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秋收的關中(上)
東綉縣縣令是一個妙人。
易承問什麼,他就答什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說話語調平緩,像是背書一樣,頗有種後世智能音箱的感覺。
易承覺得有趣,便搭話問他曾經的經歷。
原來這位縣令名叫曹安,秦國時期,他一直在東綉縣縣衙擔任主吏掾一職,也就是跟蕭何曾經一樣,差不多相當於縣高官。
後來項羽進了咸陽,下令把咸陽周邊三十四個縣的縣令全殺了,然後提拔下面的人升任縣令,他在機緣巧合之下,便被選為東綉縣新一任縣令。
戰戰兢兢的幹了不到三年,結果項羽就被劉邦給幹掉了。
項羽一倒台,劉邦又入了咸陽,本來以為這回自己的腦袋不保了,可劉邦竟然和項羽截然不同,非但沒有殺人,反倒是命人送來新官服和一本《二年律令》,命他繼續在東綉縣擔任縣令。
曹安自然是感恩戴德,一直兢兢業業的按照《二年律令》上的指示工作。
「哦,這麼說來,其實你沒見過漢王?」易承有些好奇地問道。
「侯爺說的哪裡話,小人何嘗能得見漢王真顏,漢王乃真龍天子,我等小人,只是聽說漢王之豐功偉績,便是這輩子的福分了,哪裡敢奢求見到漢王。」
易承有些忍俊不禁,萬萬沒想到,劉老三的民間聲望原來這麼高。
「我問你,這東綉縣離我此處山門遠么?」
「不遠不遠,乘馬車兩個時辰便可到達。」
「好,那就走,帶我去看看我的這處封地,究竟是什麼樣的...」
...
易承突發奇想,讓這個東綉縣的縣令帶自己去看一看,劉邦封給自己的三千戶食邑的封地究竟是什麼模樣。
從驪山的山門到東綉縣其實並不算近,易承帶著太宰盧方三人,乘坐縣令的馬車,一路沿著山道向東行駛。
沿途看到大片大片的稻田全都熟了,易承便問起秋收之事。
曹安便告訴易承,今日秋收就已經開始了,大概三日,秋收便可結束。
就這麼一路邊看風景便跟曹安扯皮,馬車終於到了縣城。
說是縣城,其實就是一座小型合作社一樣的農業聚居地。
還沒兩人高的黃泥墩子就算是城牆了,倒是城裡連接外面的道路修建的還算不錯。
曹安帶著易承去城裡轉了一圈。
果然沒啥看頭,在這個時代的人覺得建設很好的縣城,比易承後世見過的最差的城鄉結合部都不如。
大部分都是土坯房,連磚瓦房都沒有幾間,更別提木質的二層樓房了,整個縣城就一家糧行,說是縣城,實際上就是個大一點的農村。
易承便直接下令,讓曹安帶自己去鄉下看看,看看自己麾下的田畝有多少頃,現在的稻田長勢如何。
曹安點頭稱喏,便帶著一行人出了縣城,朝城東頭走去。
九月的關中是金黃色的世界。
站在東綉縣縣城東頭的土丘上,易承望著面前一望無際的稻田,此時天氣晴好,天空湛藍,在金黃稻田中,是許多辛勤收割稻穀的農人,這讓易承的心情十分快慰。
任誰看到這片豐收的場景,都會由衷的感慨人類征服自然的努力。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他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驪陽侯您看,這便是本縣最大的水田區了,一共有水田一千四百一十四頃,水車九十七架,旱田東邊是大塊,一共有三千一百九十頃,往北還有一千多頃的山田....這其中水田又有上田三千二百畝,中田六千六百一十畝,下田...」
易承就這麼聽著東綉縣令像是在念經一樣的彙報田產,他直到現在才知道,三千戶侯的封地是有多大,雖然東綉縣只是一個中縣,可光是每年稅收也有六萬石以上。
