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要命的酒
「要命又如何?
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是下山猛虎,氣是惹禍根苗。
這個地方,酒色財氣一樣都不會少,本就最是快活人間。
我不過是三更前來喝酒的客人,總不至於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上酒!」
「我不是沒勸過你。」
謝烏有說著,他的臉上已浮現出了一種同情而凄婉的神色,彷彿在看著一隻大限將至卻不自知的小白兔。
白落飛接過他遞上來的小酒壺,眉頭一皺,又看向了角落裡的人,「她那一壇至少有十斤,你卻只給我二兩?」
謝烏有慢吞吞地打了個呵欠,淡淡說道,「二兩差不多了,畢竟我實在是懶得打烊后還要把你扛起來,扔出去。」
白落飛沒有再回他的話,他只是兀自徑直走到了角落裡,在那個女人的對面坐下,不偏不倚擋住了她看月光的視線。
青衣女子好像壓根沒看見面前有個人似的,還是望著同一個方向,習慣性地將碗中酒灌入口中。
她喝酒的樣子很奇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喝酒的人。
且不論她面前的酒具是碗而不是杯,尋常人喝酒前至少都會先輕輕嘬上一小口,細品酒中滋味,然後眉頭輕皺悶下肚去,長呼一口氣再回味這尾凈悠長。
她舉碗的時候,好像連滋味都沒來得及嘗,就直接從喉嚨里猛灌下去,面上卻永遠都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她坐在這裡,不像是個人,反倒像是個大酒缸,酒缸盛酒,本就是不需要有任何感情的。
面前的小酒罈子本就理所應當地往大缸里倒,就像江河湖泊本就理所應當匯流入海一樣。
白落飛見此,他也自斟自酌了一杯,一樣的方式灌入口中。
不一樣的,酒從他的口中流入,卻從鼻中噴出,他的眼中已被嗆出了淚。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喝到過這麼辣的酒。
酒入咽喉,就像是一把磨得尖銳無比的利刃從喉間割開,灌入腸中的時候,好像流進去的是滾燙的開水。
不,不是開水,是能化金融鐵的硫酸硝水。
燒刀子本就是最烈的一種酒,一口悶下去,煎肝灼腸,而頭鍋酒往往比二鍋酒更加辣口刺喉燒胃,頭鍋的烈酒是不會有人去賣的。
他從沒見過喝這種酒的人,更沒見過這樣喝酒的人。
他現在已終於明白,為什麼賬房會說這是要命的酒了,如果他那剩下的半口沒有噴出來而是強咽了下去,只怕此時已要勞煩人家將自己扛起來,扔出去。
「好喝么?」
她好像終於看到了面前多了一個人,因為這個人的酒噴到了她的碗里。
可是她卻沒有半點生氣的樣子,而是滿面堆笑眨著眼睛看著他。
她始終覺得,笑能招財,錢能買命,所以常笑的人才能長壽。
白落飛被這硬生生悶下去的一口酒嗆得咳嗽不止,皺眉道,「女孩子家,不是應該喝點什麼桃花醉桂花釀那樣的微醺?」
「那種酒,豈非就像個老爺們兒長了個娘炮樣,不對味兒。」
她說著,仍舊笑眯眯地看著白落飛。
酒如此,人亦如此。
這位翩翩佳公子在她眼裡,豈非也正如他口中的那種酒,淡出個鳥來了。
「這種酒,可是很容易醉的。」
她不說話,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聽他說。
「這樣的喝法,更容易醉。」白落飛看著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神色,「只有借酒澆愁的人,才會喜歡。」
十斤比二兩容易醉,燒刀子也比黃酒容易醉,一個人若是喝酒喝得太急,最容易醉,一個人若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更容易醉。
那麼一個人,若是在借酒澆愁的時候還喝得這麼急,那她就非醉不可了。
「借酒澆愁?」她這才抬起眼來看了看他,才開口說了話,「酒解決不了任何痛苦,但能使人自己騙騙自己。你不是我,也不要拿我當成你。」
對她來說,喝酒就是喝酒。
不必扯什麼武松十八碗下肚能打虎,魯智深倒拔了垂楊柳,太白斗酒詩百篇,蘭亭集會曲水流觴那些個有的沒的閑話,喜歡的是酒,是這個味兒,不帶有任何別的情緒,只要輕輕滋溜兒一口,幾十年風雨蹉跎的回憶就全都竄了上來,與他人無關。
喝不醉的人,又如何澆愁?
「難道這天底下就沒有你解決不了的麻煩?」
「我若是真的遇到了什麼麻煩,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借酒消愁上,就算嘆一句今宵酒醒何處,麻煩也不會自己被解決。」
「你簡直冷靜得不像個人。」話雖如此說,但他已得到了最滿意的答案。
「難道這不是最好的法子?」
「是,可能做到的人又有幾個?」
「正因為這世上沒幾人像我,所以你才會找來這裡,不是么?」她又將碗中酒一口灌入咽喉,卻沒有再倒上,「我喜歡酒,最喜歡燒酒,酒越喝越暖,一口悶下肚之後,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裡,暖到全身。人心涼薄,唯有酒能禦寒。」
「我二哥白擎飛也是好酒之人,他雖不喝酒,但卻喜藏酒,我知道他有一個秘密的酒窖,裡面藏著數十壇百年陳釀,你知道的,我不好這一口兒,所以那些酒都可以……」
「喝酒不談事,談事不喝酒。」
話說了一半,卻已被她硬生生地打斷了。
未到三更,她只做賣酒的生意。
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一個人不論做什麼事,都要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即便是喝酒,否則,揣著心事分神,不能好好品品這酒中滋味,豈非糟踐了這難得的酒興。
白落飛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不再說話。
現在不過才二更天,他也不過是來喝酒的。
他就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女人直接抱起了大壇,仰面便灌了下去,他也重新斟了一小杯,放在嘴邊細抿起來。
有些酒,也像是人一樣。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極難親近,可越是慢慢去品,好像,逐漸變得不那麼難以下咽了。
當然,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三更的梆子聲已經響起,主人的逐客令也已經下達。
「該打烊了。」
打烊上門板,這本是張子虛每天的事情,只是他也總有那麼幾天不方便的時候,譬如今日。
通常這種時候,謝烏有才不得不頂上他的活。
關門,放子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