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魔王
一九四三年秋天的一天,上海已經起了涼風陣陣。許幼怡站在滬光照相館門口,裹緊了罩在旗袍外面的針織開衫。嚴微倚靠在門框上,看見她似乎冷了,便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擁在懷裡。感受到嚴微的體溫,許幼怡覺得踏實了一點,但仍然無法消除內心隱隱的期待與不安。不過還未到與老劉約定的時間,二人就只能等。
她們正在等待的不是別人,而是從延安被一路護送到上海的嚴莉莉。
此前某天夜晚許幼怡試探性地與嚴微商量,既然二人的生活已經趨於穩定,是否可以把嚴莉莉接回身邊,這樣就可以親自撫養他。嚴微很乾脆地回答:「當然,他也是我的孩子。」許幼怡聽后很是開心,抱住嚴微大親一口:「真是個好媽媽。」嚴微反手將她抱起,笑道:「不僅是個好媽媽,還是個好伴侶。」許幼怡羞紅了臉,剛好二人就在床邊,於是后話不提。
然而當她們把消息傳遞給老劉,並請他安排此事時,老劉雖然一口答應,但眉眼間卻有種欲言又止的微妙情緒。許幼怡敏感,立刻察覺到了,便問他。老劉面有難色,說,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這孩子已經長到了十一歲,正是青春叛逆的時期,從小沒親人在身邊管束,性子野得很,而且在延安那邊頗為出名,有個人人皆知的諢號。許幼怡連忙問是什麼,老劉吞吞吐吐,最後終於透露,那諢號就是「混世魔王」。
許幼怡一臉驚愕,但嚴微卻笑出聲來,顯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有意思。」她說,「我倒是更期待了。」
許幼怡和嚴微沒有等太久,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走下來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那個當然就是老劉,十年前就是他在北平介紹許幼怡和嚴微二人入黨。小的那個,自不必說,就是十一歲的小男孩嚴莉莉。
許幼怡只看見一個身材瘦高的小男孩站在風中,嘴唇緊閉,表情冷漠。微風吹起了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了一雙細長的眼睛,那眼中有極強烈的不信任感,讓她看了內心一痛。這也難免,畢竟從嚴莉莉周歲開始,許幼怡和嚴微就不再陪伴在他身邊,而許幼怡作為生母,自然是感到愧疚的。她想走上前去,擁住自己的骨肉,然而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怎麼也挪不動。
倒是嚴微大大方方地走上去,伸出了手:「嚴莉莉,你好,我叫嚴微。」
嚴莉莉抬眼看她,很是審視了一番,然後挑起了眉毛:「你不行。」
嚴微壓根沒料到他第一句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你取名字不行。我的名字不就是你取的嗎,什麼爛名字啊。」嚴莉莉撇了撇嘴,「害得我老被別人嘲笑,哼,誰敢嘲笑我,我就打回去,所以現在沒人敢嘲笑我了。」
他驕傲的樣子掩飾不住內心的敏感,讓許幼怡看到了,心裡又是猛然觸痛。
但嚴微卻笑了:「喲,你還挺厲害。」她抬起手來,拍了拍嚴莉莉的後背,用勁可能大了一點,拍得嚴莉莉向前一衝,差點一個趔趄。但嚴微不以為意,道:「你這名字大有深意,有機會我再告訴你。」
嚴莉莉站穩了,盯著嚴微看,然後那眼神中的敵視好像消散了一點。
「行。」他乾脆地說,「一言為定,誰賴賬誰小狗。」說著,就舉起了拳頭。
嚴微又笑,然後伸出手,握起拳頭,跟嚴莉莉的小小拳頭碰撞了一下。
旁邊的老劉開口了:「外面冷,你們還不快點進屋去。」
於是許幼怡趕緊上前,招呼眾人進屋吃飯,一邊心想,還好有嚴微,不然不知道要怎麼跟這個混世小魔王打交道。
嚴莉莉確實是個混世魔王。許幼怡和嚴微很快就領教到他的厲害了。
嚴微此前專門將閣樓上的一個房間收拾出來,用作嚴莉莉自己的獨立空間,但是那個小屁孩卻挑三揀四。「光線太暗了。」他說,「我要住有玻璃屋頂的那一塊。」
嚴微提醒他:「那是你媽的床。」也是我的床,她心裡想著這句沒說出口。
「你怎麼說髒話呢。」嚴莉莉又挑起了眉毛,一下子把嚴微噎住了。
許幼怡耐心地開導:「莉莉,閣樓里只能放小床,適合一個人住。我和微微兩個人,住那張床有點擠了。」
嚴莉莉在閣樓里踱了一圈:「我不管,我就要睡大床,你換不換嘛。」
許幼怡生氣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
但嚴微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轉頭對著嚴莉莉說:「可以,大床換給你。」
嚴莉莉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個得逞的壞笑。