換成錢來算,田租差不多就是三百萬錢+戶稅一百萬錢+勞役一百萬錢,這還是保守估計,一年收入能超過五百萬錢,妥妥的大地主階級。
怪不得這個時代的人全都一心想搏個馬上封侯,原來當了侯爺,也真就實現了財務自由。
農人們編著褲腳,赤著膀子在稻田裡用鐮刀收割著稻子。
他們用的鐮刀和後世易承見過的那些鐮刀完全不同。
這個時代農人所用的鐮刀,只有很小很小的一塊鐵片或者青銅片,甚至家境貧困一些的,只能用石頭做鐮刀。
別小看那一小塊鐵片或者石刀,這些農人僅僅用這種非常簡陋的工具,就可以很高效的在田野里收割水稻。
一茬又一茬,成捆成捆的水稻被從根部割斷。
剛剛被割下的黃綠色禾苗,上面掛滿了金黃飽滿的稻種,然後被隨意的鋪在田壠上。
另一些農戶推來一些兩輪的小板車,然後將田壠上的那些稻穀都放在板車上,推到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
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大多是女人和孩子。
她們在那裡打穀。
在易承的印象中,後世其實已經很多年都看不到打穀了。
自從有了收割機脫穀機這些現代化設備,農村的打穀場也不知什麼時候漸漸消失,打穀這一傳承自古老文農耕時代的行為也封存在記憶深處。
可是現在,易承就能看到許多的農人,高舉著剛從田地里收割下來的稻穀,然後重重地摔在木斗中。
「嘩」「啪」「嘩」「啪」...
隨著農人們的摔打,稻穀上飽滿的稻穗便被摔打到了木斗中。
一些大一些的孩子,就坐在他們的父母身邊,每當他們的父母將一捆禾苗摔打完之後,他們就接過丟棄的稻苗,然後仔細地尋找遺落在稻苗上的稻穀。
一旦找到,他們就會再把穀子丟進大木斗中去。
還有一些更小的小孩子,很多還光著屁股,他們則是圍著木斗周圍撿拾那些被摔飛出來的麥穗,一旦找到,他們就會把麥穗塞進嘴裡吃掉。
或許根植在中國人心中的鄉土情結,正是從耕種這種原始的收穫中獲得的。
「驪陽侯,三日之後秋收結束便是收稅的日子,《二年律令》有曰『封侯地收田者,當繳田芻,三十取一,戶芻且征,四十取一,此足其縣用,此乃是給縣屬侯國開支所用,待下官收納了田芻和戶芻,便會將計薄統計清楚,一併交與驪陽侯查看...」
東綉縣令繼續喋喋不休的說著,易承擺了擺手道:「關於稅收事宜,本侯全權交由縣令大人統管,本侯現在只想去這田間走走。」說罷,便自顧自地朝納田間地頭走去。
東綉縣令反應過來,先是一喜,沒想到這位年輕的侯爺竟是這般好說話,隨即看到易承孤身一人居然下了田,便趕忙指揮衙役們跟上易承。
易承就這麼走在稻田的田埂上。
他的記憶不斷的閃回著。
在這近兩百年的穿越經歷中,他曾無數次下過田,走過這田埂上的鄉間小道。
記憶最久遠的那次,還是在楚國郢都城外,與屈原一同觀看農人收割稻田。
...「已經三日了,今日乃收稻的最後一天,農桑乃國之根本,見此豐年,猶感心中快慰啊。」
...「我曾在道門理綜的古籍上看過一冊高產之稻的消息,據說是翻過楚國嶺南的煙瘴之地后,再往南走,便會看到一種名曰雙季稻的稻種...」...
屈原的音容笑貌依稀在眼前,自己建議他去尋找的雙季稻也已經找到,可時間其實已經過去了足足百年。
郢都已經不存在了,楚國也已經不存在了,甚至覆滅了楚國的秦國,也已經不存在了。
時間,真是這世上最有力量的東西。
易承的腳步忽的停了下來。
因為他看到在他不遠處的河道邊上,正有一位老者在擺弄一個小型的木架水車。
那座水車的樣式,他曾經無比熟悉,因為這東西正是他發明的水磨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