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易
嚴微第二次坐到九爺的客廳里時,對方正在對付一隻金黃色的大閘蟹。那是一隻公蟹,個頭不大——還未到九月,不是蟹子成熟的季節,眼下時候最好吃的只能是「六月黃」,但顯然烹飪的時候下了功夫,是裹了麵粉的那種經典做法。儘管如此,九爺還是用上了「蟹八件」,此刻他正手持蟹針,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挑著蟹腿里的肉,小心翼翼地碼放在長柄勺上,然後一口送進嘴裡,慢慢咀嚼,吞咽下去,直到喉嚨里發出滿意的咕嚕聲,才看似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睛,看向面色冷峻的嚴微,開口問道:「你真的想好了嗎?」
「是的。」嚴微冷淡而堅定地回答,「我不會再說第二遍。」
九爺放下手中的針和勺,在金色小碗里盛放的檸檬菊花茶中蘸了蘸手,仔細地用絲綢手絹擦乾,然後招了招手,旁邊的小弟立刻上前將桌子收拾得一乾二淨,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三十秒鐘。
「我說過,我知道你的底牌。」九爺再次看向嚴微時,眼神已猛然變得犀利,「所以你說要去自首,絕對不是因為良心發現。」
嚴微嘴角輕輕地上挑,表示這個答案對她來說十分可笑。她沉聲道:「當然不是。」不等九爺繼續發問,她又繼續開口:「原因是什麼不重要,也不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九爺輕笑一聲:「你是來『要求』我保護你的朋友,卻連真實的原因都不肯說,不覺得不夠誠意么?」
「我來,是因為信得過你。」嚴微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你肯為褚會子報仇,不惜得罪有權有勢的周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九爺笑得更開了些:「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想不到你並不是個獃子,也懂得操弄人心。」
「我不懂什麼人心。」嚴微依然板著臉,「我也不是來『要求』你的,而是要與你『交換』。」
「交換?」九爺眯起了眼睛,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你要與我交換什麼?」
嚴微道:「我會替謝蘭報仇,來交換你的『保護』!」
九爺臉色變了:「你怎麼知道蘭兒的事?」
這一句幾乎是怒吼出來,嚇得旁邊的小弟猛然一個哆嗦——他很久沒有見過九爺這樣失態了,後者的臉色突然漲得通紅,肩膀微微顫抖,整個人彷彿都要跳起來拔槍射爆幾個腦袋。
然而嚴微依然冷靜地坐在那裡,雲淡風輕道:「這是我的能力,你不應該意外。」
九爺畢竟是九爺,幾乎是一瞬間,他已經平靜了下來,面色也恢復如常,只是拳頭仍然緊緊地攥著,似乎是在拚命抵禦內心翻湧的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道:「那你應該知道,三年了。三年來,我想了無數的辦法,都沒能完成這件事情。」
突然間,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目光如同銳利的錐子一般指向嚴微:「難道你想——」
嚴微輕輕地點了點頭:「你之所以一直沒有成功,是因為你想殺的人在關押重刑犯的女監,而你找不到一個人可以進入那裡。」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現在你有合適的人了。」
九爺長舒一口氣,身體緩緩向後,靠在了椅背上,微微閉上了眼睛。幾秒之後,他苦笑著搖頭:「你還說不懂人心。這樣的交易,我又如何能拒絕。」
嚴微眼睛一亮:「你答應了?」
九爺依然靠在椅背上,但眼睛睜開的時候,面色又恢復以往的威嚴。他看向嚴微,沉聲道:「是。我九爺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嚴微的眼中閃現一道無法掩藏的欣喜,但很快又消失了。她依然面色平靜,點了點頭:「好,那我就放心了。」
說完,她便起身,竟準備徑直離開。
但她剛剛向外走了幾步,便聽見背後傳來九爺的聲音。
「如果你自己有能力保護她,便決不會放心交給別人。」九爺幽幽地說,「所以,你一定是遇到了麻煩,而這麻煩連你都解決不了,那就只可能有一個來源。」
他停頓了一下,但嚴微感覺自己的心又一次揪了起來。
「你的組織,已經找上你了。」九爺一字一句地說,「我說的對嗎,『白玫瑰』?」
在九爺的眼中,嚴微那高挑瘦削的身影,似乎是在微微顫抖。但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而是繼續大步流星地離開,每一步依然是那麼堅定。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九爺才長嘆一聲,揮了揮手,旁邊的管家和小弟立刻離開,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他自己和心腹超子。
超子曾經與嚴微交過手,深知她的身手,但對她是否能夠完成承諾的交易,依然存有懷疑。「九爺,」他有些遲疑,但還是說出了口,「她真的能搞定那個人嗎?」
九爺的眼神有些迷離,彷彿陷入了回憶:「如果這世界上還能有人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那也只有她嚴微能夠做到了。」他的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曾經與謝蘭相處的那些時光,他們曾經那樣相愛,可是命運又是那麼不公。那個惡魔一般的女人,她用那麼殘忍的手段害死了他的蘭兒,卻莫名其妙地逃脫了死刑。所謂的法律!如果法律就是這樣運行的,那要法律又有什麼意義?
