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陰觀
半空陰雲密布,悶雷滾滾。天地間微光朦朧,浩瀚的大海黑沉如鐵。叢林里沒有一聲鷗鷺的鳴啼,詭譎的陰雲正在醞釀。
胡來道人出門後行了約莫半里路,來到後山海灣,遠眺層雲,自言自語:「別看這是海濱,但背依高山,左青龍、右白虎,像一把太師椅子,若百年後滄海變成桑田,這可就是一塊風水絕佳的……陰宅了。退一萬步來說,面朝大海,景色極佳,埋骨此地,也不算辱沒了你。」
他的意思是,要在這裡殺了我?周不渡仍未感到害怕,如果能開口的話,他會說,自己也喜歡住在海邊。
胡來把周不渡放在奇形怪狀的礁石叢里,點燃兩盞樹形青銅燈。
夜裡風大,燈盞里的火苗搖搖擺擺,卻經久不滅。
炎光照亮礁石叢,看起來像是一座極古老的圓形祭壇。
礁石如荊棘般豎向蒼穹,石頭上掛滿了紅的黃的簾兒帳兒。石叢中間極平坦,以一方石板作為香案,鋪瑤草席子,遍灑鮮花。案上立著一尊破舊神像,左側旁置有一張虎座鳳鳥漆木架鼓。
胡來慢條斯理地往石板上擺放祭品,肥牛、羊羔、大雁、甲魚應有盡有,佐以香草桂椒,用古法蒸煮炙烤,香得讓人流涎。
他悄沒聲偷吃了幾口,又取出楚地釀造的清酒,單獨盛了一大碗,深吸了一口氣,堪堪忍住沒有偷喝。
再而後,他解下背在背上的玄鐵匣,從匣中取出一柄長刀。
此刀通體漆黑,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
但見胡來左手持刀,右手持五枚兩指粗、三寸長的銅釘,一揚手,將銅釘灑向半空,再一揮刀。
只聽「鐺鐺鐺鐺鐺」五下脆響,五顆銅釘瞬間被拍飛了出去,射向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落地后卻沒有亂滾,而是穩穩地豎立在地面上。
這是……魔術?周不渡有點兒蒙。
胡來舉起長刀,用刀尖穿一張符紙,燒著后使勁一揮。
符紙神奇地裂成了八顆火星子,散開後分別奔向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方位,一落地便消失了,同時,原先豎立在地面上的五顆銅釘彷彿受到了一股無形之力的拍打,整個釘入海岩之中。
黑暗中,一個符文繁複玄奇的金光之網倏然顯現,復又化為無形。
這合理嗎?周不渡的理智瀕臨崩潰。
「全備好了,但總像是差了點兒什麼……啊!對了,可不就差你這個人祭了嘛!」胡來扯掉貼在周不渡額前的黃符,掐訣念咒,給他祓除宿垢。
周不渡頓覺渾身清爽,在胡來的催促下,換好衣裳,披散長發,頭戴蘭芷花環,身著五彩華服,綴滿鮮花香草,做荊楚女巫祭祀時的裝扮。
胡來搖晃銅鈴,把殭屍招來,使其躺在祭壇神像前的花叢里。轉而問周不渡:「寶貝兒,拿你祭天,換你師父活過來,可好啊?」
周不渡覺得自己並沒有選擇的餘地,此時此刻,他也不想再掙扎了,便沒有解釋說這副軀殼已經換了魂魄,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胡來十分高興,猛地抱著周不渡親了一口,繼而耐心地給他做示範,教他唱誦名為《雲中君》的歌謠、跳請神的巫儺舞。
周不渡又累又餓,懶得再管這到底是在做什麼了,只因不想被蠱蟲吞噬,死得太難看,才強打起精神,按照胡來的指示,硬著頭皮上台祭天。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胡來站在鼓架子旁,舉枹擊鼓。
周不渡站在祭壇上,對著破舊的神像緩節而舞,唱著凄凄哀哀的古調。
夜風盛,燭火狂舞,雲水霧氣籠罩著整個祭壇。
鼓點陣陣,祭歌聲聲。
光影交錯,迷幻不似人間。
九遍歌謠唱罷,奇異的景象出現了。
空中大朵大朵的烏雲緩緩聚集,最終連成一整片,雲氣翻滾鼓動,暴雷轟鳴、白電狂閃,彷彿天神盛怒,讓人不禁膽寒,欲跪地伏拜。
但是,別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就這?周不渡望向胡來。
胡來老神在在,兀自念咒、行罡步,燃香,再燒符,對著香火焚燒化出的裊裊青煙,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話。
