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故人
「古有金蘭契友之情,今有見義勇為之舉。嚴微為友一怒殺人之衝動,看似魯莽殘忍,實則有情有義。與其說是惡劣之社會案件,不如看作真情之傳奇佳話。但盼法庭人士念及社會功德教化之功用,從輕宣判,以饗公眾之鏡鑒。」
一個身著黑衣勁裝、身材婀娜的女子,正捧著一本《良友》雜誌,聲情並茂地大聲朗讀著。讀完了,她輕輕一笑道:「這文章寫得不錯。」一笑倒似乎笑出萬種風情。她把雜誌扔到一邊,轉身捧起眼前人的臉:「這麼好的文章,是不是你那位大作家好朋友許幼怡的傑作啊?」
眼前那人正是嚴微——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她倒是想動,但那女人早已將她的雙手雙腳牢牢地綁在椅子上。那隻受傷的手也不例外,連著厚厚的石膏,姿勢不對,很疼。果然那女人還是像以前一樣心狠手辣。
女人見嚴微緊閉雙唇不答話,又問:「怎麼,我的出現,是不是讓你很吃驚?」
嚴微終於開口:「我以為你死了。」
女人皺起眉頭,語氣像是嗔怪:「真是的,你說話怎麼還像以前一樣,一開口就讓人想打你。」
她剛說完這句,手便伸向椅子旁邊的一個開關,像是很隨意地撥弄了一下。
嚴微只覺得一陣電流猛然衝擊過來,瞬間遍布全身。這種程度的痛感很久都沒有來過了,讓她一下子有點不適應,一時間眉頭緊皺,咬緊牙關,但還是從喉嚨里泄露出一絲痛苦的嗚咽。
「嚴微,你變了。」女人故作一臉驚訝,隨後又失望地嘖了嘖,「你變軟弱了,以前的你可是連表情都不會變一下呢。」
惡毒的女人,她倒沒變。嚴微喘著氣,拚命忍住疼痛。「陳露……」她終於叫出了那女人的名字,「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沒想做什麼。」陳露嘆了口氣,「我就是來找我親愛的戰友啊。」她拍了拍嚴微的頭,但後者只覺得一陣寒意。陳露似乎沒察覺她的反感,繼續著撒嬌的語氣:「你知不知道,組織很關心你,你消失了快三年,也不來個信,太沒人情味了。」
「我早就不是你的戰友了。」嚴微冷冷道。三年前……自從她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她就與眼前這個女人不再有任何情誼了。她也不可能再與那個導致一切發生的組織存有任何聯繫,於是只好逃離。
然而白玫瑰出現的時候,嚴微知道過去的幽靈又在纏繞她了。不,這一次不是幽靈,這一次是實實在在的敵人和威脅。一朵白玫瑰,意味著一次殺人的訂單。前兩朵的名單,她思慮很久,終究還是去做了,因為她需要錢,也保留著一絲僥倖,以為只要滿足了要求,組織就可以放過她們。那兩個要死的人她調查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是貪官污吏,一個是幫派仇殺,殺了也就殺了。但是第三個人,她已經端著那支Gew98瞄準了,但是又退卻了,因為那個人的履歷純潔無瑕,無論如何都沒有必死的理由。那天晚上她思慮再三,最終還是錯過了最後一次刺殺的良機,而是收起長槍,轉身去了九爺的住所。倘若她那時知道陳露沒死,並且又是她代表組織來追捕她,那麼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那樣的決策——至少應該再想得周全些。陳露和那些普通的組織成員不一樣。也許沒有人比嚴微更清楚她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存在。
又是一陣疼痛襲來。陳露再次按下開關,這次毫不掩飾自己的刻意。
「我真是不明白了。」陳露冷笑,「那個許幼怡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讓你發生這麼大的改變。」
「跟她沒關係。」有那麼一瞬間嚴微感覺自己已經靈魂出竅,身體的疼痛彷彿是另一個空間的事情,她知道這是電擊的副作用。但還是努力掙扎著,想要保持最後一分冷靜。
顯然陳露對這句蒼白的解釋與開脫嗤之以鼻,她在狹小的房間里踱著步,語氣逐漸急躁起來:「哼,你越維護她,便越證明心中有鬼。那個許幼怡,許小姐,從小嬌生慣養長大,像養在室內的花兒,她從未經歷你我共同經過的風浪,又怎會懂得我們這樣的人?你跟她在一起,除了家長里短就是日常瑣碎,有什麼意思?她到底使了什麼法術,讓你居然也能安於這種普通人的生活?」
