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賣我自己

第3章 我賣我自己

夜,已漸深。

又是一天快要過去,可是這整整一天,酒館里沒見著一個客人。

沒有生意的時候,謝烏有通常都是睡著的。

可這一整天,他竟然不是躺在椅子上,也不是倚在牆根,而是筆挺挺地站著,腰板直得簡直就像是一棵白楊。

他並沒有為此而報怨什麼,因為他慶幸自己還能站著,站著雖沒有躺著舒服,卻一定沒有吊著難受。

而有些人,只能吊著。

酒館的門口,就吊著一個鮮紅的活招牌。

掛幌子的地方已不再是一壇酒缸,而是一條腿,張子虛的腿,腿下連著的,當然還有他的人。

麻繩拴住了左腳脖子,頭朝下,腳朝上,將他整個人凌空托起,倒吊在大門口。

如果一個人曾經被吊起來過,那他一定應該知道,橫吊著比倒吊著舒服,也該知道,拴著兩條腿比一條腿舒服。

張子虛被吊起來的姿勢,無疑是最不舒服的一種,可見吊他的人非但很有這方面的經驗,而且還至少懂得一百種折磨人的法子。

既然有了這樣的活招牌,那麼但凡正常一點的酒客,當然不會再上門。

一天,又要少進賬七八錢銀子。

所以這虧空,自得有人來補。

張子虛的頭上插著一根草標,脖子上掛著一個碩大的牌匾,上面清清楚楚明碼標價,只要一千兩。

一千兩銀子,當然是掌柜的為了彌補昨夜的虧空,而張子虛要做的,就是在今夜三更打烊前把自己這個價賣出去。

「你還剩一個時辰了。」

二更天的梆子聲已經響起,謝烏有一整天都在幫他掐著時辰。

到了時辰,事情卻還沒有辦成的話,結果會怎樣,他們連想都不敢去想。

「小名張子虛,勤快會跑堂。

上得了門廳,下得了廚房。

走過別錯過,買了不上當。

我賣我自己,都來捧捧場。」

張子虛喊得已是有氣無力,他已在這條街上喊了整整一天了,看起來已經很努力地想把自己賣出去,可卻偏偏沒有人來捧這個場。

「做人混到你這份上,也是有夠差勁的了。」

謝烏有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可他的腰板依舊挺得筆直,即便沒有客人進門,他也絲毫不敢懈怠。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可是整整一千兩銀子啊。一般人家,誰能出得起這個價錢,能出得起這個價的人,為什麼要花錢買我?」

「看來,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

「所以,好兄弟,你還是幫我去求求掌柜的吧。」

「少跟我稱兄道弟,和你不熟。」謝烏有往堂內瞟了一眼,壓低了嗓子說,「我不說話,掌柜的頂多拿你一個人去泡酒,我要是說了,只怕……咳,咳咳,前些日子我還總聽掌柜的有意無意提起,少一條毛毯墊腳。」

「人只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卻不曉同事之情酸如醋啊!」

「一千兩?」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環繞,張子虛順著地上那雙雪白的靴子一直往上看,雪白的褲子,雪白的長袍,雪白的玉冠。

他的左手上,還纏著一塊雪白的紗布,紗布中透著殷紅。

「蹄膀好吃么?」

「的確不怎麼樣。」白落飛看著自己那已沒有了的左手,居然笑了。

在這種時候,面對這個人,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就對了,我們家的大廚,只會做醬牛肉這一道菜。」

「我也聽說了,三更天酒館里的酒三江五湖應有盡有,只是這下酒的菜,從來都只有醬牛肉一種。」

「一種又怎樣,這裡是酒館,又不是飯館,愛喝不喝還想喝,愛來不來總會來。」

「是啊,所以我又來了。」

「我實在是想不出,你為什麼今天還敢來這裡。」張子虛搖了搖頭,他在苦笑,若換作是他,絕不可能這樣大搖大擺地再回來。

「我一開始也想不通,可後來就想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白了錯不在你,而在我。」白落飛微笑的眼睛又重新落在了自己左腕綁著的紗布上,「是我昨天來錯了時辰。」