他是不是真的有病?周不渡上下眼皮打架,快撐不住要睡著了。
胡來一回頭,發現周不渡看傻子似的望著自己,登時怒從心頭起,雙手攥緊長刀,把胸膛一挺、下巴一揚,遠眺雷雲,深吸了一口氣。
總算要作法了,周不渡勉強打起精神。
不想,胡來又發瘋了,朝著天空胡亂揮刀,鼓足內勁大吼:「雲中君!雲神豐隆!雨師萍翳!畢星玄冥!老子已經看見你了,別躲在雲里不出聲!快給老子下來!下來!」
興許只是我在死前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周不渡疲憊至極,破罐破摔,在祭壇上原地躺下,閉眼準備睡覺。
·
「你個叉燒!」胡來急了,憤然發出一聲怒吼。
「赤松子——!」
剎那間,巨大的雷雲滾動變幻,形成一張幾乎籠罩了整個海面的人臉形雲團。
雷聲轟鳴,隱約發出人言。
周不渡莫名其妙地聽懂了。
那雷聲帶著某種極其古舊的音調,只四個字:「何人驚神?」
隨著神靈發聲,漫天暴雨撲灑。
胡來笑嘻嘻的,蹦跳退步,反手將周不渡護在身後,用長刀穿起一疊黃符,左右揮舞,念咒不停。
明明沒有點火,符紙卻自發地在雨中燃燒起來,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隨著胡來舉起長刀,朝天一揮,刀尖猛然迸射出一道數萬丈長的烈焰。
那條由熊熊烈焰織成的長鞭十分奇異,雨澆不熄、電劈不滅,重擊在雷雲之上,穿過厚厚的雲層,捲住了某個東西。
胡來眼裡精光一閃,把刀往後一收,火鞭便拖著一個朦朧的人影自天而降,落入祭壇上那尊破舊神像里。
他旋即念咒,催使數百張黃符騰空,瞬息間貼滿神像。
金光大網乍然顯現,把祭壇罩在網中。
暴雨歇,烏雲散,海面波光粼粼。
「神仙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天生好命,修行容易,我平生最看不慣的就是神仙!」胡來抹了把臉,朝周不渡得意地笑,來到神像前面,拎刀敲打它,「老傢伙,打開你藏起來的小路,道爺要送人下九泉。」
神像默然,似在掙扎,然而法陣金光閃爍,它的神靈竟然掙脫不了。它不免有些驚慌,問:「五嶽真形陣,你是什麼人?」
胡來不答,再敲打了兩下,把神像敲出了幾條細小裂縫,卻仍覺得不滿意,便把長刀扔到殭屍身旁,取下插在自己髮髻里的白骨簪,用那簪子輕輕地敲了神像一下。
只一下,神像竟轟然崩裂,大大敞口,黑黢黢的裝藏流出,簡直臭不可聞。
「通天骨?」神靈認出了那隻白骨簪子,驚懼無以復加。
「先把話說清楚。方才請你降靈的人是凡夫俗子,你來這一趟,不曾引起任何神仙注意,不必擔心。旁的事,你不用管,也不許問。」胡來自說自話,不像是請神幫忙的,倒像個討債鬼,「你替我開路,可能會招來天罰,但我把通天骨借給你,必能保你不會被雷劈死。你不替我開路,我就用五嶽真形陣殺了你,你認識這個法陣,應當知道一旦在陣內被殺即便是神仙也……呵呵,必死無疑。」
法寶、神通都做不得假,面對擁有此等能耐的高人,說謊全無必要。神靈直言不諱,道:「而來兩千載,我不曾開過此路。」
胡來故作驚嘆狀,揶揄道:「小徒弟被罰下九泉,你便開闢了一條小路,讓大徒弟下去陪伴,還以為你是個多麼體貼的師父。如今兩個徒弟在下頭待了兩千年不見天日,你這做師父的,竟不敢下去看他們一眼。」
「你怎會知道……」神靈沒有受激,大概是已經認命了,變得從容了許多,「你到底是誰?」
胡來搖頭晃腦:「你若是貪生怕死之輩,就更應該同我做這筆買賣。」
神靈:「修仙成神,誰不是為了長生?」
「死何足懼!」胡來放聲大笑,不再用正眼看那神靈,隨手把白骨簪扔到神像前就走了,「你看著辦吧。」
處理完一件事,胡來回頭找到周不渡,五指點在其頭頂百會穴,虛虛抓握,念了兩句咒語,再往上一提。
於是,周不渡遇到了今夜最最離奇的遭遇。他感覺自己的意識,確切來說應該是魂魄,飄然而起,離開肉身,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肉身猝然倒下,被胡來抱起,放到祭壇前的花叢中,跟那殭屍並排躺好。
胡來摸著下巴,打量周不渡的肉身,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你全身上下,唯獨可愛的只有這張臉。」
