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珠珠感覺在做一場大夢。
夢裡她還是蘇家真正的小少君，爹娘還在，她是不到人膝蓋高的小鳥崽、尾巴還有大團沒褪的絨毛，她光著腳從赤華澤苑長長的木質迴廊跑過，廊外是一望無際的北荒，數不清的族人們在肥沃的田地間耕耘，到處開滿了大片的赤澤花海。
她興沖沖跑過長廊，手裡抓著一片赤紅色的花葉。
「娘！娘！」她興高采烈撲進娘親懷裡，牙牙學語給她炫耀自己手裡的花葉：「祖祖…送我！送窩的！窩去…玩，葉子…送窩！」
蒼梧樹是永生的，不會像尋常樹木一樣掉葉子，它的每一片葉脈都是世上最磅礴的力量本身，它願意抖落一片葉子，柔和地落到她手心，是蒼梧樹喜愛她。
她爹哈哈大笑，從後面把小小的她抱起來：「真是我的好孩兒，我的好珠珠，生來就該是我們蘇家的驕傲。」
「我們珠珠將來要當大王，要成為世上最厲害的君王，得個世上最好的情郎。」
珠珠興奮地直搖尾巴，口齒不清說：「窩…窩…要當大王！娶我娘！」
她娘哭笑不得。
她爹立刻說：「你娘已經嫁給我了，你不能娶了。」
珠珠獃獃看著她爹，嘴巴一咧就要哭：「嗚——」
她沒有哭出來，就被摟進娘親柔軟溫香的懷抱。
「不哭，不哭。」她娘親輕輕親一親她的臉蛋，眼神比水還溫柔，笑道：「我們珠珠啊，將來會得個比娘親還好的情郎，幸福安康，永遠快樂。」
珠珠猝然醒來，所有的畫面像鏡花水月倏然散去。
「醒了醒了！小姐醒了！」
「小姐！」
「小姐，您終於醒了，咳不咳，快喝口水潤一潤嘴巴。」
珠珠恍惚回過神，就看見北荒眾多宮人簇擁在身邊，她看見阿蚌幾人熟悉關切的臉。
珠珠看著周圍，不是她熟悉的赤華澤苑：「這是哪兒？」
「我們還在太天宮，這是夕至殿。」阿蚌像怕刺.激到她，小心翼翼說：「小姐，您已經昏睡幾十日了，姜老仙君說您是在消化…那次吸收的元氣，不好移動您，來看過幾次，都說您醒來就好了，現在您感覺哪裡不舒服嗎？我們這就叫醫官們來給您瞧瞧。」
珠珠聽著聽著，皺起眉：「我好像被誰打暈的…是不是衡道子打的我？他在哪兒？」
「！」北荒一眾人幾乎發出雞叫，阿蚌撲通一聲跪下來，抱著她的腿嗚嗚大哭：「小姐！小姐您可不能再衝動了！您之前給天尊咬成什麼樣，太嚇人了！您可別再去惹天尊了！」
雖然阿蚌也很討厭太天宮的人，甚至對元蒼天尊兩百年的嚴苛冷漠態度頗有微詞，但就事論事，人家是堂堂天尊，當今六合神州第一人，連紀焱老大君在世時都少有僭越過，她們小姐才多大年紀，和人家比純是只小鳥崽，怎麼去和人家爭長短。
天知道之前阿蚌走進朝太殿，看見小姐橫躺在天尊榻上滿嘴是血呼呼大睡的時候，幾乎要噴淚，她們小姐怎麼膽子那麼大？真連天尊都敢咬！簡直太殘暴了！！
珠珠被阿蚌一通哭鬧，終於隱約回憶起之前的事。
牽紅符玉顯靈，牽出紅線，紅線是衡道子
——可惡！
天音在她腦子裡蠱惑，她被激起反骨，氣到想殺了衡道子，當然沒成功，最後只咬了他幾口…好像還喝了他的血。
喝人家血的愧疚珠珠是沒有的，愧疚是不會愧疚的，蘇家的君王從小就必須學會做王八蛋，而一個王八蛋當然就別指望她有多少良心，珠珠唯一有點覺得不合適的是她那時候居然想殺衡道子，這確實不合適。
衡道子雖然對她厭煩冷漠，動不動訓斥她，但確實對北荒有庇佑之恩，珠珠心裡還是記得的，她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沖昏了頭想殺他，珠珠是個有錯就認的人，下次見到他，勉勉強強可以給他道個歉。
不過……老東西的血真甜啊，
