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幕 結盟
目光所及,是滔天的熊熊烈火和焦黑的屍骨與斷壁殘垣;耳邊回蕩的,是獵獵作響的狂風和它裹挾而來的哀嚎。
這是怎麼回事?
居高臨下看著這人間地獄般場景的娜塔莉亞既驚又疑,遠處在大火中崩毀垮塌的那座巨大的鐘樓告訴她:這片火海,就是她的家鄉,費瑟尼姆王國的國都瑟拉。
那些在火海中驚慌失措四處奔逃的、在斷壁殘垣間哭喊著親人名字的無疑都是她的人民,而那座就連火焰都已經放棄舔舐的龐大廢墟,是她度過了那並不幸福的童年的地方——瑟拉皇宮。
瑟拉......毀滅了?怎麼會這樣?
刮過臉龐的風所帶來的熱量是那樣的真實,人們的哭號又是那樣的撕心裂肺,讓娜塔莉亞完全無法相信這會是一場夢境。而當她茫然看著正在一步步走向毀滅的王城時,這居高臨下的視角引起了她的注意:王城內沒有比皇宮和大神殿鐘樓更高的建築,那麼自己又是在何處觀看著這場慘劇?
娜塔莉亞低頭,看見了一副陌生的身軀,漆黑的胸膛上布滿了隱隱反射著火光的鱗片;帶著不好的預感,她本能的抬起了自己的「手」,而出現在她眼前的,確實一隻爪子,一隻鋒利、有力、絕不屬於人類的爪子——一隻龍的爪子。
巨大的衝擊直直撞上了娜塔莉亞的心靈,她不斷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那龐大的身軀、遮蔽天空的雙翼和利刃般的長尾,都在暗示著她那個可怕的事實。
不知何處傳來的孩童哭聲清晰無比地傳入了娜塔莉亞的耳內,彷彿想要驅散這一切般,她不由得仰天大吼,但撕裂了夜幕的,卻是喚醒無數人心底最原始恐懼的瘮人龍嘯。
「娜塔莉亞!」
熟悉的呼喚聲中,娜塔莉亞的眼睛睜開眼睛猛地坐起身來,她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隨後安心地發現自己此刻就待在皇宮的房間里,身旁是臉上寫滿擔憂之情的艾麗西亞。
「你怎麼了?是做噩夢了嗎?」艾麗西亞憂心忡忡地看著娜塔莉亞那滿頭大汗、心有餘悸的樣子。在她的記憶中,娜塔莉亞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狀態。
「我沒事,只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娜塔莉亞扶額,讓自己冷靜下來,隨後向艾麗西亞講述了自己那無比真實的夢境。
「你......變成了龍。」艾麗西亞盯著娜塔莉亞的雙眼,她並沒有把娜塔莉亞所講述的僅僅當作一次夢境——娜塔莉亞眼瞳中那越來越明顯的紅色不允許她這樣輕率地判斷。
「娜塔莉亞,你最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或者說有沒有覺得自己哪裡不對勁?」艾麗西亞試探性地問道,娜塔莉亞眼中的紅色是在德拉克洛斯大戰時,佩斯迪蘭斯消失,她們兩人一同釋放了那匹敵神劍解放的力量后才出現的,她無法確定這究竟會對娜塔莉亞造成怎樣的影響。
「沒有。」娜塔莉亞搖頭,她知道艾麗西亞在擔心什麼,自己瞳色的變化她也知道,也曾專門找過醫師、神官和魔法師,但卻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由於她自己並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再加上叛亂帶來的事務繁忙,她也就把這件事放下不管了。
「應該是這段時間太忙了,突然平靜下來有些不習慣吧。」娜塔莉亞神色輕鬆地說著,既是在安慰艾麗西亞,也是在安慰自己。
「要不等這次戰爭結束后,你和我一起去帝國,讓安托尼拉侯爵給你檢查一下吧。」由於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直覺,艾麗西亞還是沒法對娜塔莉亞的變化徹底放心。
