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中土大秦,雷州府,徐聞港。
丙子年春。
夜幕漸臨,夕陽殘照,海風吹碎金波,帶著溫暖微鹹的氣息拂過,把喧鬧的鑼鼓聲傳得很遠。
這天是正月的最後一個人勝日。按照習俗,這是表演儺舞,祭祀祈福的日子。
人們歡欣雀躍,港里的年輕男人換上儺服,戴上面具,手持斧、鑿、鞭、錘,跳起古拙狂放的舞。德高望重的老者操著鑼鼓,孩子們也跟著頑鬧,拿起鮮花、草環,給街頭小巷裡的石狗雕像換上新衣。
街上不見車流,幾乎所有店鋪都關門停業了,但店主們仍慷慨地將燈光點亮,用燦爛炫目的光影為節日增色。
有人抱著長刀站在陰影里,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孤身一人,風塵僕僕。
沒人上去搭話。即便最調皮的孩子也下意識選擇低頭路過,走出老遠后再回頭偷偷打量這個怪人。
他應該是外邊來的旅人,身邊卻彷彿有道無形的牆,把節日溫暖熱烈的氛圍阻隔在外,就像看劇聽曲的客人,戲里再怎麼熱鬧,終歸不是現實。曲終落幕,便再無交集,無法靠近,無法觸碰。
注意到這位奇怪旅人的人不少,時間一長,終於有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湊了上去。
「加油,阿奴,加油!」有人輕聲起鬨。
少女被同伴輕推一下,步子稍稍踉蹌。
她和幾個小姐妹一起在街上賣儺師面具,早早瞧見了這人。十五六歲正是最美好的年紀,也自有一股青春活力,敢去做些刺激的事情。
比如,向這個看起來生人勿近的外鄉人推銷面具。
阿奴咬咬嘴唇,她其實已經有些後悔了,但不想在同伴面前丟了面子,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先生,您要看看面具么?」
「純手工做的,有雷首尊主、玄壇法師、靈官真君,都是我們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她吐泡泡似的一氣說完,然後等著對方回應。
但那人似乎愣住了,一時間沒有說話。
「好尷尬啊......拒絕吧,拒絕了也好。」阿奴臉上有些發燒。
就在阿奴糾結著要不要撒腿逃跑時,她聽見那位旅人說道:
「連西洋的神明都有么?」
聲音很年輕。
阿奴「啊」了一聲。那人說的那張面具就是她畫的,因為和傳統不符,所以本來沒打算賣,只是和其他面具一起掛在腰間,卻不想被人一眼看到。
「是我自己畫著玩的。」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心裡卻莫名有些高興,於是態度也漸漸熱切起來。
「有喜歡的么?」她笑著問道。
旅人上前一步。夜燈照在他臉上,阿奴心頭突然一跳。
他約莫二十齣頭年紀,一張臉生得乾淨清爽,打扮卻非常老氣,穿了身青灰色長衣,不像徐聞港本地的年輕人那樣推崇什麼西洋服飾。
他抱著長刀站在那裡,孤獨而挺拔,一雙眸子靜如秋水,好像藏著許多秘密。
阿奴不動聲色地偏過頭去,手指已經捻上了衣角。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年輕人。徐聞港里都是些喜歡作弄女生的野小子,阿奴總覺得他們幼稚。
「你幫我挑一張吧。」年輕人如此說道。
阿奴有些小小的雀躍,她仔細翻找,挑了張畫工最精緻的面具出來:
「這張靈官真君吧!這張畫得最好,靈官懲治四方惡業,會保佑你的!」
「懲治惡業?」年輕人怔了怔,
但還是接過了那張頭頂寶冠、嘴生獠牙,額際一隻混赤眼的赭紅面具。
他把面具放在臉上比了比,滿意地點點頭:「謝謝你,我很喜歡。多少錢?」
「送你啦。」阿奴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臉頰卻燒得滾燙。
年輕人有些意外:「合適嗎?這是你辛苦畫的。」
「說了送你啦!」
阿奴偷偷瞥了年輕人一眼,怕他不要,立刻小跑著離開。
小姐妹們湧上來問東問西,她卻暈乎乎地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是紅著臉拉著她們走開。
就這樣嬉鬧了一陣子,阿奴回頭再看時,那人已經不在那裡了。
......
