪急。
張興登島后,在岸邊觀望許久,沒發現有船跟來,沒得再慶幸了。哼著小曲,沐浴洗漱,胡亂塞了些乾糧果腹,回房欲行不軌。
然而,等他解開麻袋,定睛再看,那個他真真切切摸過看過的花魁娘子孫小媚,竟莫名其妙變成了當夜吃花酒的富家小官人!
兩個日夜的奔行已經耗空了張興的體力,此刻氣虛血弱,突然發現擄錯了人,他先是大驚,細思之下,直覺自己被鬼遮了眼,又是大恐。
他驚恐萬狀,捶胸頓足,當場口吐鮮血,險些一命嗚呼。好容易緩過勁來,便衝出房間,撿了塊石頭,回來對著那小官人的腦袋狠狠砸下。
小官人被打得頭破血流,生死不知。
·
*時光,來到此刻——
大周楚王世子周子皙兩日前被迷暈擄走,剛才被打得頭破血流。
此刻,他在霍霍磨刀聲中再度睜眼,軀殼裡的魂,卻變成了來自2331年的現代機械師周不渡。
周不渡可不知道自己的靈魂落入了誰的身體里,也不知道之前的種種曲折,他所看見的,就是一把揮向自己的屠刀。
然而,那屠刀最終沒能落在他身上。
瘋癲的摧花手張興嚷嚷著:「剁了他,剁了他,他一死,幻象便就沒了……啊!」可話還沒說完,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喊叫,緊緊攥住人廚子的手腕。
「你他娘的什麼毛病?」人廚子回頭一看,只見摧花手的兩個眼睛瞪得老大,滿眼血絲,眼珠子幾乎要爆出來了。
摧花手剛說了一個「救」字,便從口鼻里噴出濃黑的血漿。
人廚子用手一擋,完了只覺得掌心麻癢,低頭一看,手掌里竟爬滿了無數小細蟲子!他霎時間汗毛倒豎,拿手使勁往方桌上一拍,雄渾內勁震碎了桌板。
只一眨眼的工夫,摧花手已跌坐在地,兩手死死掐著喉嚨,指甲都陷進皮肉里去了。可他瘋了似的並無所覺,不住以頭搶地,撞得頭破血流。
人廚子再一眨眼,便見許多蟲兒從摧花手的眼耳口鼻里鑽出,每條都不過指甲蓋兒大小,但密密麻麻的,數量不下百隻,鑽得極快,說是「噴涌」亦不誇張。
很快,摧花手整個人都癟了下去,腦袋不成形狀,彷彿一個沒皮的肉球,只剩下七個大大的血洞子。
蟲兒們成群結隊,在血肉模糊的屍身里亂鑽,很快就吃完了肉、吸幹了血。好好的一個大活人,頃刻間只剩下白骨。
那些蟲兒卻仍覺得不夠,如流水般游移,纏上人廚子的雙足。
人廚子不住跺腳,卻踩不死那些小蟲,感覺腳掌都快被咬碎了,使勁蹦上灶台躲閃,繼續跺腳,險些跌入開水鍋里。
然而,當那些亂竄的蟲兒遇到周不渡時,竟像害怕他似的,紛紛避讓開來,躲得足有三尺遠。
「直娘賊!」人廚子目眥欲裂,揮刀直取周不渡。
「鐺!」
恰此時,風中忽然傳來一聲響鈴。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繼而是一連串爆響。
那鈴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不同尋常的洪亮,簡直震耳欲聾。
「砰!」
本就朽壞的門板被一股邪風撞開,爛木片七零八落。
那風打著旋兒,卷著千百張丹砂黃符湧入屋內。
潑天的黃符漫散灑下來,落了滿屋滿地。
符雨之中,一道黑影飛奔突襲,直撲在人廚子身上。
人廚子不及反應,左臉頰已被生生咬掉,血水噴濺,露出森白的顴骨、牙槽,痛得連罵都罵不出聲,只能「啊啊」地大喊,揮刀朝那黑影砍去。
那黑影卻迅若閃電,抓著人廚子手腕,一拉,一扯,把他整條胳膊撕爛了扔掉,繼而大張開嘴,照著他面門一頓猛啃。
周不渡定睛一看。
那黑影不是豺狼虎豹,竟是個披頭散髮的怪人!
怪人渾身纏滿符紙,只有嘴巴露在外面,口含碎肉、鮮血滴落,凶邪更勝猛獸,威壓震懾,讓滿地兇殘的蟲兒也都不敢靠近。
周不渡使出全力,手腳並用,跌跌撞撞地往門口爬去。毒蟲們識相地給他讓了道,可這情景實足噁心,他胃裡翻江倒海,止不住地乾嘔。
怪人三兩下就把壯碩的人廚子扒皮拆骨,撕成了碎片。他歇了歇,從喉嚨里發出「嗬嗬」低吟,下一刻,徑直撲向周不渡。
周不渡將將爬到門口,忽然被那怪人從背後撲倒。他還算鎮定,掙扎間險險地從外袍里鑽了出去。
怪人將錦袍撕破扔了,扯斷掛在領口的珠串。佛珠掉了滿地,銀票到處飄,錦囊也掉了出來,青瓷小藥瓶摔碎了,藥丸滾落四散。
然而,周不渡動作太慢,沒爬兩下,又被那怪人抓住拖回屋裡。他心口疼、氣喘不上來,忽然又想放棄了,往地上一趴,把臉埋在臂彎里,裝死不動。
那怪人壓在周不渡身上,但預料之中的啃咬沒有到來。它只是含著周不渡的後頸,像大貓叼著小貓,渾身激烈顫抖,兩手緊緊抓著地面,力道之大,指頭全都沒入了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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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越過摧花手的屍身,看都懶得看,大手一揮,長袖拂過,滿地蟲兒驟然消失,無有痕迹。
張興慘死,魂魄離體尚未行遠,見狀恍然大悟,他哪裡是被鬼遮了眼,他是被這該死的道人給害死了!
