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上人
雖然不知道對話哪裡出了問題,但是明盛最後還是答應了謝韶「進去坐坐」的邀請。
只是往裡走的時候,出來迎的偏將在謝韶側邊壓低了聲音提醒,「明將軍常年駐守武檀一線,王妃可能不太熟悉,這位將軍早年軍功卓著、勇武無雙,被主上認作義弟……並非是養子。」
謝韶有點兒奇怪這位偏將的特意解釋。
但也當對方是好意,畢竟段溫手下被賜姓為「段」的養子實在太多,對方應當是怕她弄混,到時候大家都尷尬。
不過明盛這一路上「二嫂」「二嫂」地叫著,謝韶就是想記錯了也難。
想著,她還是小聲謝過了這偏將的好意提醒。
倒是明盛聽到了這對話,偏過頭來瞧了一眼謝韶的神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
謝韶進去的時候,段溫的議事剛剛結束。
剛打下一座城池正是最忙的時候,這些屬官走得步履匆匆,但是瞧見了謝韶還是專程過來行了禮。
被留後議事的王賓出來正看見這一幕,腳步頓了頓。
而他旁邊的段溫已經先一步往前,迎上自家王妃。
王賓知道按規矩來講,自己該過去見過王妃的。但是夫妻倆久別重逢,周邊充斥著別人插不進去的氣場,他要是在這個時候湊上去講規矩,主公大概要給他立立規矩了。
王賓遙遙地施了一禮,和剛剛被留了一步的同僚一起,很有眼色地退下了。只是他走到轉角處到底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
那邊兩位怎麼看都是一對恩愛夫妻的樣子,甚至比尋常人家的夫婦感情還好上許多,但是想想這背後主公曾經的所作所為,王賓就忍不住心情複雜。
他早就知道這位謝娘子應當是有些不凡之處的,要不然也不會被主公看上,用盡手段也要奪了來。但是他也沒想到這個「不凡」是到這種程度。
謝娘子初來幽州的那段時候,王賓其實並沒有將對方的作為放在心上。
小娘子心善,願意做點善事,這沒什麼。雖想法天真了些,但背後又有主子寵著,只要不影響大局,放手對方施為就是。
這種夫妻間玩情調的事,他們當下屬的是腦子抽了才去管。
而且段溫的名聲在那,身邊有一位「仁善」之名的夫人是極有利的,他那會還想著這名聲傳開一點才更好。
但是王賓也沒有想到,對方的攤子越支越大、涉及越來越廣,以至於演變到現在這種地步。
如今段溫所領的疆土,起碼有三成是主動歸降——由百姓打開城門迎接王師。
圍城之困時,副將提著主帥的人頭出城投降討功勞的是常事,但是像這種城中百姓自發綁了守將來迎接大軍的,說實話王賓是第一次見。更別提對戰之時,對面一見段氏的旗號,士卒們氣勢萎靡、消極應戰、甚至臨陣倒戈的,簡直像在盼著輸似的。
誰不眼饞段家軍的待遇?就算當不成兵,當燕王治下的百姓也好啊。
反正往前數幾年,王賓是做夢都想不到,段溫這個殺神,居然能有傳出「賢」名的一天的。
總之到了現在,這位燕王妃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能耐,王賓算是領教了。
溫柔鄉英雄冢。
王賓覺得這話甚至可以換種理解了,燕王妃織出的這個「溫柔鄉」,簡直成了天下英雄的埋骨之地。
按理說,這種人才不管用什麼手段收攏麾下都不為過。
若是不能為己所用,王賓必定是要建議把人殺了以絕後患。
這會兒看,主上當年也似是極有「遠見」的,他確實沒挑手段。
但是事情沾染了男女情思,總歸和正常情況不大一樣。
萬丈樓宇從來都是從內部傾塌,當年朝廷設計離間段溫與其義兄,若是事成、足以讓幽州元氣大傷,而現如今若是燕王和王妃之間出了問題,後果如何,王賓還真不敢想。
走出段溫暫時佔據的郭融宮殿,看著路上來去匆匆的小吏,王賓的表情越發複雜。
早些年間,段溫麾下接手攻下的城池就有一套大略的章程,如今這套流程越發細化,瞧瞧那連殘弱老幼都要照料到的細則,那章程是誰提出的不言而喻。因為都是照章辦事、遇到的問題也多有前例可循,這會兒來去的小吏忙是忙了些,但是並沒有亂象。
而這些人多半是從燕王妃所辦學堂考核選出的人,天然就承了王妃的一份恩情。
回想著方才議事堂出來時看見的那一幕,王賓只能嘆,這位王妃雖沒有天下師之名,但卻幾乎有了天下師之實。
再想想對方在軍中的聲望,王賓都要心中一凜、忍不住打個哆嗦了。
他該慶幸這位王妃是個重感情,又沒有野心的嗎?