「老莫?老莫?還喝呢?走成倀嘍!」
小酒館的破木門被拍得啪啪作響,有人隔著玻璃往裡張望。
半晌,老闆慢慢悠悠打開了門:「呀,陳老哥!來來,進來坐進來坐。」
來者手裡拎著幾張儺師面具,熱情地招呼著:「老莫,莫老闆,今日里走成倀,你快同我們一道耍去,別在店裡一個人喝酒啦!」
小酒館的門燈壞了,老闆站在門頭的陰影下推辭道:
「哎呀,感謝老哥看得起,可我是個外人,不太合適。賣酒買醉我在行,儺舞我真不懂,我怕呀,萬一捅了簍子,大過節的,這多不好。」
「瞎說。你來我們徐聞港五六年了,大家知根知底的,人品也沒問題,過節了一起圖個熱鬧有什麼不行?你快別頹著了,我們會幫忙照看著的。」
可老闆態度相當堅決。雙方一陣拉扯,來者終究是沒勸動,便氣呼呼把一張減災和尚面具塞他懷裡,這才走了。
老闆攏著袖子目送客人離開,剛準備關門,卻突然頓住了。
有人站在幾步之外的另一片陰影里,靜靜地看著他。
老闆試探著問道:「客官,有什麼事?今天過節,小店打烊了,實在抱歉。」
那人卻搖搖頭:「我不喝酒,我來找你。」
「找我?」
老闆更迷糊了:「未請教,您是?......」
那人走近了,借著燈光,老闆確認他並不認識這位抱著刀的年輕旅人,就在他疑竇叢生之時,年輕人伸手輕輕叩了叩自己右胸。
一股無法言說的無形波動瞬間瀰漫,像是某種宏大、未知且無法理解的存在遠遠投下一瞥。
這種奇異的感覺一閃即逝,而後兩人都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冥冥中有什麼東西牽引著自己,要去殺死、吞噬、佔有對方。
老闆有那麼一瞬的凝滯。
過了一會兒,他推開店門,聲音突然沙啞了許多:「進來說吧。」
年輕人從善如流,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這間老舊的酒館。
「啪」的一聲,門被掩住了。
......
白熾燈微閃,兩人在一張小圓桌邊坐定。
年輕人把麻布包著的長刀橫放,老闆輕咦一聲——那並不是某種長苗刀,而是一把朴刀。
在飛艇火炮的時代,刀劍一般都是裝飾物,朴刀這種去掉長柄便是農具的「樸素」兵器,甚至沒有登上《武經總要》,是附庸風雅的年輕公子哥們萬萬看不上眼的。
老闆沉吟良久,終於率先開口:「你能找來,想必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你願意的話,叫我老莫就好。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谷靖秋。」
在莫瀚聲打量眼前人的同時,谷靖秋也在審視著這位貌不驚人的酒館老闆。
谷靖秋知道他其實只比自己年長六歲,今年還不到三十,眼角的皺紋也不算多,只是腰身稍稍佝僂,頭髮稍亂,如果好好拾掇拾掇,還算是個年輕人。
但他確實老了。暮氣沉沉,像間久無人居的破舊老屋,陽光打進來,灰塵四散,空氣里全是過往的味道,卻叫人無處尋覓,空蕩蕩的徒留軀殼。
「谷靖秋......」老闆細細咀嚼這個名字,然後抬起頭:「我聽說過你。你......還在追查當年的幕後黑手?」
「是。」
「......你比我強。你們都比我強。」他靠坐在椅背上:「徐朝,你認識吧?」
谷靖秋點點頭。
「我們是三個批次,最先是我,然後是徐朝,最後是你。你已經查了幾年了?」
「十六歲開始,到現在有七年了。」
「慚愧。我追查了一年,就放棄了。明明我年紀最長,卻放棄地最早,既不像你有打破沙鍋的勇氣,也不像徐朝有野心有魄力。我是個廢物,說實話,我都不知道當年我們村活下來的為什麼是我,背負血仇的為什麼是我。」