超子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可是,如果嚴微這麼厲害,又為什麼甘願自首,而不是自己保護許幼怡和她的孩子呢?」
九爺笑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超子:「你跟著我幾年了?」
超子恭敬道:「自九爺在街頭救了我的命,已經七年了。」
「七年了,你有沒有學到什麼東西?」九爺繼續問。
超子撓撓頭:「大概是跟九爺學會了做人的道理?」
九爺哈哈大笑:「行了,別拍馬屁了。」他突然嚴肅下來,正色道:「我可以告訴你,在上海灘混了這麼多年,我學到了什麼——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個人的力量,永遠也無法同一個組織抗衡。」
超子很聰明,他立刻意識到了什麼:「是九爺對嚴微說的組織?」
九爺讚許地點點頭,對他的悟性很滿意。
超子又問:「是什麼組織,竟然這麼厲害?」
九爺面色凝重:「你聽說過,法國外籍軍團么?」
超子點頭:「當然,聽說民國頭幾年,歐洲打仗的時候,法國外籍軍團發揮了不小的作用。」他臉色變了,「難道嚴微的組織,就是——」
「不,只是類似雇傭軍團的一個組織,但是比雇傭軍團更可怕。」九爺道,「這個組織是由軍隊演變而來的,卻有著比軍隊更可怕的訓練、選拔和淘汰制度。組織訓練出來的人,不僅可以上戰場,更可以從事間諜、暗殺的活動。與其說他們是雇傭兵,倒不如說是比雇傭兵更加精銳的存在。」
他看超子面色懵懂,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嚴重性,便道:「你猜,在這樣的組織中,若是通不過訓練,或者在選拔中失敗,會怎麼樣?」
超子不假思索地說:「那大概就是淘汰,退回原籍之類的吧。」
九爺笑了笑:「你太天真了。在這樣的組織里,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情況下,失敗了,只有一個結果。」他直直地看著超子,眼神中有種讓超子全身發毛的銳意,「這個結果,就是死。」
超子感到一陣寒意:「那麼,如果背叛了組織的話……」
九爺眉頭緊皺,眼中射出寒光:「如果背叛了組織,只怕會是比死更可怕的報復!」
超子似乎是被嚇到了,怯聲道:「難道我們為了保護她嚴微的人,就要與這樣可怕的組織抗衡嗎?」
九爺瞥了他一眼:「你怕了?」
超子咬了咬牙:「我是感覺害怕,但只要九爺下命令,刀山火海我也會去!」
九爺笑了,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怕很正常。」他慢條斯理地說,「一個人怕,很正常。我也說過了,個人是很難與組織的力量抗衡的。」他看向超子,這回目光柔和了些,「但我們也有組織,我們的力量聯合起來,在咱們中國人自己的地盤上,難道還怕幾個外國佬么?」
超子突然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大聲說:「對,只要跟著九爺,我就什麼也不怕!」
九爺微笑:「好了,去把車叫來。」
「哎!」超子答應著,跑了幾步,又折回來,困惑道:「這一大早的,九爺要去哪裡?」
九爺的目光意味深長:「滬光照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