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雙生
下午許幼怡又去上班。嚴微一個人在家裡,先是洗碗收拾,然後打掃衛生。從硝煙瀰漫的戰場逃生,然後重歸這人世間的煙火氣,也許真可謂是「普通人」的生活。但她絲毫不覺得無聊,反而有種淡淡的平靜的充實感,與遇見許幼怡之前那種與貓相依的孤獨年歲完全不同。那種感覺是什麼呢,是雖然還在戰鬥,還在奔波,還在拼殺,但知道總有歸處。知道有個地方永遠為了自己而存在,並且在等待。只要有這麼一處地方,她就永遠也不會孤單,不會失落。
這個地方,也許就是「家」吧。
手上做著機械的勞動時,她的思緒仍在飛速運轉。她這次回來,是為了確保許幼怡的任務完成,雖然她也不知道她的具體任務是什麼。顯然局勢比她想象得更複雜。夜晚突現的黑衣人,謝一范死亡的線索,還有許幼怡兩次遇見的奇怪的人——她說看見的是自己,但嚴微知道不可能。難道是許幼怡看錯了,或者產生了什麼幻覺?嚴微知道許幼怡不會說謊,她自己當然也不會。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嚴微拿著一塊抹布,一路擦拭,擦到一面鏡子。那是許幼怡的梳妝台。這個人就算住在這樣小的房子里也一定要花費這麼多空間來安置一個碩大的梳妝台。嚴微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擦著鏡面,想象許幼怡坐在這裡對著鏡子認認真真畫眉的樣子。要是她會化妝的話,她也很想為她畫眉。
然後鏡子里突然出現了一張臉。是嚴微的臉,但又不是,因為那張臉上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著嚴微,臉上露出了此時的嚴微絕對不會露出的表情——冷酷,淡漠,又帶著些嘲弄。嚴微只覺得一陣冷汗滲出,渾身冰涼,猛然回過頭去看,卻什麼也沒看見。再轉頭看向鏡子的時候,那張臉消失了,只能看見她自己驚魂未定的表情。
許幼怡沒說謊。嚴微想著,感到內心升起一團恐懼的火焰。真的有一個人存在。那個人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嚴微突然想起陳露臨死前沒說完的那句話。雙胞胎。也是雙胞胎。難道說——
許幼怡上班上得很無聊,幾乎是數著秒在等待下班的那一刻。孫記者依然不在,也沒有別的重要工作要做。老賀忙忙碌碌,應該是在看她上午審好的稿件。小陸還在喋喋不休地吹牛,聽得她心中好生厭煩。老張倒是看起來面色凝重,也不知是不是在擔憂即將進行的任務。胡先生雖然沒有明說,但許幼怡根據時間和種種細節進行推斷,認為一定與三天後的四屆五中全會有關。現在的關鍵就是一定要把那個油紙包完好無損地交到孫記者手裡。許幼怡開始考慮,要不要向老張詢問一下孫記者的家庭住址,但想了想,又覺得自己貿然上門會顯得可疑。還是更謹慎些為好。
胡思亂想中,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的時間。許幼怡立刻站起身來,禮貌地與各位同事告別。小陸打趣:「許小姐這是趕著去約會啊?」許幼怡懶得理他,留下一個職業的微笑,然後就出門了。
今日怪了,沿著道路走了好久,都沒看見一輛黃包車。許幼怡一直走到一條回家必經的小巷,然後她愣住了,嚴微就站在路邊,好像在等她。
許幼怡立刻歡欣鼓舞地小跑過去,嘴角已經笑得咧到耳朵根後面去了:「微微,你出來接我了呀——」
話沒說完,她已經到了那人面前,然後發現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嚴微」穿了一身黑色,看起來瘦長利落,長發編成了一個粗粗的麻花辮,垂在胸前,額邊幾縷捲髮顯得有點凌亂,這些都是許幼怡熟悉的模樣。
但是表情,她的表情,好像有些什麼不一樣。
冷酷,淡漠,無謂。嘴唇緊緊抿著,好像永遠不會也不屑於釋放出一絲笑意。兩隻眼睛散發著銳利的光芒,那光好像隨時在準備著要殺掉一兩個人。
這個人絕對不是嚴微。
許幼怡後退了一步,警覺道:「你是誰?」
「嚴微」慢慢上前一步,居然微笑起來,只是那笑看起來僵硬又恐怖。「我是嚴微啊。」她說。
「不,不可能,你不是。」許幼怡慢慢後退,心中充滿了恐懼。
那人臉上的表情僵住,然後那笑容消失了,無影無蹤。
現在她的臉上只剩下了冷酷。
「把東西交出來。」那人冷冷地說,一邊伸手指向了許幼怡手中的小包。
又是那個油紙包。
許幼怡明白過來了。這個人假扮嚴微,就是為了騙取她手中的那件重要貨物,還好被她識破了。但是也假扮得太像了一點吧!