但是嚴微又開口了:「你睡大床,那大床的房間衛生你來收拾。誰住的誰收拾,這不過分吧?」
嚴莉莉的笑容僵住了,但嘴上很硬:「我收拾就我收拾。」
於是當天晚上嚴微抱著手臂看嚴莉莉一個人滿頭大汗地打掃一整個房間,包括擦拭傢具、打掃地面,還有整理床鋪——嚴微特意建議嚴莉莉把整套被單都換了,畢竟此前是她和許幼怡兩個人用的,結果嚴莉莉花費了好大的功夫用自己瘦弱的小小手臂死命搗騰,才最終把那個對他來說巨大無比的床鋪整理好了。
許幼怡在一旁看得心疼,要上手幫忙,被嚴微攔住了。
「讓他干。」嚴微說,「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
不過嚴莉莉倒還是很硬氣,居然一點也沒提需要人幫忙,也沒有喊一聲累。
當晚嚴微和許幼怡兩個人並肩擠在那個小小的床上,由於二人身形都過於高大而動彈不得。許幼怡先轉過身去,緊緊地抱住嚴微,然後在她耳邊突然笑出聲來。
嚴微不明所以:「怎麼了?」
「我在笑嚴莉莉。」許幼怡的聲音很溫柔,「他這倔性子倒有點像你。」
嚴微道:「不該像我,又不是我生的。」
許幼怡道:「近墨者黑——畢竟他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天天都在聽你說話。」
嚴微在黑暗中翻了一個沒有人能看見的白眼:「你這句好像不是在誇我。」
許幼怡又笑。兩個人就這麼笑了一會,又放心不下,起身去另一個房間看嚴莉莉,看到他四仰八叉地睡在那個超大的床上,頭不是頭,腳不是腳的,睡得倒像死豬一樣香,不由得相視一笑,回到床上,共度春宵。
諸如此類的調皮搗蛋自不必說。其實許幼怡最不能忍受的是,嚴莉莉一直不肯叫嚴微甚至許幼怡一聲「媽」,而是固執地一定要叫嚴微「老嚴」,叫許幼怡「老許」。
「太過分了!」許幼怡氣得七竅生煙,「不叫你也就算了,我可是他親生的媽!為啥不肯叫?」許幼怡越說越氣,「還有,叫名字也就算了,還要加一個『老』字,我哪裡老了,我還不到四十歲呢!」
嚴微勸她:「沒事,我才三十二歲,他不也叫我『老嚴』嘛。」但這句話好像起了反作用,讓許幼怡更生氣了,於是嚴微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告訴許幼怡,她不老,真的不老,無論從年齡上內心裡還是外貌上,真的一點都不老,甚至看起來比嚴微還年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哄得差不多了,轉怒為笑。
但是嚴微卻能感覺到嚴莉莉身上一些很特別的地方,大概是那種混不吝的外表之下,隱藏了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這一點倒是很像他的親媽。有好幾次,嚴微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但是當她轉過頭去看時,卻發現嚴莉莉又很張皇地把目光移開,裝作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有一天,嚴莉莉又在故意搗蛋。他偷偷溜進了嚴微的暗室,東搗鼓西搗鼓,不小心把一瓶顯影水弄倒了,一下子毀了大半底片——有些還是尚未交付顧客的,恐怕違約金就要賠大了。許幼怡發現之後很生氣,拿了一根晾衣的竹竿作勢要打他,但又被嚴微攔住了。實際上嚴莉莉看見許幼怡舉起竹竿以後眼睛就紅了,他對許幼怡喊:「這也叫親媽?」然後就一個人跑掉了。
許幼怡氣得眼淚直掉,但見他好久不回來,又是一陣擔心。嚴微安慰她好一會兒,說:「沒事,我去找他。」
嚴微找了大半個城市,才在一個書攤前找到了嚴莉莉,而後者正在聚精會神地讀一本書,嚴微悄悄湊近了一看,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單行本。她便冷不丁地發問:「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嚴莉莉才意識到她追來了,把書一丟,撒腿就想跑,但被嚴微一把像抓小雞一樣拎著領子抓住了。嚴莉莉拚命掙扎,但嚴微手勁太大,他掙不脫。但回頭一看,嚴微已從身上掏出了一疊錢,遞給書攤老闆:「這一套書有幾本?我全要了。」
十分鐘后,嚴微和嚴莉莉兩個人,一大一小,並肩走在街道上,兩個人手裡各捧著一大堆書,不僅有《蜀山劍俠傳》,還有宮白羽、王度廬、鄭證因、朱貞木的作品合集。剛才嚴微問嚴莉莉:「你還喜歡看什麼?」嚴莉莉毫不客氣,用手指著書攤,指來指去,指了一大堆,但嚴微二話不說,掏錢全都買了下來。
嚴微手裡的書比嚴莉莉手裡的多了很多,但是她穩穩地抱著,看起來很輕鬆,一點也不累。而嚴莉莉臉上已經滲出了汗珠。他用肩膀蹭了一下汗,但也不求助,只對嚴微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聲音太小了,嚴微沒聽清,低下頭茫然問:「啊?你說什麼?」