珠珠忍不住舔嘴唇，喝了那幾口衡道子的血，比十全大補丸還靈，她昏睡這麼長時間才消化完，那血中蘊含的元氣龐然精純，滋身養神，她沒有喝夠——為什麼不在被打暈前再多喝幾口？
珠珠砸吧一下，心中遺憾，不耐地輕踢了踢扒住她腿不放的阿蚌：「起來了，我不是去惹他。」
阿蚌這才放心，她們小姐雖然兇殘但最說話算話，阿蚌立刻轉哭為笑，殷勤給珠珠端茶倒水，才絮絮叨叨回答珠珠之前的問話：「小姐，天尊之前閉關，最近才出關來，天尊這次難得久留太天宮，姜老仙君勸奴婢們，說交神對您也大有裨益，何不趁著天尊在多留些時日，況且連紅線都牽上了，這是再錯不了的，奴婢們想想也對，您的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就當為了咱們北荒，您就忍一忍，留下……」
珠珠不耐聽她嘚啵嘚，把茶杯放到手邊小茶几上，從背後抽出牽紅符玉，劈頭蓋臉就罵：「看你乾的好事！」
符玉：「……」
符玉突然從記憶深處想起，人間曾有個叫竇娥的姑娘，很冤，冤到六月飛起白雪，符玉覺得它比竇娥還冤。
「紅線所牽，那是天命所定，不是我做的。」
符玉忍不住給自己叫屈，它想起之前看見的元蒼天尊，容貌清華冷峻，氣度雍容而威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體面人：「紅線牽的不會是無能之輩，元蒼天尊容貌身份少人能及，更有天命伏身，當是你們六合神州的至尊，還是你名正言順的夫君，這是天作之合的一樁姻緣，你為何這樣不喜歡他？」
珠珠：「因為他是個傻叉。」
「…」符玉：「好好說著，你怎麼罵起人來。」
珠珠嗤笑。
它要好好說，她就好好說。
「他是神州至尊又怎樣，難道我就必須喜歡他。」珠珠說：「我是個混蛋，但蘇家的混蛋，愛一個人也從不在乎他是什麼尊貴容貌身份。」
符玉聽得愣住。
它看著珠珠臉龐冷冷，這美貌驕傲的鳳凰少主，有那麼一刻，眼底卻流露出點點落寞。
符玉這才終於看清她心底的失落。
她究竟在期望一個怎樣的愛人？符玉忽然冒出這個念頭，她在期待著、能愛一個什麼樣的人？以至於哪怕天音蠱惑，天命所歸，她仍然會流露出這樣的低落。
它不知道，但它知道，紅線已經為她選出元蒼天尊。
珠珠沉默良久，啞聲說：「不能變了？」
符玉突然彷彿心底哪裡被輕輕揪了下，它小聲說：「…這是天命。」
珠珠沒再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符玉看著她臉上的低落逐漸掩沒，恢復平日乖張臭屁的模樣。
「這狗屁的天命。」珠珠對符玉說：「你來的時候好，如果我爹娘還在的時候，我一定做個不講道理的叛逆少女，第一個把你砸了。」
——可她現在已經不能是了。
符玉一瞬間竟全明白了她沒說出口的話。
老大君夫婦死去了，只剩下這年幼的北荒的少君，要扛起滔天的責任，渡情劫、凰涅槃，愛上紅線所牽的人、讓紅線所牽的人來愛她，那不是她的愛情，那是她絕不可推卸的使命！
想清楚的這一刻，符玉突然啞然。
它的心中生出微弱的難以形容的悸動，它其實並不能理解這種類人的情緒，但它想，它發自內心地更願意幫助她了。
珠珠喝了幾口茶，終於努力平心靜氣。
紅線牽出，天定良緣——就是天命。
天命註定她要和衡道子相愛，這是連衡道子本人也不能妄動的玄理，連符玉也說改不了。
珠珠從不是怨天尤人的鳥，既然如此，只能接受事實，再做打算。
珠珠忍下不爽，重新做起北荒少君的打算。
既然不能和衡道子掰了，就得重新規劃和他的關係，不能再得罪他，相反，得討好他，最好能叫他儘早愛上她
——可惡，想想都要yue