「嗯,到時候一起去吧。」娜塔莉亞點頭,一行人昨日剛剛回到瑟拉,還沒來得及面見貢多爾二世,但就她從宮廷內眾人之間的各種傳言來看,她的父王對於與帝國的結盟其實早已有了定論,這次艾麗西亞來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自己作為一國公主,又是個手握兵權的領主,肯定是不能像艾麗西亞說的那樣隨隨便便去帝國。但等到戰爭結束后,父王必定會派出使團,自己到時候跟著去就可以了。
洗漱用餐完畢之後,一行人聚集在一起,等待貢多爾二世的召見。
「陛下真是了不起。」等待中,菲特看向窗外,遠處的皇宮城牆外,就是費瑟尼姆王國那繁華的首都。
昨日進城時她就觀察過,雖然現在王國陷入了內戰,但王都瑟拉就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一樣絲毫不受影響,百姓們依舊照常過著日子,雖然各種細節都在宣告戰爭的存在,但沒有人陷入恐慌,城市依舊有條不紊地運轉。
由此可見統治此地的是怎樣的一位明君,可這樣一位明君,怎會容許朝堂上的貴族派系鬥爭演變到爆發內戰呢——對此,菲特百思不得其解。
「萊文,你好像很緊張?」娜塔莉亞注意到了萊文的異樣,這個身處戰場中央也絕無慌張之色的少年,此刻看上去有些拘束。
「因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正式的場合。」萊文的聲音因為緊張略微發抖,這兩天菲特已經應他請求幫他補習特訓了各種宮廷禮儀和知識,以使他接下來面見貢多爾二世時不會鬧出什麼笑話,畢竟這不是當初和雷吉歐見面時那樣的私人會面,而此刻的他也算得上是帝國一方的代表之一。
面對這樣嚴肅的外交場合,農家出身、過去近十年都是以四處漂泊的冒險者身份度過的萊文感到很不適應,明知已經儘可能做了萬全的準備,卻還是不住地擔心會出什麼差錯。
真要說的話,光是現在身上穿著的這套宮廷裁縫們連夜趕製的禮服,都讓他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行動也不如以往那樣自如。
「沒事的,我父王很和藹,今天會出現在朝堂上的,也都是些絕對忠心的貴族,據我所知,他們都是好人。」娜塔莉亞微笑著安撫萊文的情緒,雖然在外太久的她突然重新換上這身華貴的禮裙也同樣是各種不適應。
穿著這種昂貴的衣服,坐在裝飾精美的房間里和朋友一起享用美味名貴的糕點,這樣的寧靜祥和總會讓人不知不覺中忘記此刻國家仍然處於戰火之中——娜塔莉亞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即便不讓百姓被戰火所影響是統治者的責任,但沉溺安樂忘記戰爭的威脅卻絕不是統治者該做的事情。
只希望這次會面結束後父王能儘快讓自己和夥伴們重回前線。娜塔莉亞心中期盼著,卻隱隱感到一陣不對勁:自己這究竟是希望早點結束戰爭,還是單純地在渴望戰鬥?
「公主殿下,使者閣下,兩位大人。國王陛下召見。」僕人的聲音打斷了娜塔莉亞的胡思亂想,她將這不祥的念頭強壓了下去,與夥伴們一同起身。
「怎麼樣?」她看向身旁的艾麗西亞,後者將是本次會面的主角。肩負著國家使命的感覺肯定不輕鬆。
「沒問題的。」艾麗西亞深呼吸,雖然兩國結盟的事情早已算是板上釘釘,但她作為實質上的帝國使臣,這種場合下的一言一行都絕不能給國家丟臉。
「加油。」娜塔莉亞握住艾麗西亞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隨後,四位年輕人彼此對視,確保大家都做好了準備。
「走吧。」
在僕人的帶領下,四人穿過富麗堂皇的走廊,走過全副武裝的衛兵,最終來到了一扇莊嚴的大門前。
「菲特,你不緊張嗎?」察覺到自己有些冷汗直冒的萊文為了轉移注意力,便悄聲向身旁神色鎮定的菲特問道。
「為什麼要緊張呢?」菲特臉上依舊是那慣常的微笑,「就像我說的那樣,國王陛下應該只是嘉獎性地和我們兩人寒暄幾句罷了,萊文你只要放輕鬆,照常應對就好。」