「說起來,徐朝也派人找過我,但沒找到。你找到這裡來,我一開始很慌。躲躲藏藏五六年,像不見光的老鼠,一有風吹草動就下意識地想逃。」
老闆深吸了口氣。他緊握著拳頭,那雙晦暗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彷彿有無數往事閃過。
過了許久,他接著說道:「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很累,真的很累。七年了,兩千多個日夜,每天晚上我都能夢見我的父母、叔伯、兄弟。他們流著血淚,質問我,為什麼不幫他們報仇,為什麼不去查清真相。」
「但我真的做不到。我只是個徒具寶具的普通人,我查了一年,那些最表面的線索就讓我不寒而慄。我是真的怕了,真的累了。」
谷靖秋默然。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老闆猛地扯開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下面的猙獰傷疤。
「你要的不就是這個么?來,陪我打一場!最後一場!」
他近乎咆哮!
這一刻,像是有什麼東西回到了這具軀殼,這個「蒼老」的年輕人又慢慢活了過來,展露出攝人心魄的氣勢!
窗外,儺舞的隊伍漸漸壯大,有人搭台唱戲,把節日的氛圍漸漸推向高潮。
「無死又沒處好歸~蒼天因何欺負我」
「你在猶豫什麼?」莫瀚聲吼道:「你到處追查幕後黑手,身體快撐不住了吧?沒有我身上的東西,你還怎麼活?怎麼揪出真兇?」
「拔你的刀!」
圓桌炸裂,朴刀飛起,谷靖秋高高躍起,刀光亮如滿月。
「好!」莫瀚聲暴喝一聲,一腳踏碎了地板,自其下取出一把短刀。
他將減災和尚的面具戴上,短刀平舉齊眉,另一側,谷靖秋也戴上了靈官真君的假面。
「聽兒哭聲寸腸斷~死神降臨步步難」
「悲戾傷痛何解脫~慈悲為懷望解危」
燈驀地熄滅。
黑暗中利刃破空的聲音不絕於耳,連同金石交擊之聲,一併被掩蓋在《香蓮哭廟》的唱腔里。
不知過了多久,燈光終於重新亮起,照亮了血泊中的莫瀚聲。
儺師面具已經破碎,面具下的臉幾乎看不出人樣,無數肉芽扭曲著生長,為他修復著創傷。
「嗬嗬......」他口鼻溢血:「看吶,我們就是這樣的怪物。」
持刀而立的谷靖秋同樣如此。
莫瀚聲一陣狂笑,笑得幾乎把肺咳出來。他猛地揮刀,切開了胸前傷疤處的血肉,自血肉深處中掏出一個物件,拋給了年輕的旅人。
「拿去!」
原本不斷再生的血肉突然萎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破敗,像是被透支、耗盡了生命力。
「不必多說......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莫瀚聲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眼神也漸漸渙散,但他卻在血泊中微笑,像是得到了真正的安寧。
「谷......靖秋......」
「我在。」
「把我......埋得......遠一點......別嚇著......」
「還有......」
「謝謝你,努力活著吧。」莫瀚聲的目光徹底黯淡,眼睛蒙上一層死灰。
最後這句話異常清晰,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話說出來,莫瀚聲這盞燈就徹底滅了。
谷靖秋無聲地笑笑。
「我儘力。」
丙子年春,徐聞港儺舞祈福,卜末吉,忌諸事不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