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味道
竹葉青獨坐在窗前,手持洞簫,正無我地吹奏一曲空山憶故人。
這首憶故人本是蔡邕所作的古琴曲,曲中吟猱頓挫,情誼欲說還休,本是鬱結於心的幽幽之思,可今日由這洞簫吹出,卻更添一分尋求無望的凄涼。
何人為故,何故可憶,而何憶又不可再得?
他什麼都沒有說,可聞聲之人無不肝腸寸斷。
簫聲裊裊,憶不到前塵故夢,春寒瑟瑟,吹不醒裝醉之人。
清風從窗外透進來,風中夾雜著一縷新鮮荼蘼花的幽香,那是他每日清晨都會在窗的對面那扇窗外放的一株荼蘼,風過那扇窗而出,經這扇窗而入,他就能感知到風中帶來的那邊的消息。
只是,這陣風裡的花香氣反比往日濃郁了些許。
「你來了。」
他輕輕地放下手中的竹簫,嘴角微微抿了起來,有些不自然地側著頭。
荼蘼站在他的身後,並不回什麼話,畢竟越窗而入的梁上君子被主人家這樣客氣地招待,還是會覺得不自在。
她一隻手懸在半空,正對著離竹葉青不到一寸的脖頸處,已將全身的勁力全都傾注在手掌之間。
可是她並沒有出手,而是一直奇怪的打量著他,她在觀察,對面的這個人,到底能看到什麼,又看不到什麼?
如果他真的什麼都看不見,怎麼會第一時間就知道她已經來了,可如果他看見了,那他應當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兇險,現在她想要殺了他,只需一掌下去,無論如何他也絕無可能再逃脫。
如果他看見,早就可以避開的。
除非,他信任她,不會這麼早就了結他,可這份信任,究竟來源於何處?
她不理解,她好像從來都沒擁有過可以無端信任別人的能力。
她不做聲,竹葉青也並不回頭,他只是安然自若地往爐中夾著炭火,家有客至,首先要做的,當然是煮一壺準備招待客人的新茶。
至於客欲何往,若是相顧無言,倒不如最好不見,他知道她心裡一定有許多的疑問,可再多的疑問都抵不過那夜的尷尬,所以時隔這麼多日,她才又來。
荼蘼的手輕輕放了下來,藏到了身後,面帶笑意地伏上前去低聲耳語,「你怎麼知道是我?」
「風中有你的味道。」
「我有?」
荼蘼不由地向後退了幾步,她在這種事情上向來小心,又怎麼會留下這樣大的破綻?
「你雖極力掩蓋,不著任何香粉浮飾,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本身的味道,只是自己卻不知道。」
「那你說說看,我是什麼味道?」
「像……怎麼說呢?」
竹葉青微微蹙了蹙眉,面對這樣的問題,他一定要找到一個自認為完美的答案才能夠配得上,
「概是天地玄纁。」
「玄纁?」
「是,就是玄纁。
天方破曉之時,黑夜中糅雜著日出入的一抹紅,是謂玄色,它是一日之始。
而在日光隱匿,明月將出之際,漫天煙霞中透黃的殷紅即為纁色,是一日之終。
天地玄纁,生死枯榮,周而復始,往來不絕,這就是你的味道。」
「這也算是味道?」
「如果你像我一樣,世間萬物在眼中早已不再賦予任何色彩形態,那麼世上的任何存在都可以算作是一種味道。」
竹葉青只是把手靠近了爐火試了試壺壁的溫度,這茶的火候極為講究,不能太冷,也不能過熱,一切都要歷經千錘百鍊才能夠恰到好處。
他招待客人的時候,一定要準備得盡善盡美,正如他做每一個決定的時候,都一定要確保自己付出了十分的認真努力。
「可有人卻說,我身上不過滿是血腥和腐爛的味道。」
聽到這樣的話,竹葉青的手指在壺壁上停留了許久,渾然不覺指尖已被燙得通紅,等他再回神時,只顧得將茶壺有些遲鈍地提到了案几上。
「那他一定是嫉妒你。」
「嫉妒我?」
荼蘼聽到他遲遲冒出來的一句話感覺有些可笑,
「你覺得,一個毫無桎梏之人會嫉妒一個身陷囹圄之人?」
「身無所縛,頑疾在心。他嫉妒你想要的,他不敢要。」
這個答案,她沒有辦法回應。
誠然如他所言,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竹公子真是會安慰人,總是能看到別人不曾看到的東西。」