走進大廳,迎著兩旁貴族們各式各樣的目光,四人並肩上前,一同向高居王座的貢多爾二世行禮——這樣在很多人眼中不合禮節的做法是娜塔莉亞執意所為,雖然不出所料地在周圍的貴族間引起了小聲的議論,但娜塔莉亞絕不允許自己和夥伴之間按照所謂的「身份有別」的傳統外交禮儀走進這間大廳。
貢多爾二世並未對自己女兒的這個決定表示出任何不滿,他就如同預料中的那樣以君王的威儀與四人進行了幾句客套般的寒暄,並對四人在此前戰鬥中的貢獻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和讚揚。而對於隨後艾麗西亞提出的希望兩國就此機會摒棄前嫌結尾盟國的提議,貢多爾二世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便表示了贊同,表示會在戰爭結束后儘快安排與雷吉歐皇帝的正式會面,確定兩國之間的盟約;而在那之前,兩國將維持臨時的戰時同盟,兩國的將士們也會在對抗薩克森大公爵的戰場上並肩奮戰。
如此乾脆的同意以及詳實的後續安排讓艾麗西亞目瞪口呆,她此前準備了許多說辭,甚至做好了準備與王國內可能存在的反對結盟派貴族進行辯論,但現在貢多爾二世不僅毫不遲疑地表示願意結盟不說,就連一旁那些剛剛還對四人並肩而行一同行禮抱有意見的貴族,也都未對結盟一事表示任何的反對意向。
就算已經聽見了不少流言,但事情如此順利還是讓包括娜塔莉亞在內的四人大吃一驚。
「你們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會同意的如此乾脆?」國王察覺到了四位年輕人的疑惑,慈祥而不失威嚴地笑著問道。
「請父王明示。」娜塔莉亞替夥伴們說出了渴望得到答案的話語。
「腓特烈卿。」國王呼喚了兵部尚書的名字,「我國與帝國之間的戰爭,持續多久了?」
「稟陛下,直至與雷吉歐皇帝陛下籤訂休戰協議為止,兩國總計保持了一百一十二年的敵對狀態。」兵部尚書立刻回答了國王的問題。
「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哪......」國王感慨,「多少前途光明的年輕人,多少本可以在造福國家的事業上大展拳腳的人才,在一次次的血戰中白白丟了性命。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一百多年,朕並不覺得兩國之間早已結下的血海深仇會因為一紙合約就消散殆盡,但這綿延至今的仇恨,也該一步步地走進它自己的墳墓了。」
「就從你們這一代人開始,用你們的雙手,一點點去修補百年來的創傷吧。」國王看著四位年輕人,分別來自帝國與王國,出身不同階層的四位青年才俊並肩而立,這場景本身,似乎就是對未來的某種啟示。
就如同他自己說的那樣,他不會天真到認為自己和雷吉歐簽了一張合約之後,兩國百年來的仇恨就會跟著一筆勾銷,但王國無懼於承認自己在這百年來的錯誤,也無懼於做出彌補,雷吉歐統治下的帝國想必也明白承認過往的錯誤並做出彌補是邁向未來的第一步,兩國之間的敵意已經存在了太久,一百多年來斷斷續續的戰火已經給兩國人民帶去了太多苦難,曾經因為那微不足道的領土糾紛而在野心家煽動下燃起的戰火,就讓它就此徹底熄滅吧;百年前的恩怨,究竟是王國先越界也好,還是帝國先擴張也罷,一道道傷痕可以通過今後兩國人民共同的努力去彌補,而仇恨,到此為止就可以了。
正好借著此次共同對抗薩克森大公爵的機會,為兩國將來共同的和平開一個好頭。
「兒臣明白了。」娜塔莉亞低頭,她此前從來沒有想過父王心中竟有這樣的想法,她一直以為多年前的休戰協議只不過是在帝國做出了極大讓步之後喚來的喘息,沒想到兩國的君王早已在為今日的徹底和平做出了謀划。
「菲特·嘉勒爾。」短暫的沉默后,正當娜塔莉亞覺得事情已畢,和幾位夥伴交換了一下眼神決定告退時,國王突然叫了菲特的名字。
「草民在。」菲特應聲,但與平靜的聲音相對的,是滿腦子的疑惑——陛下叫住我幹什麼呢?