「錯了?」

他越往下說,張子虛就越來越糊塗。

「是,錯了。所以我今天才趕在二更天的時候來。」

「你難道不知道,三更天之前,這裡只能喝酒的?」

「我本就是來喝酒的。」

白落飛仰天大笑,一把撥開這個擋著門的活招牌,便要往屋裡走。

只是,才邁了一步,就已經動不了了。

張子虛已經緊緊抱住了白落飛的大腿,他的腿是拴著的,手可是閑著的。

他想纏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是再也掙脫不開的。

「你做什麼?」

張子虛的臉上浮起了明媚的微笑,他笑起來的時候更像個小姑娘,「一千兩銀子,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白擎飛的命也不過才一千兩,我為什麼要花一千兩去買你?」

「你不是買我,是買你自己。」張子虛看到他臉上一瞬間的猶豫,就已篤定自己終於能把自己賣出去了,「他的命你只捨得花一千兩,可你自己的,就算是花上一萬兩,十萬兩,也一定不會心疼。」

「我的命,又不在你手上。」

白落飛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不禁笑了,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笑話,一個落魄至此的人,到底是哪來的膽量能讓他還去要挾別人?

「那你的手呢?」

白落飛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腕,「不重要。」

「你知道我是什麼。」張子虛說著,已向他吐了吐舌頭,就像是赤鏈蛇在吞吐著信子。

「知道。」

白落飛用右手輕輕蹭著他的臉,他的確很喜歡冷血動物身上冰冰涼涼的觸感。

張子虛強忍著別人碰他時候的渾身不自在,卻還是笑得那般自信明朗,「我既是會斷尾求生,當然也一定會移花接木。」

「你的話,真讓人心動。」白落飛笑眯眯地看著他,眼中突然投射出一絲憐憫之色,像是目送著一頭被五花大綁的豬抬上供桌,「別說一千兩,就算是十萬兩,只要能買回一隻手,我當然都捨得。可我倒是寧願舍掉一隻手,也要嘗嘗這子虛泡酒的味道,才不枉此生。」

威逼利誘的法子,張子虛已全都用盡,他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他蜷曲著身子附著白落飛輕輕攀了上去,柔若無骨,伏在了白落飛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

聽完這句話,白落飛的臉色突然泛起了殷紅。

他從懷中掏出了昨日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千兩的銀票,小心翼翼塞進了張子虛的懷裡。

「一言為定?」他的眼中尚有存疑。

張子虛卻笑得信誓旦旦,「一言為定。」

「客官裡邊請。」

謝烏有看著這個大步走進來的白衣公子,既不驚也不喜,好像壓根不認識這個人似的,只是像往常一樣的招呼客人。

白落飛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櫃檯旁的酒架子,他的眼睛也亮了。

雖然他平時並不怎麼喝酒,卻並不代表他不懂酒。

畢竟與江南白家做生意的人,往來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酒中世面自然也不在話下。

這裡的酒,非但很好,而且絕妙。

下到三文一碗,上到千金難求,東西南北明裡暗裡的佳釀全都收籠在了這個小小的酒架上,包容四海。

「好酒!」他不禁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感嘆。

「這裡的都是好酒,要哪一種?」

謝烏有依舊懶洋洋地問道,這本不應該是他說的活,可是幹活的人還被吊著,他也只能暫時頂上。

「她喝的那一種。」

他說著,眼睛已經瞟向了角落。

不掌燈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埋在陰影里。

她永遠穿著一身煙青色的長衫,坐在角落裡,慢慢地斟著一壇酒。

一杯寂寞一杯愁,半生潦倒半生休。

她已經習慣了每頓飯必有一湯,喝完湯之後就可以開始喝酒,先養生,后造作。

她喜歡這個位置,這裡從牆根到屋檐之間有一個破裂的窟窿,她卻從來都不想將這個窟窿補上。

雨天的時候,會有一條細細的流水沿著牆根淌下來,晴日的時候,也會有一縷和煦的清風拂著臉頰吹進來。

春天有花香,夏日有蟬鳴,秋日有落葉,冬日有白雪,天明有陽光,夜晚有圓月,燕子會築巢,馬蜂會修窩,好像人世間不論什麼東西,活的死的,都可以在這個洞里偷偷窺見。

如今,她在這滿地銅臭酒香的巷子里,透過這個洞,抬頭就能見到明月。

「她的酒,你喝不了。」

謝烏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說的人是誰,畢竟屋裡也只有她這一個人。

「多貴的酒,我都喝得起。」

白落飛說著,一錠重重的銀子已經壓在了櫃檯上。

「可她喝的是要命的酒,怕只怕你有命喝,無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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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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