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喜悅
片刻后,鄔瑾小心謹慎捧著字帖回到偏殿,走到桌邊坐下,打開發黃絹帛,看殘紙題籤上「晉平原內史陸機士衡書」幾字。
看過後,他看題籤下方,鈐有雙連珠印:「這是璽印。」
他再輕輕展開一部分:「騎縫處這一枚印看不大清楚。」
程廷心想:「看不清就別看了,喝茶。」
莫聆風心中暗笑,伸頭看了一眼:「是『莫失』二字,有這個印章傳下來。」
鄔瑾身心都落在帖上,完全沒注意到程廷,轉而去看陸機字跡:「當真是活潑可愛。」
程廷嘴唇沾在牙齒上,心想:「我也挺活潑可愛的,你看看我都渴成什麼樣了。」
幸而鄔瑾沒在此時細看字帖,而是先尋個匣子裝起來,再回來坐下,給程廷倒上一盞茶。
程廷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不敢發出喟嘆之聲,放下茶盞,低眉順眼坐好。
腦袋上還一抽一抽的疼,他悄悄嘶了口氣,忍不住道:「這老傢伙,沒想到手勁這麼大,差點就破相了。」
莫聆風平淡道:「腦子沒多大用,破相也沒事。」
程廷連忙把臉扭向鄔瑾:「正是因為腦袋沒用,才要靠臉湊數。」
莫聆風勾著嘴角,哼哼地笑了兩聲:「也勉強算是五官齊全。」
程廷讓她損了幾句,不敢生氣,岔開話頭:「我餓了。」
莫聆風扭頭看向宮人:「傳膳。」
一頓不早不晚的飯很快由宮人提上來,擺滿一桌。
程廷低頭細看,見並非那種冰冷精緻的花花朵朵,和莫府菜色相差無幾,米飯配的一瓮燉羊肉,一碗豆腐辣羹,一碟蒸干肉,一碟蜜藕,一碟炸魚。
這種熟悉的菜色讓他放鬆下來,彷彿莫聆風還是那個莫聆風,他們三個還是圍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摯友。
鄔瑾起身,把豆腐辣羹換到程廷跟前:「吃吧。」
程廷不愛吃甜滋滋的菜,拿起勺子,舀一勺豆腐辣羹在碗里,和飯一起拌勻,再澆一勺,再拌,等飯里全是湯汁和豆腐,端起碗送到嘴邊開吃。
他整個人都浸在食物香氣里,一碗飯下肚,他身心得到撫慰,甚至高興起來。
雖然挨了罰,但他不後悔,莫聆風和鄔瑾的事,他不說,誰來說,現在話說完了,他腦袋上這一下也算挨的值了。
風捲殘雲吃過這頓飯,他掏出帕子擦嘴,吃的昏頭昏腦,一邊打嗝一邊往椅子里坍塌。
宮女千手觀音似的撤走殘羹冷炙,開窗熏香,又悄無聲息送上茶點。
莫聆風低聲和鄔瑾在說什麼,似乎是說什麼日子好,他全沒留意,片刻后兩人起身,往正殿而去。
程廷呆著臉跟上去,摸著肚子看鄔瑾磨墨,心想這是要寫罰自己的敕令。
鄔瑾磨好磨,放好墨錠,鋪開一卷黃紙,從筆架山上挑下一支諸葛筆,等莫聆風旨意。
莫聆風負手立在案旁,凝神細思,直到程廷站的兩腿發麻,環顧四周,看有沒有凳子坐下時,她才開口。
「今朕握符御宇,受命蒼穹,國儲乃建國所系,朕敦敘人倫,執宰鄔瑾,邦國治世之能臣,器量宏大,胸吞百川,風度端凝,敏而內秀,英俊之才,足以配君王之偶,承宗鷁輔佐之任,雖登金台之側,不拘彤庭,擇八月十九日,簡備典禮,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不拘彤庭,便是兩全之策,典禮無所謂繁簡,能夠布告天下,就是大喜。
他是她的男人,同時也是君王的臣子,他有他應得的尊重。
程廷昏昏沉沉的腦袋,一瞬間清醒過來,嘴角咧開到耳朵:「這就行了?」
莫聆風點頭:「用過寶印后,明日常朝,示下即可。」
程廷眼睛里突然有了巨大的喜悅。
明明他在詔書中並沒有姓名,卻比有姓名者還要激動,笑著笑著,他忽然在喜悅中生出一股傷感——情緒毫無來由的低落,眼裡倏地有了熱淚。
他不好意思哭,仰起頭,使勁眨眼睛,但淚還是不斷往上涌,就連喉頭都哽住了。
他果斷轉身,大步走到窗邊,狠狠吸了吸鼻涕。
許是因為他是旁觀者,是親歷者,是見證者。
他想起他們三人第一次在州學相聚時,老黃狗還在,他還懵懂無知,圍著莫聆風獻殷勤,請她騎狗。
那時鄔瑾還是賣餅郎,莫聆風還是嬌嬌女,他們笑容明媚,心似琉璃,都沒有經歷過驚心動魄的謀算、殺戮、傷痛、分離。
如果能預知將來,在他們相聚的那一刻,一定是心動有聲,波瀾壯闊。
鄔瑾走到他身邊,手掌按上他肩頭,重重摩挲兩下,柔聲道:「都過去了。」
他懂程廷無法言喻的悲意,自己則像是深潭,不悲不喜,接納這一份赤誠之心。
程廷抬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再次恢復豪傑本色:「行了,我回去挨揍。」
他視死如歸地告退,鄔瑾和他一起出宮門,又送他回家,再去值房處理政事,直到亥時初刻才歸家。
陪著父母坐了片刻,他又臨了兩張陸機的字,亥時末刻洗漱更衣,吹熄燈火,筋疲力盡躺在床上。
兩手交叉枕在腦後,他在黑暗中睜著雙眼,人藏在夜色里,快樂從心底湧上來,撐破心房,蔓延到眼角眉梢。
嘴角慢慢勾出笑,門外忽然傳來叩門聲,是鄔意來了。
鄔瑾的心緒瞬間收攏,披衣起身,點燃油燈,給鄔意開門。
「哥,我想新開個鋪子,你能不能給我提個匾額?」
「寫什麼?」
「鄔家糖鋪。」
鄔瑾道:「陛下今日罰了程三爺。」
「啊?」鄔意很是詫異,「陛下和程三爺不是……」
他轉眼就明白了鄔瑾的意思——陛下連程三爺都罰,他要是敢打著鄔瑾的幌子出去胡作非為,誰都保不住他。
他連忙站直身體,做出保證:「哥,我就開糖鋪,真的,我剛剛從糖鋪里回來。」
鄔瑾看他戰戰兢兢的模樣,點頭道:「明天來拿,回去吧。」
「知道了。」
鄔意匆匆離去,鄔瑾沒有睡意,乾脆走去東隔間,磨墨鋪紙,打算提字,然而筆握在手裡,半晌沒動,反倒在紙上滴了一大團墨。
他又想起莫聆風,想起明日要示下的敕令,煙消雲散的喜悅再一次襲來,讓他連筆也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