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帶程嘉禾離開那天是一個很冷的星期天,十歲的餘映舟一手拉著程嘉禾,一手攥著滿滿一袋子零錢,足足有五十多塊。
天很冷,呼出去的氣息漂浮成一層白色的霧氣。
程嘉禾穿著很厚的棉衣,嘴裡含著一顆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夏天裡會咕咕咕叫的青蛙。
餘映舟忍不住抹了一下臉,讓她下定決心送程嘉禾離開的理由是程嘉禾在昨天晚上弄丟了周明明送給她的烏龜。
那是周明明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可卻被程嘉禾帶出去以後再也沒有帶回來,媽媽只會一邊安慰程嘉禾一邊說:「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媽媽再給你買一隻好不好?」
「不好!」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餘映舟一個人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個晚上,然後在媽媽還沒有醒來的凌晨躡手躡腳地走進卧室拍醒了程嘉禾。
「程嘉禾,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那是冬天的清晨,天還沒有亮,只有筒子樓下面的燈徹夜的開著,灰濛濛的光亮里只能看見眼睛,餘映舟的眼睛被眼淚浸了一個晚上,濕漉漉的亮著。
程嘉禾長久的看著她,像是還沒有睡醒,然後重重的點了一下頭,聲音帶著還沒睡醒的朦朧氣音:「舟舟帶我回家......」
她的兩隻手抱住了餘映舟的脖頸,明明是在被窩裡好好的睡了一個晚上,可不知為什麼她的雙手還是冷的像冰一樣。
餘映舟冷的打了個哆嗦,在黑暗裡替程嘉禾穿好了衣服,然後牽著她的手躡手躡腳的打開家門,在寒風裡一路向北而去。
程嘉禾的老家在向北一些的村子里,要轉三趟車,先在城區坐一趟公交,然後到汽車站等車,坐專門前往那裡的公交車。
餘映舟早早的查好路線,然而這一路卻並不順利,在公交站下車以後天際已經開始飄起綿綿細雪,程嘉禾老家唯一一條公路被冰雪覆蓋,公交車暫時歇業,風雪阻攔了她們的去路。
然而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餘映舟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將程嘉禾送走,那她就不能回頭,否則一定會被她爸媽打死,而且絕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
餘映舟只能攥著手裡的剩下不多的錢在公交車站外瑟瑟發抖,挨個問停留在外面的麵包車。
「叔叔,去不去程家灣?」
破舊的公交車站外只有兩三個乘務員昏昏欲睡,已經泛黃的玻璃窗映照出外面茫茫的雪景和不到枯萎樹叢一半高的餘映舟。
十歲的餘映舟已經很高了,她好像是天生的苗條修長,明明和程嘉禾一樣的年紀卻比程嘉禾足足高了半個頭。
在風雪裡凍的鼻子發紅,昨天哭了一晚上的眼眶也紅通通的,一看就是和大人吵架離家出走的小孩。
程嘉禾慢慢嚼著嘴裡的糖,她正處於換牙的時期,用力的咀嚼和吃糖分過高的東西都會導致牙齦出血牽扯痛覺神經,但她好似對此毫無所覺,只是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窗外。
不久之後終於有一輛舊的發黑的麵包車停在了餘映舟的面前,車門打開一個叼著煙的男人沖餘映舟說些什麼。
車站內有著髒兮兮的報價表,清清楚楚的寫著去程家灣的價格。
25一個人,還只是公交車的價格,私家車的價格至少會浮動十塊左右,而餘映舟手裡那點可憐的零花錢明顯不夠,根本沒有人會虧錢載她們,而且山上現在大雪封山,命和錢哪個更重要誰都清楚。
程嘉禾低下頭,廉價但大顆的糖被她咬了一半下來,咬過的地方留下幾個帶血的牙印。
在她把整顆糖吃掉的時候餘映舟推開了陳舊的玻璃門,用凍得發冰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掌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去,同她說:「回家啦,嘉嘉。」
在被拉上車的前一刻程嘉禾突然爆發,沒有任何預兆的大哭起來,把懷裡滿滿當當的零食全扔在了餘映舟臉上,哇的一聲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舟舟是壞人,不要跟舟舟走.......」
一直很乖很聽話一路不吵不鬧的程嘉禾在這一刻突然發起瘋來,她的哭聲又尖又利,像一把尖銳的刀插進了頭骨里,讓人覺得頭皮發麻。
在旁邊等著的麵包車司機也像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然後眉頭緊皺,狠抽了兩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一腳踩滅,下重手過來拉扯程嘉禾。