這道人底細不清,沒名沒姓,江湖諢號「胡來」,人如其名,向來恣意妄為,喜作道人打扮,但兼修佛道法巫之術,性子陰晴不定,遇事不論是非對錯,一味地偏幫弱者,瘋癲胡來正如其名。無奈他的實力太過強悍,旁人再怎麼厭惡他,也只能乖乖避著他。
今年年關的時候,胡來提著拜禮登島,直接找到寨主花拂衣,說是已經洗心革面,要借住半年,休養生息。
寨主似乎跟他有些交情,約法三章,許了他的請求。他也很給面子,在後山海灣邊搭了個茅屋獨自居住,一直規規矩矩,未曾生事,有時還會請人喝酒、扯閑篇。
張興好酒,跟胡來喝過兩回,美酒佳肴都是胡來備好的,他便覺得這人能處,並不像外頭傳得那樣邪乎。他去開封,亦是受了胡來的指點。
不料,這賊道人用心險惡,給他下了蠱,讓他迷了眼,要了他的命!
但沒等張興發作,胡來手掐一個指訣,口念一句咒語,一下便把他的魂魄打得灰飛煙滅了。
周不渡驚魂未定,陽氣極弱,隱約看見一個黑糊糊的人影掙扎著消散無餘,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胡來見他滿面困惑,沒好氣道:「你娘沒教你收蠱?」
周不渡懵懵然搖頭。他原本活在二十三世紀,是用體外子宮培育出來的克隆人,知道什麼是「娘」,但沒有娘,從來就沒有過,至於「蠱」,則更是聞所未聞。
「不會?算你乖巧!」胡來道人翻了個白眼,撇撇嘴,陰陽怪氣的,「不枉你師父死了都牽挂著你,拼著把自個兒再燒死一次,也要破了我的符,顛顛兒地跑來救你。」
他看起來像是跟周不渡,不,應該說是跟被周不渡佔據的這具軀體的原主人很相熟,即便裝作不在意,眼角眉梢的小情態還是流露出了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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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父?救我?」周不渡反應過來,看向那具殭屍。
貼滿殭屍全身的符紙有許多都已經變成黑色,像是被高溫灼燒過,但剛才整個屋裡都是黑漆漆的,沒有一絲明火。
周不渡在西方長大,並非土生土長的華夏人,只是自小學習漢文,讀了一些神話、歷史、文學作品。即便後來在新明生活了十年,大多數時候也都是在實驗室里待著,別說殭屍,就連真正的武術都沒見識過。
但此時此刻,他只要一思考,腦海里就會自然湧現出許多記憶,有關武學招式、符籙法咒、玄門經典,都是他從未看過的。
陌生的世界,怪異的人與事,變化了的身體與的沒來由的記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廢話恁多!」胡來搖頭,並起食中二指,夾起一張黃符,拍到周不渡腦門上。
周不渡被定住了,不能動、不能言,只能默默看著。
胡來先是念了兩句咒語,使滿屋黃符倏然浮空,盡數飛向那殭屍,貼滿其全身並包住它的口鼻。
然後,利索地為周不渡處理好額前的傷口,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黑黢黢的藥丸塞入他嘴裡,捏著他的下巴強使他吞下。繼而食指、拇指並用,在他胸口要穴上連著點了十好幾下。
「你心脈受損,不能好了,但輕易也死不了。」眼看周不渡蒼白的臉再度有了血色,胡來點了點頭,眼裡流露出一絲溫存。
但溫存一閃而過,他咳了一聲,又變了臉,道:「不許胡思亂想!道爺與你非親非故,拿你有用的,可不是白幫你。」
他自言自語,說話顛三倒四,讓人摸不著頭腦,也無所謂旁人聽不聽得明白,緊閉著雙眼,解下周不渡里裡外外的衣衫,又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這才睜開眼睛,抓起人廚子的刀,把周不渡的衣衫砍了個稀巴爛。
再後來,周不渡被轉面朝向門外,看不見胡來做了什麼。
只聽見一陣砍骨頭、剁肉的聲響,「啪」的一聲響,似乎有一堆黏糊糊的東西被扔到了鍋里,然後是倒水、蓋鍋蓋、燒柴的聲音。
「拿你祭天,怕不怕?」胡來桀桀怪笑,揚手往屋裡灑了些粉末。
暗黑中,地上的殘屍無聲化為血水。
末了,胡來仔細洗乾淨雙手,抱孩子似的把周不渡抱起來,單手摟在懷裡,另一隻手輕搖鈴鐺,馭使殭屍跟著自己往外走。
周不渡一點兒也不害怕,望著那隻殭屍,心想,原來殭屍也能正常行走,不必一蹦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