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京
嘉靖三年,稽山書院,人滿為患,比肩接踵。
今天是陽明先生講學的日子,陽明先生何人吶。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南昌城外聲尤在,天下誰人不識君。毫不誇張的說,此時的王陽明是天下所有文人士子的偶像,武人也是。
今天是三年丁憂期滿,陽明先生復出后的第一場講學,為了能目睹陽明先生風采,甚至有人不遠千里而來。
與台下眾人的狂熱相反,陽明先生倒是非常淡然,只有一人,一車夫,一書童而已。到了書院,陽明先生登台,車夫喂馬,書童在台下侍奉。在距離講台最近的VIP位置,書童也是聽得如痴如醉。
忽然,本應該在喂馬的車夫擠進人群,在書童耳邊嘀咕了幾句。書童看了眼台上的陽明先生,隨著車夫擠出了人群外。在一處僻靜的迴廊,車夫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加蓋了火漆的信交給了書童,隨後便離去了。
書童檢查了一下信件完好,拆開了信,三年來,同樣的信這已經收到十二封了。
這是一封逐漸潦草的信,最開始還是正楷,沒幾行便轉為行楷,再后是行書,最後已然是狂草了。
「文孚吾弟,你還好嗎?朕很不好,朕快要被這群狗官欺負死了。正月,楊老狗又拿致仕嚇唬朕,老調重彈他也不煩?朕這回沒再慣著他,允他致仕歸里。當時你沒看見那老傢伙的嘴臉,他肯定沒想到朕能答應,當真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氣啊!」
「但是朕還是小覷了他,這老東西雖然滾了,可他的門生故舊還都在朝堂,一直處心積慮與朕做對。禮部尚書汪俊、吏部尚書喬宇等人借《大禮辯》領群臣近兩百五十人一同向朕逼宮,反對朕封父王為皇考。很好,讓朕再次看清這朝堂中,到底還有多少楊老狗的人!」
「朕忍下來,讓百官都參與議論。果不其然,又跳出鄒守益,唐皋等人,朕見火候差不多了,把所有阻撓之人都處置了。但是朕還是憋屈,憑什麼朕就不能稱父王作父皇,稱生母做母后?他們到底是做的前朝的官,還是朕這一朝的官?」
「朕知道他們心裡也不服,仍在密謀反對朕。但是朕已經不想再忍了,朕要與他們做個了斷!文孚,你我雖非親生兄弟,但是一奶同胞,朕從小便把你當做親弟看待,你是知曉的。三年前,你說要讀書,朕依你了。現在,朕需要一把殺人的刀,你可願意?」
「若願,七月之前抵京,接替你父都指揮同知之職。若你不願,你我兄弟,此生不必再見。」
最後一筆力透紙背,足見寫字時的悲憤。
看完信,書童長嘆一聲,看來無論怎麼努力,還是逃不過歷史的軌跡,時間線收束,該幹什麼,還是得幹什麼。
不過也還行了,至少他還能跟隨陽明先生三年。
掏出火摺子,點燃信紙,留下信封。書童揉揉臉,揉掉臉上的惆悵,又恢復了書童模樣。
書童叫陸炳,世代錦衣,祖父陸墀任錦衣衛總旗,父陸松承襲父職隨興獻王就藩,深得器重。正德皇帝病逝后,陸松護衛嘉靖登基,升錦衣衛都指揮同知,領錦衣衛指揮使事。
到了陸炳這輩兒,他想當個讀書人,奈何皇帝變了卦。
……
講學結束,王學又多了千把腦殘粉。
王陽明謝絕了宴請,回到了客房之中。陸炳端來洗腳水,像往日一樣,豎立在側。
「要走了吧?」王陽明忽然問道,陸炳正愁不知如何開口,聽到這話大吃一驚:「師父怎麼知道,當真能掐會算?」
「我又不是神仙。」王陽明笑著說道,此時的他,半點也沒有講台上端著的樣子,一邊接過帕子擦腳,一邊說道:「前幾日我接到鄒守益的信,說陛下與百官已經鬧到了不可開交的程度,一丁點兒的火星就得炸。這回可不是罰罰俸祿,斥責幾句就能了事了,陛下要殺人啦。」
陸炳沉默不語,王陽明不愧是王陽明,看得叫一個真切。
「殺人得有刀,你父陸松掌錦衣衛,本該他做這把刀,奈何他是個厚道人,做不出這等狠辣的事。所以陛下得換一把刀,他還是個疑心重的人,旁人他還不放心,所以只能是一奶同胞的你了。」
陸炳嘆氣,還說不會算命?
「不是算命,是格物!」王陽明趿拉上板鞋,道:「咱們這位陛下,有雄主之姿,卻也有多疑之病。你三年前來到我身邊求學,求學是真,監視也是真。」
陸炳錯愕,不知該如何作答。期期艾艾半晌,道:「師父既早已看透,為何不拆穿我?」
「為何要拆穿?」王陽明大笑:「彼時我剛破寧王,大明南境聲勢無兩。陛下對我心存忌憚是正常的,若不忌憚,倒顯得他頭腦空空了。與我而言,你是個好材料,正合傳我衣缽,我教導你乃我心愿也,無甚怨處。有你在我身旁,每日觀我言行,也能知我無不臣之心,於陛下,與我,都得了安心,何樂不為?」
陸炳默然無語,以己度人,他若是王陽明,不會有這樣的胸襟,去認真教導一個監視自己的人。
「你走之後,會換人來么?」
陸炳搖頭,道:「馬夫也是錦衣衛,他會負責保護師父。」
「也好。」王陽明點點頭,道:「老墨與我也相識幾年了,換了人反倒不習慣。我這一生也樹敵無數,是該有人好好保護保護。好徒兒,沒什麼可遺憾留戀的,你跟我三年,師父的本事已經都盡數交給你了,剩下的就得靠你自己去領悟了。有些事,你不遇見,是不會明白的,等你遇見了,該怎麼做,你就知道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朋友如是,夫妻如是,師徒也如是,你記著我是你的師父,便是我死了,我也是你師父,你不記著,便是明天再相見,你我也是陌路人,明白嗎?」
陸炳淚流滿面,跪在地上:「師父,此去京城,該如何做,請師父教我。」
「如何做,你不是知道嗎?你是問我如何看待這件事……唉,當兒子的孝順父母,有何錯處?這群人啊,爭權就是爭權,何必遮遮掩掩?拿人家爹娘做文章,無恥!死了也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