嚴莉莉卻不肯說第二遍,而是反問:「他們都說你是退役兵王,是不是真的?」
嚴微道:「誰說的?盡瞎說。」
「是老劉。」嚴莉莉很快把消息來源給賣了,「他說你身手了得,可厲害了。」
嚴微沒答話,但臉上出現了驕傲的神色,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露出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這表情卻被嚴莉莉準確地捕捉到了,他興奮起來,對嚴微說:「老嚴,你這麼厲害,不如教教我。」
嚴微撇嘴:「喲,有求於人,又開始叫得親熱了?」但她還是俯下身來,溫和地問:「你想學什麼?」
「學打架。」嚴莉莉回答得特別乾脆,「聽說你打架很厲害,我要是學會了,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聽見這話,嚴微一愣,停下了腳步。
剛好街邊有條長凳,嚴微便走過去,把書放在一旁,示意嚴莉莉也把書放下,一大一小兩個人就並排坐在了長凳上。
「有人欺負你嗎?」嚴微直視著嚴莉莉的眼睛,問得很認真。
嚴莉莉卻把目光移開了,看向遠方:「還好吧,就是有那麼幾個人,總是笑我的名字,還說我沒有爸爸,是個被人嫌的小孩。」
「什麼狗屁話。」嚴微很乾脆地罵道,讓嚴莉莉吃了一驚,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麼直白,不像其他一些虛偽的大人。
嚴微對嚴莉莉說:「你可是有兩個媽媽,哪一個不比男人厲害?」
然後她開始對嚴莉莉講起了故事——講的是她嚴微和許幼怡經歷過的故事,包括她在戰場上的拼殺、長征的艱辛,許幼怡在敵後的潛伏、機智傳遞情報的驚險,還有二人在七十六號經歷的那些驚心動魄的生死瞬間,當然隱去了過分血腥和涉及機密的部分。嚴莉莉聽得入了迷,眼神從懷疑到確信再到崇拜,等到嚴微講完以後,這個小孩已經完全被她折服了。
「你們好厲害。」嚴莉莉由衷讚歎,「以前老劉也說過,你們不回來是因為在做一些『偉大』的事業。但他可從來沒說過你們做的事情這麼精彩。」
嚴微做了一個「噓」的手勢:「這可是最高機密,只有你媽,我,和你三個人才知道,必須保密。」
嚴莉莉的小腦袋鄭重其事地點了點:「放心,老嚴,我一定會保守秘密。」他拍著胸脯說:「老嚴你現在就是我的哥們兒,我對哥們兒一向很仗義的。」
嚴微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微微地笑了起來。其實他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小孩總歸是天真而可愛的,不是么?
她對嚴莉莉說:「好,那我教你幾招防身術。」
嚴莉莉眼睛亮了:「真的嗎?那太好了!」
「但是,是有條件的。」嚴微的表情變得嚴肅,「你學會了更多的本事,就應該有更大的責任感。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自衛,但絕對不可以用這些本事去欺負別人。」
嚴莉莉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而認真:「好的老嚴,我一定會記在心裡的。」
嚴微笑了,用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然後站起身,把所有的書都一起抱了起來,包括原來嚴莉莉拿的那幾本。
她說:「走吧,回家吧,你媽還在家等著我們回去吃晚飯呢。」
在黃昏的落日餘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親密地并行在路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當天晚上,許幼怡和嚴微剛剛在床上躺下,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也鑽進了被窩。
「嚴莉莉,回你的床上去!」許幼怡叫道,「本來床就小,你還擠進來。」
嚴微道:「沒事,讓他睡在這裡吧。」然後她站起身來,準備到樓下去睡。
然而她的衣角被一隻小小的手拉住了。
嚴莉莉捉著她的衣角,看著她的眼睛,眼神很真誠,又有點可憐巴巴。
「媽媽。」他這樣叫嚴微,又轉過頭去,叫許幼怡:「媽媽。」
「今晚我跟你們一起睡,可以嗎?」他小聲地說。
許幼怡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當然。」她溫溫柔柔地說,然後把那個瘦瘦的小孩緊緊擁在了懷裡。
她看向嚴微,後者已經重新躺下來,面對許幼怡,一隻手也抱在了嚴莉莉身上。兩個人就這樣護著嚴莉莉,對視著彼此,微笑著,逐漸沉入甜美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