「你要是想看,也可以看到。」
「怎麼講?」
「你來,我指給你看。」
荼蘼將信將疑地走到案几旁,與他面對面地坐下,她只看得到,那個神似故人的面龐。
她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搭在了自己的腕上,竹葉青的手。
他的人雖如白玉一般溫潤,可是這隻手卻像死人一樣的冰冷。
這不禁讓她有些恍惚,這個人到底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到底是存在的還是虛無的。
「你受傷了?」
竹葉青臉上的笑意突然斂起,他從剛才就已察覺到她吐納間與上次造訪的時候氣息有些不同,直到這一刻摸到她的脈象,他才意識到這傷有多嚴重。
「小傷,不妨事。」
她嘴上雖這樣說著,眼睛卻還是不自覺地瞥在了毒印已蔓延到的肩頭上,日過一天,毒近一分,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麻煩事,都有不得不與人動手的理由,她甚至不知道是否還能挨得住這七七四十九天。
「嗯。」
竹葉青卻並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既然她不想說,他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他只是輕輕拈起她的手,輕輕按到了茶壺旁,「看到了么?」
「什麼?」
「噓,你聽。
壺內的水大約有八成半熱,溫而不燙,是最適宜陽羨茶的溫度。
你聽壺中的水聲,還在咕嚕咕嚕往上涌著小氣泡,這般浩蕩,就像它們當初在巫峽澗奔騰而下的時候一樣。」
「這是巫峽的水?」
「昔有王安石明斷三峽水,瞿塘三峽,上峽西陵水性太急則味濃,下峽臨峽水性太緩則味淡,唯有這居中的巫峽恰如其分,是最合適陽羨茶不過的了。如今見一壺中水有如重回楚地浩渺,這便是我所見。」
「我懂了,原來你所看到的,大抵都只是猜到的?」
「也不盡然。
江陵的氣候有些濕熱,這張石桌下已生出了幾簇青苔,剛冒出來的新芽暫時還沒染上潮氣,可是生命破土而出的聲音細微卻又清晰。
竹籬下的那株荼蘼我守了幾日,終是要開了,那一株比往日寄與你的都要大些。
院中的碣蘭正很快,一目十行卻終不得書中要領,若是有一日她靜下心來字句斟酌,必然會發現筆者的另一番真意。
弄梅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我猜她定是又把前夜剩下的茶水倒去澆花,說了幾次她總是不聽。
巷子里賣糖葫蘆的趙跛子每日這個時辰會經過門前,他的腳步聲一輕一重,輕的時間短一些,重的時間長一些,好用的那條腿總是要走更多的路,他捨不得浪費。
街邊的兩條狗對戶而吠,小黑叫了二十三聲,大黃只叫了十一聲,它總是吵不過小黑,每次都是。
旁邊的酒館里,賬房和跑堂好像又拌起嘴來,他們每日總是那樣爭執不休,但永遠都達不到一致的意見,又偏偏以此為樂。
巷首的賭坊外,有陣陣哀嚎聲,好像是因為出老千被切斷了手指,這是今日天亮以來的第三個人了,也是傷得最輕的一個人……」
竹葉青帶著她從手邊的茶壺一直往外看去,從永安巷的這條小街繞了一整圈突然回來,
「你的心,倒是比之前平和了許多。」
聽到這樣的話,荼蘼才發現,自己早已不知不覺跟著他的思緒走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的雙眼,也許只有把自己真正變成竹葉青,她才能知道竹葉青究竟能看到些什麼。
可閉上雙眼的時候,她看到的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你看到什麼了,是我錯了。」
她錯了,錯低估了他,如他所言,即便足不出戶,永安巷此刻正發生的一切,也盡在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