這話聽得嚴微忍不住想笑出來,但是太痛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許幼怡確實什麼都不知道,她每天都要化妝早晚各洗一次澡,不知道在沙漠里一個月沒有水身上會變得多臭;她連舉起手丨槍的時候手都會抖,不知道狙擊步丨槍頂在鎖骨上的時候有多大的后坐力,可以讓初學者一連幾個月都肩膀青腫;她出門必坐車,不願多走一步路,不知道長途跋涉行軍時作戰靴會對腳造成什麼傷害,哪裡會磨破,哪裡又會起水泡,穿多厚的襪子都沒用;她自然也不知道人的動脈割開時血可以噴濺得有多高,不知道炮彈在身邊炸開時會間歇性耳聾,不知道只需要一天時間,戰場上那些破裂的屍體就會腐爛到足以傳播瘟疫的程度。她許幼怡什麼都不知道,這又有什麼關係。知道這些,很有意義嗎?明明是不知道這些的普通人更幸福,明明是簡簡單單的家長里短日常瑣碎最珍貴。而陳露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懂。
電流的強度加大了。陳露的表情越來越氣急敗壞,也許是看出來她無聲的嘲弄。
一陣疼痛過去,嚴微得以喘息片刻。她看著陳露,又想起三年前她逃離組織的原因。「你害死了小紅。你不會懂。」她慢慢地說,看著陳露的表情逐漸變得猙獰。
「原來如此,原來你耿耿於懷的還是小紅。」陳露咬牙切齒,「你真是有病,總是對這些弱者心存同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弱者是沒有資格生存的,她小紅是被自己的脆弱害死的,你就算再護著她,她也活不到最後!」
簡直荒謬。嚴微看著陳露張牙舞爪的叫嚷,聲音已經在持續不斷的疼痛中漸漸消散了。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又浮現出了許許多多個人影。如果當年她早一點識穿陳露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小紅就不會死?如果最後一次戰鬥的時候,她沒有猶豫,阿成是不是也不會死?也許是對阿成的愧疚,阻止她對姜斌扣下扳機,畢竟那兩個男人擁有幾乎完全相同的臉。但是紅妹,至少她為紅妹報了仇……不過,那也是遇到許幼怡之後才發生的事情了。
在恍惚的意識中,嚴微想起在南斯拉夫的一次戰役,她和陳露都受了很重的傷,在醫院裡躺了很久才漸漸復原。她還記得那個時候陷入長久的昏迷,迷迷糊糊地聽見醫生用塞爾維亞語的吐槽,說她們兩個人身體機能都是一級棒,但求生意志卻很微弱。換言之,就是根本無所謂能不能活著。是啊,那個時候是真的無所謂,每一天都在戰場上,不知道下一刻子彈是不是就擊中了自己,活一日賺一日,過一天是一天。拼殺、克敵、受傷、恢復,完成任務拿到酬金以後就去花,瘋狂地補償式地花,反正也不知道第二天是不是就沒命用了。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一定要活著的必要嗎?
但是此刻不一樣了。此刻的疼痛不再是對死亡麻木的註腳,而是無法繼續生活的恐懼。意志的堅韌不再是對身體痛苦的麻木,而是對生存下去的渴望。她嚴微確實變了,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為什麼?因為有了無法捨棄的人。是軟肋,也是盔甲。是難免脆弱的來源,也是堅持下去的勇氣。
嚴微彷彿看見許幼怡的笑臉就在眼前,她笑得是那麼開心,笑得兩隻眼睛眯了起來,彎彎的像是月牙,笑得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她好像在說,嚴微微,小微微,快回來做紅燒肉給我吃呀。嚴微伸手去摸那柔軟的臉,但觸了個空,像是徒勞地想要抓住一團模糊的霧氣。
「嘩啦」,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嚴微清醒過來,許幼怡的臉也消失了。
「嚴微啊。」陳露又變了臉,恢復了那種慵懶的假笑,用手絹輕輕地擦拭她臉上的水。「只要你回來,繼續為組織效力,以前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可以不再追究。」
她的聲音既迷幻又殘酷。嚴微只感覺渾身發軟,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她還是拚命調動起身體最後的能量,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說出了三個字:「不可能。」
陳露的臉色變了,恨恨道:「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說服你。」
痛苦,痛苦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像是一腳踩空,跌落無邊的黑暗。墜落,墜落,不知何處是盡頭,不知何時是結束。
在最後的意識消失之前,嚴微心想,如果一定要有人墜入深淵,那就還是我自己吧。我一個人就夠了。畢竟她對這真正的黑暗,再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