周不渡也才看見了這具身軀的面龐。
這的確是一張秀美如畫的臉,面部線條柔和,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略深的眼窩帶著些陰鬱氣質,但長而濃密的睫毛形成一種自然微笑的弧度,右頰上還有個梨渦,正好將那陰鬱化為溫柔。美中不足的是,嘴角略微向下,神情疲憊,頹喪又脆弱,像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再也不能恢復平整舒展的爛紙團。
可是,這分明就是周不渡原本的長相!只是比他「死」時年輕了幾分。身為克隆人,他很不喜歡自己的面孔,沒想到,靈魂穿越、異世重生,竟仍然擺脫不掉。
胡來卻沒空理會周不渡的小情緒,興高采烈地把祭壇上的兩人擺弄了一番,讓周不渡的肉身與那殭屍手牽著手。
見兩人躺在花叢之中,面容安詳,彷彿做著同樣的美夢,他眼含淚光、微笑點頭,那畫面詭異里透著幾分溫馨。
周不渡的靈魂站立在祭壇前,放眼周遭,景象沒多大變,只是比之從前肉眼所見更為清晰。
那破舊的神像不再是石雕,而是一位穿著羽衣、姿容清雅的女人。
神仙早已擺脫了生老病死苦,並沒有肉身,化現時用的是凡人慣見的模樣,可男可女,並無不同。
此神真名赤松子,做過炎帝神農的雨師,曾教神農的女兒修行,楚地歌頌雲中君之時,興雲布雨、回應祈請的大多是她。
「家鄉的酒,氣味已變了。」赤松子慢慢地咄飲楚瀝之中騰起的白氣,看一眼胡來,再看一眼那殭屍。
她活過了凡人不可想象的漫長歲月,神通已經衰弱,正神之位被太多天仙覬覦,若什麼都不做,只有死路一條,若能擁有通天骨,就可以無懼天雷,甚至跳脫生死。
雖然說是「借」,但這道人兵行險著,後果未知,往後還不還、還給誰,都是另說。這麼好的買賣,赤松子沒辦法拒絕,再多的探究亦無必要。
她搖了搖頭,撿起白骨簪,凝神一探看,不見有什麼蹊蹺,便插到了髮髻里。轉身背對兩人,舉起雙手,周身環繞黑白之氣,於虛空之中撕開一道裂縫。
那裂縫裡漆黑一片,彷彿黑洞永恆的寂靜。
胡來從懷裡取出先前拾得的信箋,遞給周不渡。
周不渡看赤松子撿過簪子,不了解那是何等珍奇的法寶,可以在陰陽之間任意轉換而不受天罰,還以為信箋亦是相同,自然而然,伸手去接,抓了個空。
「給你變個戲法。」胡來狡黠一笑,手指靈動,三兩下把信箋折成飛鳥的形狀,念了個咒,把紙鳥燒化。
待到灰燼飄散,那紙鳥復又顯現在其掌心。
周不渡再度去拿,總算是抓住了。
「紙燒成灰之前,把你師父的天魂帶回來。」胡來伸手,想揉揉周不渡的腦袋,但兩人陰陽相隔,他的手掌只能從魂體上穿過。
他眉眼低垂,有些落寞,說:「你往後要對他好,至少……別再欺負他了。」
周不渡:「該去哪裡找?」
胡來:「心裡想著你師父,青鸞自會將你帶到他身旁。」
周不渡:「其實,我……他……」
「你必須去!」胡來陡然又不高興了,嚷嚷著「走走走」,一腳把周不渡踹到裂縫裡。
「不要怕!上窮碧落下黃泉,越千江總是護著你的!」
胡來喊完,滿臉頹然,把赤松子放了,讓青銅燈熄了。
裂隙消失,彷彿從未存在。
胡來再不掩藏疲憊,雙目半睜半閉,像是許多年都不曾安睡過,只有眼珠子仍然清亮,如同枯朽古木里生出的嫩芽。
他在祭壇旁坐下,獨自面對無邊汪洋,從玄鐵匣里取出一管擦得油亮的紫金洞簫,吹起《紅葉賦》。
簫聲婉轉悠揚,哀而不傷。
胡來嘴唇顫抖著,時而哭,時而笑。
一曲吹罷,他慢慢站起來,把祭壇上的石頭案板揭開,露出預先挖好的深坑。
祭品灑了滿地,他卻渾然不在意,掏出匕首,割開掌心,放血,在石板上塗畫符籙,又繞著花叢,誦咒做法。
暗紅、暗金、暗紫三色光芒交替浮現,最後全部匯入胡來的靈台。
他閉目沉吟,笑了笑,徑直走入深坑躺下,抬手慢慢合上石板,只留下一道縫隙,視線恰能穿過縫隙,看見周不渡與那殭屍。
自然,周不渡並不是什麼人祭,此地亦非他的埋骨之處,而是胡來給自己選的墳墓。
天空中雷雲又在聚集,將在他們回到陽間時落下——私自接通陰陽,將死物轉化為活物,必然遭天罰。到那時,胡來會代替他們受罰,雖然沒了通天骨,這一次必定是萬劫不復了,但他覺得,這座墳墓的位置確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