但是重感情啊……
當年李伯奕的事,多虧了主公後來沒了找麻煩的興緻,於植又動手利落,主公總算沒有親自牽扯到對方的死上,不然這會兒費心掩蓋痕迹的事又要多一件。
在這一連串憂心之下,總算能讓王賓稍感安慰些的,只能是世子的存在。
王賓見過那孩子,老師稱不上,但對對方確實也有那麼點教導之誼。
那孩子不像他父親一樣是個天生的殺神,也沒有母親那樣才華橫溢,但是秉性純良溫厚這一點倒是有點像是王妃。
這就很好了,他父親馬上得天下,下一代該是一個守成的仁厚之主。
應該說就算世子心性上有什麼瑕疵,有這麼一個孩子的存在,便足以讓許多人覺得安心。
王賓有時候會嘆息王妃竟生為女子之身,明明如此才華,早些年卻只有些閨中美譽,但是有的時候又不得不慶幸對方生為女子,若非是夫妻這般世間最特別的聯繫,對方有如此聲望,早就因為威脅到主公而被殺了。
思及此處,王賓不由出聲感慨:「咱們的王妃,真是個奇人啊。」
他甚至沒法用「奇女子」來概括對方,這樣的才能已經無關乎性別了。
旁邊的趙茂看了人一眼,在心裡默默糾正:是「天上人」才對。
趙茂是極少數的知道當年內情的人,畢竟那時候段溫手下的人有限,尋訪方術之士的舉動很難瞞過心腹下屬。而且和段溫接觸的時間久了,總能察覺到一些異樣,他甚至和「那位」有過對話。這事情雖然有些神異,但借著蛛絲馬跡總能做出些推測,連「那位」的突然離去也是。
後來段溫突然從京城帶回來一位「夫人」,趙茂就有猜測了。
在這位「夫人」接手了那些作坊之後,他就更是肯定。只是「夫人」似乎不記得過往了。
其實當年沮陽一役之後,趙茂和主公的衝突並非是傳言中的那般因為作坊之事,那些只是小節而已,並不影響大局。
他是覺得主公殺孽太重,才終於失去了「仙人眷顧」。
這般直言的後果也並非罰俸半年、受了冷落那麼簡單,他差點命喪當場,後足足養了半年傷。
而段溫那會兒陰鷙的神情,趙茂確信對方是一定動了殺心的。
但趙茂卻沒有後悔出言,因為那會兒的段溫都瘋到了想要用整個沮陽城來做祭品的,他想屠城。
名為「祭祀」,實為「逼迫」。
但是天上的仙人怎麼會受凡間生靈逼迫?主公那才是絕了後路的舉動。
……
這會兒趙茂倒是聽出了王賓那感慨下隱約的憂慮,他也能猜到對方所想,倒是開口勸了句,「王妃仁慈,不
願見百姓受苦,又怎會因一己私慾,讓天下再生亂局?弘文不必過於擔心。」
那本是天上人,怎會貪戀人間權勢?
趙茂擔心從來不是王妃,反而是段溫這個主公。
沮陽之後,段溫殺了多少人他是親眼見過的,對方甚至瘋到想要犧牲一整個城的人命。
趙茂不知最後到底是什麼安定了段溫的情緒,一直到六年前段溫從京城帶回「夫人」,趙茂才猜到些內情:大抵是有什麼緣故,讓主公知道了會有重逢之日。
但是這位王妃還會離開嗎?
趙茂不清楚。
當年段溫已經發過一次瘋了,若是再來一次,只會更過。畢竟仙人落入凡塵,不再是那般無形無質的虛影,而是切實存在這個世上,能被擁入懷中的真真正正的人,有了這般經歷,若是王妃再一次憑空消失,對主公來說,才更不能忍受。
這時候的段溫早就不是佔據邊關數個城池少年將領了,他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有那個能力將這個好不容易顯露大定之勢的天下再次攪得天翻地覆、血流漂櫓。
趙茂只想想,就忍不住心生憂懼。
而在趙茂的旁邊,王賓也並沒有因為前者的勸慰生出絲毫開解:他們擔心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王賓聽出了趙茂在勸他不用擔心王妃因為聲望過盛而奪.權的問題,只是他雖有這方面的憂慮,但這在他的諸多擔憂中只佔很小一部分。
趙茂的性子正,主公有些事情雖然沒有刻意迴避,但也很少主動跟他說。
王賓總不能告訴對方,這位謝娘子原先有一位兩心相屬的情郎,主公橫插了一腳、拆散了鴛鴦不說,還臨摹捏造了一封假信,讓謝娘子對情郎徹底死了心,又故意放出消息,讓那個倒霉蛋在回京的路上被仇家報復身亡,他自己則是玩了一出苦肉計,在美人心如死灰的時候、趁虛而入。
王賓本人的性格並不循規蹈矩,用計也多奇詭。
美人如枝頭盛綻妍花,想要攀折下來,用點手段也是難免,他其實並不覺得這有什麼。
但是段溫做得太不留餘地,就讓人不免擔憂,若是真的一朝事情敗露,「恩愛夫妻」就要轉頭翻臉生恨了。
這要是個普通美人,恨就恨吧。
王賓最多勸主公兩句與人溫存的時候多留點心,免得被溫柔鄉里的刺扎了。
但是如燕王妃這樣的美人卻不同,這般人物要是真的心底有了恨意,足夠讓主上偌大的基業一夕崩塌了,真由不得他不擔心。
而且那次段溫玩苦肉計的時候,王賓也碰巧看見了對方肩膀上的那道格外與眾不同的疤,是個咬痕。
咬成那樣,得下多大的力氣?
主公果然是用過強了吧!
*
段溫還不知道自己手下的兩大謀臣都正操心著他的感情發展,二人雖然擔心的方向不同,但是一致地抱著不怎麼樂觀的態度。
他自己倒是心情不錯。
一聽到王妃回來了,就緊趕著把議事的人全都轟了走,正準備跟許久不見的王妃好好親近親近,卻發現夫人身後還跟了個煞風景的。
段溫冷著臉看過去。
明盛卻好像沒有看出兄長這無聲的驅趕之意,對著他露出個格外燦爛的笑,一口白牙亮燦燦的。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兄嫂後面,還厚著臉皮留下來蹭了頓飯,席間舉杯開口,像是專門「解釋」自己的作為一般,「二兄待我恩重如山,再造之恩猶如生父,我稱一聲『哥哥』都不為過。歸來之後,怎敢不拜見?」
——生父?哥哥?
謝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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