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鬼見愁
「啪……啪……啪……」
人未至,掌聲先至。
深林中走出來了一個人,漆黑的斗笠,漆黑的面紗,漆黑的衣服,漆黑的靴子,他的整個人都隱藏在黑暗之中,藏得甚是隱蔽。
這樣的人,本已和黑夜完全融為了一體,可偏偏有的人就是能看到他。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三更天酒館的掌柜,可後來發現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據我所知,你還是江湖最大黑手組織的無名指,九嶷山的棄徒,今天又知道了你竟曾是烏龍寨的二當家,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
她並沒作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敢打聽我的事兒,你又到底有多少條命?」
「命只有一條,卻無人敢取。鬼見愁,鬼見也愁,就連無常都不敢隨意來索我的命。」
「那可不一定,還有一個人,你總該知道的。」
「誰?」
「救苦救難活菩薩。」
「那也是你?」鬼見愁的眼睛突然瞪得快要突出來,滿目的驚疑,「那個認為眾生皆苦,唯有一死才能解脫,所以甘心化作屠刀去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我吃人可是不吐骨頭的,省去了別人幫你收屍的麻煩,這還不算是救苦救難?」
「不可能,這個人,絕不會是你。」鬼見愁又突然笑了,笑得那般得意而肯定,「你這個人,或許什麼都敢,卻絕不敢殺人。」
「誰說我不敢的?」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的生死簿上都有哪些人的盛名在冊?」
「這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聽說九寨十二堂笑菩提手下曾有過一個不肯聽話的殺手,一個不殺人的殺手無異於只能看不能吃的饅頭。
笑菩提折磨人的手段,江湖上的人只怕還沒有一個能比得上。
聽說那個人的骨頭特別硬,十二把精鐵鉤子洞穿了琵琶骨,手筋腳筋皆被挑斷,用金蠶蠱絲縫穿了幾十個窟窿。
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百餘個關節,每隔十二個時辰被拆一次,再隔十二個時辰接一次。
就這樣,反覆折騰了三個月竟還沒有死。
後來,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這個人和笑菩提就都再沒了消息。」
「喲,聽著嚇死個人了,這種事,我還真不清楚。」
「是,的確駭人聽聞,直到現在看到你,我也實在無法把你和那個殺手聯想到一起。」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現在正值初秋,鬼見愁能明顯感覺得到,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周圍好像瞬間已變成了臘月寒冬刺骨涼。
可是只有那麼一瞬,眨眼間,又如春暖百花齊開。
因為她又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正如那三春過後諸芳盡的荼蘼花一樣,冰冷而炙熱地守著暮春落花時節。
「我才知道,原來還有人對我這麼感興趣。」
「你本就是一個讓人沒法子不感興趣的人。」
「你這樣說話,會讓我誤以為,你喜歡我。」
鬼見愁嗔笑了一聲,「就算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絕了,我也絕不敢喜歡你這樣的女人。」
「那你為什麼總是打聽我的事?」
「對你感興趣的人,絕不止我一個,而我也絕非是知道最多的那一個。」
「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
「我當然不了解你,我也沒那個膽子,可我卻知道重華君,他的確值得別人為他做任何事情。」
「如果你再敢提這三個字,我會弄死你,字面意思。」
她的臉色突然沉了下去,也很少有人會看到這樣神情的她。
他知道,她不笑的時候,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認真而決絕。
「我過得並不算太苦,暫且還不需要菩薩來拯救。」他苦笑著看了看不遠處一動不動的胡閻,又看向了她,「不過有些泥菩薩過江,似乎還是需要我來救的。」
「泥菩薩倒不至於,不過我手頭上確實有個小買賣。你辦事,我放心。」
她說著,從袖中掏出了一個錦囊,要辦的事,會付的銀子都已在裡面。
「五百兩?」
鬼見愁里裡外外又把錦囊翻了一遍,他發現自己沒有看錯,這裡面的的確確只有一行字和五百兩的銀票。
他雖然不是最貴的殺手,卻也從沒接過這麼便宜的活。
胡閻聽得到他們的話,他已低下了頭,他不會說謊,他實在不想讓鬼見愁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我能知道,東家付了你多少么?」
「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兒。」
「只是想知道我在你這裡的分量,這個理由足夠么?」
「一千兩。」她認真而誠懇地凝視著他,甚至帶著一點歉意與遺憾,「我知道,五五抽,的確是有點黑了。可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這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呢。出來混的都不容易,總要互相體諒下的不是?」
「這可是我見過你被黑得最慘的一次。」他搖著頭將錦囊攥在手中,「白擎飛,可遠不止這個價錢。」
「可是我人笨嘴拙,又不會還價。」
鬼見愁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總覺得說不上來有哪裡不對勁,「算了,看在咱們這麼多年交情的份上,就當是我賠錢賺吆喝。」
「少跟我談交情,咱倆不熟。」她說著,便要去奪他手中的錦囊,「五百兩銀子,有人嫌少,有人可等不及的要。」
「就這麼定了。」
他已將錦囊揣入懷中,縱身一躍消失在林子里。
收下銀子的意思,就是買賣接了。
胡閻還在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他實在想不通掌柜的是如何肯定鬼見愁會這般痛快接下這樁完全不對等的買賣。
「你一定很奇怪,他怎麼會答應的這樣痛快。」
胡閻點了點頭,卻仍不說話。
「我之前只不過剛好知道,他最近很缺錢,可我在這裡看到他的時候,就已猜到他為什麼這麼急了。」荼蘼笑著拾起了那塊燒了一半的碎布,又看向了他離開的方向,「你總該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債,是萬萬欠不得的。」
「賭債。」他淡淡地說道,「他和黃金屋……」
「紫竹林,是他的老巢。
若非有他的默許,那幾個小兔崽子怎麼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
可當他知道黃金屋並沒有走這條道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那隻小狐狸早已戒備,他是殺不了他的。」
她手中的碎布已被碾成灰,
「殺不了的人便不殺,他向來很識時務,懂得時刻明哲保身的人,無常見了也往往束手無策。
這,就是真正的鬼見愁了。
所以這種時候,老老實實地還錢,豈非才是最好的法子?」
「只拿了一千兩銀子,他當真會信你的話?」
「傻子才會信,可他卻不得不扮演成一個傻子。沾惹上黃金屋的人,別人都避之不及,誰還敢給他翻本的機會?」
「如果他此時去告訴白擎飛,有人要殺他,興許不但能還清所有的賭債,還能有餘生都賭不完的銀子。」
「是個很好的選擇,卻不會是他的選擇,這才是我選中他的理由。」
「他不會?」
「他從來不是什麼君子,卻一定是條漢子。他的話,言必行,行必果。」
「我只知道,賭徒無信。」
「你莫忘了,我也是個賭徒。」
「可我卻從未見你賭過。」
胡閻以一種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因為他從沒有見過任何一件事脫離過她的掌握之中,運籌帷幄的事,她早已不必再賭。
「誰人無賭性?」她淡淡地嘆道,「只不過,我不賭桌上的玩意兒,只賭命。」
「賭命的人,豈非也是賭的最大的那一種?」
「注下得小了,玩起來太費工夫。
我向來喜歡,一局定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