許幼怡來不及細究其中奧秘,轉過身,撒腿就跑。
她跑啊跑,一直跑到大路上,跑到人多的地方,才敢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氣。
再回頭看時,根本就沒有人追過來。
許幼怡漸漸平復下來心情,決定立刻回家,趕緊回家。只有回到真正的嚴微身邊,才是安全的。
在不遠處,那個高瘦的黑色身影靜靜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嚴微還在家中思慮陳露的事情,突然間許幼怡奪門而入,氣喘吁吁,好像是一路跑回家來的。
「你怎麼了?」嚴微趕緊上前去扶住許幼怡,等她在沙發上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許幼怡將水一飲而盡,然後把剛才的遭遇從頭到尾描述了一番。
嚴微聽著,臉色越來越差。等許幼怡說完了,她沉默了一下,說:「我有一個想法,但是我不知道對不對。」
許幼怡看著她,一種莫名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是什麼想法?」
嚴微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你先好好地待在家裡,不要出門。我去看看能否找到那個人。」
許幼怡拉住她的衣袖:「這樣好嗎,會不會不安全?」
嚴微笑笑:「沒事,相信我。」
嚴微出門以後,果然看見了那朵無比熟悉又觸目驚心的白玫瑰。
她輕輕地關好門,不動聲色地拾起白玫瑰,然後沖著玫瑰枝葉指引的方向,朝一條巷子走去。
在巷子的盡頭,她果然看見了那個身影。一個擁有這樣身高和姿態的女孩,如果說不是嚴微,她自己可能都不太相信。
那人轉過頭來,嚴微看見了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嚴微非常鎮定地看著她。
「你是誰?」她很冷靜地問。
那人嘴角輕輕勾了一下,似乎笑了,但又似乎沒笑。她的聲音悠悠地出來,與嚴微的低沉聲音一模一樣:「我是世上的另一個你。」
嚴微沒有說話。她已經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真相就是,眼前這人,一定是她嚴微從來沒有見過的雙胞胎姐妹。這就是為什麼陳露對姜斌說「你也是雙胞胎」。
但問題是,為什麼她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另一個「嚴微」看出了她的疑惑。
「說起來,我還應該算是你的姐姐。」她的聲音中有一絲殘酷的嘲弄,「只不過,我們出生后沒多久就分開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本來的名字,叫嚴意。」
嚴微看著她:「我的父母在我三歲時死了,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
嚴意輕哼了一聲:「那是因為在你有記憶之前,我就被他們賣掉了——每當他們過不下去的時候,就會賣一個孩子,只不過你比較幸運,是最後一個罷了。」
嚴微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咬著牙,又問:「你為什麼會有組織的聯絡暗號?」
嚴意笑了,這笑容看起來還不如不笑,帶著些許惡意:「直到現在,你都還不知道組織的運行規則。虧得他們還說,你是最好的戰士。我看,也不過只是莽夫一個。」
「沒錯,我不知道,那你不如告訴我。」嚴微彷彿沒有感覺到她的嘲諷。
「你以為組織選人的時候是怎麼選出來的?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街頭有那麼多流浪孩子,組織卻偏偏選擇擄走你?你以為真的是因為你優秀嗎?」
嚴微看著她,猛烈襲來的巨大信息量讓她感到無所適從,但她依然堅持著,不表現出一絲動搖。
但嚴意還在繼續輸出:「簡單來說吧,至少在我們這一批次的訓練周期里,組織挑選的每一個人,都是雙胞胎。」
「為什麼?」
「為了很多原因。」嚴意的表情好像嚴微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我現在知道的就有三個。第一,雙胞胎們被分開,在不同的環境中進行訓練,並觀察訓練效果,作為實驗的對照;第二,如果雙胞胎的兩個人都能活到最後,那麼往往會將二人結合起來進行組隊,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三,如果雙胞胎中只找到了一個,那麼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用訓練過的雙胞胎替代沒訓練過的。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既然我們兩個都熬過訓練活了下來,那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那是因為,還沒等到這樣的機會,你就跑了。」嚴意的眼中閃現了一絲不甘與恨意,「你是很優秀,但我比你更優秀。本來印度那次結束以後,組織就會讓我們兩個見面,並準備參與更重要的任務。誰能想到你居然做了逃兵,害得我也沒了機會,只能繼續在前線當炮灰。」
「更重要的任務?」
「你以為組織只做雇傭兵這樣低端的生意嗎?暗殺、綁架、策反,甚至是參與一個國家的政變與顛覆,哪一個不比天天在前線承受槍林彈雨更重要。」說到這些的時候,嚴意的臉上露出嚮往的表情,「只可惜,就因為你,讓我也埋沒了。」
原來如此。嚴微看著眼前這張臉。看似與自己一模一樣,實際上卻截然不同。那種躍躍欲試的野心,那種對生命的淡漠,還有那種過於偏執的堅持,寫在那雙大而有神的眼睛里,寫在緊緊抿著的嘴角邊,寫在那張擁有刀削一般堅韌線條的側臉上。
這種感覺如此熟悉,讓嚴微一時間恍惚起來。如果沒有遇見許幼怡,她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
但此時還不能恍惚,必須冷靜。
嚴微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姐姐」:「那麼,你這一次的任務又是什麼?」
「怎麼,我的妹妹,你要幫我嗎?」嚴意輕笑一聲。
嚴微搖頭:「陳露沒做到的事情,你也不會做到的。」
嚴意看起來對這樣的回答一點也不意外,反問:「就為了那個許幼怡,是么?」看嚴微不答話,她又自顧自地說:「我觀察她好幾天了。我不理解,這個人有什麼好留戀的。我也不理解,你居然能安於這種無聊又清苦的生活。」
她當然不理解,陳露也不理解。
但嚴微不打算解釋。她直接了當:「你的目標,是那個油紙包對嗎?」
「本來是的。」嚴意說,「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嚴微警覺:「什麼意思?」
嚴意道:「我覺得很好玩,我想先玩一段時間再說。」
嚴微愣住了,她不明白嚴意想表達什麼。
嚴意看著她,像是在看一件上好了發條的玩具,即將按照機械的設定被迫行動。
她故意躊躇了一會,說:「你離開家的時候,門外站了幾個黑衣人。你沒有發現嗎?」
嚴微感到頭皮發麻,渾身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糟糕了,那些人一定是沖著許幼怡去的!
嚴微顧不上嚴意了,她立刻轉身往家裡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