「斯特利蘭卿,近況如何?」
很正常的一句對臣下近況的問候,但放在此時卻顯得有些不知所謂。
「回陛下,伯爵大人他一切都好,目前仍舊坐鎮『北之高牆』中,對於此前不得已委身叛軍一事,伯爵大人深感懊悔羞愧,待戰爭結束后,會親自趕赴王城向陛下請罪。」陛下應該是想問「北之高牆」目前的實際狀況吧——菲特想到,雖然要結盟,但大局定下之前,如此要害肯定是要確認握於自己手中。
「斯特利蘭卿追隨朕多年,年輕時更是在戰場上救過朕的性命,朕從未懷疑過他的忠誠。」國王點頭說道,「你輔佐斯特利蘭卿堅守『北之高牆』,又幫助娜塔莉亞在前線立下大功,居功至為啊,幸苦了。」
「謝陛下誇獎。」這又是幹什麼——菲特心想,她已經習慣了揣度大人物們的心思,國王為何要在此單獨誇獎她?
「戰爭結束后,你可願進入宮廷任職?戶部尚書參與此次叛亂已被處決,這個職位,朕認為很適合你。」
貢多爾二世的提議,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那些事前早已知道自家陛下是如何打算的貴族,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恩賞給驚住了。
原來如此——菲特明白了,國王是想要拔去斯特利蘭伯爵的爪子。
雖然國王嘴上說著不在意,但斯特利蘭伯爵終究是曾在叛軍陣容待過,因此作為對今後的警告以及懲處,作為斯特利蘭伯爵最重要幕僚的菲特將會「領受聖恩」,被從伯爵身邊抽走,這樣一來,就算伯爵真有二心,失去了左膀右臂般的菲特的他也會陷入無人可用的困境。
伯爵大人肯定是清白的,自己也不願意就這樣進入宮廷成為一個純粹的人質,那麼該怎麼辦呢?
拒絕,或者說明顯的拒絕顯然不在考慮之內,這種情況下直接拒絕國王的「好意」,無異於親手把伯爵和自己推入火坑;而不論找什麼理由,想要回到「北之高牆」都是不可能的,一旦自己有任何想要回到伯爵身邊的意思,都會激起國王的疑心。
那麼,答案只有一個了——
「草民叩謝陛下隆恩,但草民才疏學淺,恐難以擔此大任,因此戶部尚書一職,草民著實不敢領受,望陛下恕罪。」察覺到周遭氣氛正在向著危險的範圍轉變,菲特立刻補充道:「但,草民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夠恩准。」
「你說,此戰你功勞甚大,任何封賞朕都不會有二話。」
「草民希望能夠成為娜塔莉亞公主殿下的家臣,望陛下恩准!」
雖然不是進入宮廷,但娜塔莉亞也是王室成員,自己說想要成為她的家臣,想必也能讓國王放心;而比起權力鬥爭水深火熱、行差踏錯都可能萬劫不復的宮廷,娜塔莉亞麾下肯定是要純粹得多。
而且,就這段時間的相處而言,娜塔莉亞的確是菲特願意追隨的主君;只要國王能答應她的這個請求,那麼事後她就可以擁有更多的周旋餘地。
菲特的請求讓貢多爾二世一愣,他早就從各種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故事裡了解到了菲特的才能,但沒想到對方竟然能想出這樣的破局之法。
「哈哈哈,甚好甚好。」果然是個人才啊——貢多爾二世心中感嘆,菲特對他心中考量的猜測是正確的,他想要借著調走菲特來象徵性地敲打一下斯特利蘭,但倒也不是必須調進宮廷之中,如果菲特願意效忠娜塔莉亞的話當然是最好的。
對於自己的這個女兒,貢多爾二世並不介意她往自己的幕僚隊伍中多網羅一些人才。
「娜塔莉亞,你可願意啊?」
「稟父王,兒臣願意。」娜塔莉亞也領會到了菲特此舉背後的深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兩國決定締結盟約,公主殿下收穫了一名才華出眾的家臣,再加上前線的大捷,一連三件喜事掩蓋了內戰帶來的陰霾,在國王的授意下,王宮內舉辦了一次隆重的宴會,王城內部也相應地舉辦了小小的慶祝活動,既是歡慶三件喜事,也是在進一步提振軍心民心。
而在宴會結束之後,在整個會面過程中都沒有被特別注意到的萊文,卻在與夥伴們分開準備返回住處之際,得到了貢多爾二世的單獨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