男人的手勁非常重,一下子就把程嘉禾拎了起來,但冬天的孩子穿的很厚實,程嘉禾尤其如此,圓滾滾的像一個球就往地上滾,沉墜墜的提都提不動,翻身就拿牙齒去咬男人的手腕。
程嘉禾的牙齒天生尖尖的,像一隻正在成長的小獸,一下子發了狠把男人的手咬出了血,男人怒罵了一聲,狠狠把程嘉禾往地上一摔。
額頭剛好碰在老舊的車站花壇上,砰的一聲,大片大片的鮮血就流了出來。
餘映舟一下子嚇懵了,連忙蹲下去喊嘉嘉,麵包車的另一邊又下了一個男人,罵了一聲:「怎麼搞的這麼慢?」然後過來抓住餘映舟就往車上塞。
外面的動靜立刻吵醒了車站裡面昏昏欲睡的售票員,一開始還以為是孩子吵鬧,到看見兩個男人拉扯孩子,一個孩子頭上都摔出血了之後立刻跑了出來,手裡還拿著板凳隔老遠就一下子擲了過來。
男人迫不得已放開了餘映舟,就是這麼一耽擱,車站周圍的商店老闆也都聽見動靜連忙跑了出來,甚至有一個麵館老闆手裡拿了擀麵棒就往這裡衝過來。
「幹嘛呢?幹嘛呢?」
「把孩子放開!」
那兩個男人見事不好立刻打開車門發動汽車,踩了油門就往外沖。
趕出來的人連忙把餘映舟和程嘉禾扶起來,鬧哄哄的開始問他們的家長了?叫什麼?住在哪裡?有的報警有的給程嘉禾看傷口。
餘映舟摔在雪地里,腦子一片混亂,只知道緊緊抱住程嘉禾,差一點,差一點人販子就把程嘉禾搶走了——
最後是車站的乘務員把她們暫時安置在了不遠處的一家小診所里,程嘉禾的頭受了傷,流了很多血,被拉過去在額頭上縫了三四針,打了一個很大的白色創可貼。
小診所里只有一張床,餘映舟坐在床上,程嘉禾就靠在她的肩膀上,時不時的啜泣一聲,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睡著,輕輕的嗚嗚的哭,聽起來委屈極了。
「嗚嗚疼,舟舟,疼......」
「壞,舟舟壞......」
她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明白,也就讓人無法理解她到底想說些什麼。
餘映舟在她哭得很厲害的時候彆扭的摸了摸她的頭:「好了,不哭了.......」
程嘉禾的頭髮很柔軟,就連髮根也是細軟的,讓餘映舟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她整個人都圓圓軟軟,沒有一點鋒利的稜角,像過年時吃的甜甜軟軟的湯圓。
在這個寒風凜冽無依無靠的雪夜裡,餘映舟緊緊靠著程嘉禾,竟然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安心。
餘映舟的爸媽在當天晚上十點多趕到診所,推開門的那一刻外間風雪撲面而來,是餘映舟媽媽鄭雅雯的聲音:「嘉嘉——」
她的媽媽撲過來把程嘉禾從她懷裡搶了過去,緊緊抱在了懷裡,大顆大顆的眼淚慌忙從眼角墜落,像是絕後餘生的人抱住了最為珍貴的寶貝。
她爹也是一樣,小心的查看程嘉禾額頭上的傷口,好像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程嘉禾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注意到還有她這個親生的孩子。
程嘉禾是被她爹抱上車的,她跟在後面踩著她爹的腳印,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她卻覺得好長好長。
程嘉禾傷在腦袋又沒傷腿,為什麼不問問自己有沒有受傷呢?自己的腿明明那麼疼,那麼疼......
她忍不住低下頭,死死咬住了嘴唇,沒有任何人發現她走的很慢很慢。
回到家關上門的那一刻,她爹才算是終於爆發。
「餘映舟,你想幹什麼?誰讓你到處亂跑的?你想把妹妹送到哪兒去?你知不知道今天萬一出事兒,會是什麼後果?你就是這麼照顧妹妹的?!」
責怪噼里啪啦的像倒豆子一樣倒在了餘映舟的身上,餘映舟一開始還是安靜的聽著,聽到後面驀地抬起頭,大聲說:「我把程嘉禾送回去!」
她狠狠的抹了一把臉,眼淚卻根本不受控制啪嗒啪嗒的掉下來,她梗著脖子站起來面對著她的爸爸。
「程嘉禾就是一隻可惡的寄生蟲!她自己沒有家嗎?她為什麼要住在我的家裡?」
一開始是她喜歡的橡皮,常用的鉛筆,然後是她的玩具和房間,她最後是她喂大的烏龜,她的爸爸媽媽。
程嘉禾不斷侵蝕著她的生活,奪走她的一切,把她的生活攪得一團糟,明明在程嘉禾沒有來之前一切都很好。
「她為什麼不會自己的家?她沒有家嗎?」
程嘉禾待在一旁被她的媽媽緊緊的抱在懷裡,黑漆漆的眼裡一片沉靜,好像看不見任何情緒,她仍然在咬自己的手指,有鮮血從手指上蔓延,不知道是因為換牙還是因為她又咬破了手指。
餘映舟的話徹底激怒了她爸爸,余嵩臉色陰沉到了極點,難看的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夕,他高高舉起了手臂。
程嘉禾原本怯生生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她飛快的掙開了餘映舟媽媽的懷抱,跑過去撲在了餘映舟的身上,伸開短短的手臂企圖抱住餘映舟。
「不,不要打舟舟......」
餘映舟眼眶發燙,狠狠推開了撲過來的程嘉禾:「都是你!如果不是你爸媽根本不會這樣對我,我的房間沒了,爸媽也只關心你,出去逛街都只牽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