珠珠努力安慰自己，一切都是為了當大王為了當大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拘小節。
珠珠深吸口氣，站起來問：「你之前說，衡道子已經出關了？」
阿蚌小心點頭，忍不住糾結小聲提醒：「小姐…在外面不好直呼天尊名姓…」
珠珠不耐擺了擺手，從旁邊胡亂扯出一件自己的外衣，站起來就往外跑。
「小姐！小姐！」
珠珠很煩，因為她已經發現紅線對自己的影響。
那天她破了蠱惑的天音，但紅線顯世的痕迹仍然烙印在顱內靈府中，不斷隱隱催促她去找衡道子。
她體內原先早毀了的元脈殘骸一根根酸癢發疼，彷彿重新活了過來，迫不及待重新生長，恨不得推著她再去交神，貪婪大口吸吮神州至尊那飽含元氣的血！
珠珠饞得牙根癢痛，不自覺地滲出唾液，她咽了咽，根本緩解不了那種飢.渴。
她一路跑向朝太殿，悶頭就往裡跑，就撞到一人修長堅韌的後背。
珠珠撞得額頭一悶，呲牙抬頭，看見青年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清冷微愕的面龐。
修燁仙君正要進門，後背就跟被小牛犢子撞了一下，那力氣實在蠻凶又熟悉，撞得他腳步都差點踉蹌，他轉過頭，就看見珠珠，聲音頓時遲疑：「少君…夫人…」
珠珠揉了揉額頭，到嘴邊的道歉因為想起之前這傢伙想強闖北荒殿門，又咽了回去，沖他哼一聲，繞過他就往裡跑。
修燁仙君看著她的背影，一時沒言語。
朝太殿內，元蒼天尊正在南廂屋暖閣里，召幾位南域臣子議事。
天尊出關不久，氣色已經好了許多，也有閑暇聽一聽南域朝事，今日是小議事，天尊衣著簡意些，只著一身素日穿的半舊藏深白寬袖常服，簪了小青冠，坐在羅漢榻邊聽幾人說話。
這時眾人正說起中廷欲宴請魔界的事，有人道：「魔界向中廷新送了臣表，有意送十幾個魔族勛貴子弟入長安學宮，魔君親自附了一把太平琴贈給學宮，帝后欣慰，準備千日後於中廷瑤池宴請魔君，上次就是來送請柬。」
又有人懷疑：「魔界新得了新君，聽說那新君實力強橫，又鐵腕狠辣，屢屢不馴，對神州大有窺探之意，讓中廷一度坐立難安，怎麼如今突然就遞送臣表了？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不可能。」旁邊年邁些的老臣立刻嗤笑：「那魔界新君不過毛頭小子，又不是正統出身，原本只是個母不詳的低微庶子，逼宮造反奪的君位，空有幾分蠻力罷了，想必是遙遙得知尊上巡幸列州歸宮，心生懼怕，這才連忙向中廷稱臣求和。」
眾人笑一聲，天尊與中廷天帝乃師兄弟，曾同在上一代南域老天尊扶鶴子座下修習，但天尊為神王轉世、實力至強至尊，雖名為南域之主、實則是這整片六合神州的太上至尊，南域地位向來極為超凡，南域臣子無不與有榮焉，看待神州各方勢力都如看臣民，更別提魔界那種蠻荒地界，打心底就有些瞧不起的。
也就是如今魔界屢屢猖狂不遜，他們才分出幾分心思去瞧，但心態仍是高高在上，既然魔界已經向中廷稱臣，大家自覺事情已經解決，頗感輕鬆，並不將那「毛頭小子」的年輕魔君看在眼裡。
眾人正說著話，就聽見門外猝然急促的腳步聲，一道紅裙灧灧的敏捷身影，像只小獸急衝進來，蠻橫徑自撲向天尊。
元蒼天尊低頭正欲喝茶，也聽見聲音，頓時皺眉，隱隱慍怒是誰敢如此大膽。
他正要抬起頭，少女像乳燕撲進他懷裡。
還沒到千歲的小鳥崽，骨頭都是軟的，蓬鬆柔軟的毛羽全化作一身纖柔細軟皮.囊，軟軟膩膩投進他懷裡。
元蒼天尊腦子嗡地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