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元蒼天尊活了幾萬年，沒見過這麼臭不講理的東西。

天尊撐坐起來，難以置信指著她：「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我說我是南域尊后，他們的主母！」少女卻毫無心虛，大聲說：「我有什麼不敢的，我難道說錯了嗎！」

天尊瞬間差點沒窒過去。

「——混賬！」他心火燥燥，幾乎惱羞成怒，聲音揚起來：「你才幾個年紀，張口就說什麼渾話！沒羞沒躁！小孩子家家的，你知不知道要臉皮！」

珠珠頓時像聽到天大笑話，上下打睨著他，不客氣道：「笑話，你還這麼大年紀娶了我，你都沒覺得自己不要臉，我為什麼要覺得丟臉。」

「我們這場婚事是互惠互利，是，你保護我，你保著我長大涅槃別被什麼老東西殺了，但我不也在儘力回報你嗎，我為你治病，我將來為六合神州安定北荒鎮守忘川，這是婚約，更是契約，是盟誓，堂堂正正，我從沒覺得見不得人過。」

珠珠從來懶得說這些，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忍不住，突然很想說話。

她站起來，看著倏然眼露愕然的元蒼天尊，抬起手指指著他：「是你，只有你，覺得我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是你堂堂天尊至高威嚴上的一片污點，你厭煩我，又需要用我，就平時把我遠遠丟開眼不見不煩，直到需要用我了，就把我像狗一樣叫過來。」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年幼，無能。」珠珠說：「我無能，所以你可以無視我的尊嚴，對我肆意教訓呵斥；我無能，所以你的部下敢試圖強闖我的宮禁把我帶走；我無能，所以碧華可以指著我的鼻子譏諷我的爹娘死了；我無能，所以外面的所有人都能把我當一個笑柄，大聲議論我，迫不及待來踐踏我，貪婪想踩著我從北荒撕下一塊肉來。」

「這都是因為我無能。」她一字一句說：「我平時不說，也沒有我說話的地方，但我其實非常、非常恨我的無能。」

「我真想趕快長大。」她說：「快點長大，就誰也不敢再欺負我。」

元蒼天尊從沒見過少女這樣的神情。

她的眼睛像在火中燃燒的寒冰，躍動著強烈的憤怒，一種強烈超脫年齡的自我審視與冷靜。

這一刻，她身上再沒有任何嬌蠻跋扈、囂張惡劣，她是北荒少君，一個生而聰慧不凡被以王侯之道教養長大的少年妖君。

元蒼天尊五內震動。

他活過太久了，許多歲月於他無波無瀾，但這一瞬間，他罕見地生出複雜的情緒。

元蒼天尊是個典型冷漠老派的大家長，幾萬年沒管過雞零狗碎的破事。

蘇珍珠年紀小、又是失去爹娘撫養的北荒未來的妖君，元蒼天尊認為他對珠珠自發有長輩對晚輩的教導訓誡之責，但因為婚事和交神等種種，這裡面又不免多了幾分不乾不淨的意味，他心裡羞恥、惱怒，又難以抗拒，因而更生尷尬，最後只囫圇變為更冷漠疏離的態度。

他是太上至尊，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這種冷漠是他的權力，也絕無人敢置喙，但珠珠不一樣，她是蘇家的孩子，骨子裡流著妖祖驕傲的血，她不能容忍這種輕慢和折辱，她並不視之為他理應高高在上的理由，她感到憤怒，並渴望擁有實力與權力來反抗他的權力。

小小年紀，有如此的骨氣……

天尊諱莫地、深深地望著少女，像第一次把她看進眼裡。

他心底情緒紛繁，最後只付一個微微冷笑。

蘇紀焱倒生了一個不得了的女兒，託付住北荒，也算死而無憾了。

·

珠珠一不小心說了許多廢話。

她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衡道子的臉，情緒就特別激動，像所有情緒被放大了十倍，完全控制不住，一個激動，把那些壓在最心底的東西都掏出來了

——又是那該死的紅線！

珠珠心裡勃然大怒，回去就扎符玉小人，把它紮成刺蝟玉！

話一說出來，就跟拉褲兜子一樣，是怎麼也收不回去的。

珠珠心裡罵罵咧咧，但也沒辦法，只好這樣了，她不是不能承擔後果的鳥，她認了。

珠珠忍住氣，高高抬起腦袋，死鳥不怕開水燙地看著元蒼天尊，等著這個老東西發怒。

然後她等著，等了十幾秒鐘，這老東西居然還沒發怒

——嗯？難道是太生氣，氣死了？

珠珠低頭，元蒼天尊沒有被氣死，甚至連被氣暈都沒有，眼睛都是睜著的，半躺半坐坐在那裡，神容冷漠，不知在想什麼。

因為榻上的茶几剛才被她掃掉了，他只能撐扶著身側的窗檐檐台，背略靠著軟枕，衣冠略微散亂，少見顯出一種不夠肅穆的冷淡情態。

珠珠沒想到他居然真沒罵她。

老壽星上吊，可真是活久見了。

珠珠眼睛轉了轉，既然如此，那拉了的褲兜子雖然不能收回去，但好像也不是不能再擦擦，好歹得拯救一下。

珠珠立刻努力變了張臉，軟綿綿在他旁邊坐下：「尊上…對不起～」

珠珠這個小臭鳥是很少撒嬌的，每次撒嬌都沒好事。

元蒼天尊當然深知這一點，但天尊畢竟也是男人，有那麼點男人的劣性根，小王八鳥常年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誰不喜歡小姑娘乖乖軟軟坐在身邊嬌氣喊「尊上」呢。

元蒼天尊冷淡道：「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尊上。」珠珠嘴巴超甜：「剛才我說話有點難聽，其實尊上雖然管教我，對我也還是有恩情的，我不該那麼說尊上。」

元蒼天尊的心略微順了順，冷笑：「你豈止剛才說話難聽，你有包天的膽子。」

珠珠想起來，上次交神的時候，她還不小心罵出聲罵他「老東西」呢…她那會兒神智不清還對他動手呢…

珠珠有點訕訕，又有點反骨仔的不爽，勉強都忍住，摟住他胳膊繼續搖晃：「尊上，我知錯了～」

珠珠其實也會撒嬌的，她長得好，天生就可愛，以前和她爹娘撒嬌，無往不利，哪怕後來在長安學宮她天天打架到處惹是生非，老師長輩來訓他們，對上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往往就心軟了，最後把那些被她揍得鼻青臉腫的傻叉們狠罰一通，反而對她大加放水。

珠珠感覺這招對元蒼天尊也有用。

她很敏銳的，其實能察覺到元蒼天尊對她的不同，有可能是因為以前在學宮時他教過她有那麼點師徒緣分，有可能是因為這場婚事，也有可能是因為紅線的影響，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反正管它呢，黑貓白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狡詐的小王八鳥才不在乎他為什麼對她不同，她只需要他繼續對她不同，對她越來越好——最好明天就能愛上她，讓她渡過情劫，那就最好啦！

珠珠天馬行空想著，就聽見天尊緩緩道：「你說修燁接你時曾想強闖你的宮門，約莫是看我傷重，情急從權，這是他的忠心與職責，但罔顧北荒顏面，的確有失分寸，這件事我已知曉，自有賞罰，不會再有下一次。」

珠珠一下子呆住。

他剛說了什麼？這種正常的人話是他衡道子能說出來的？

「……」珠珠古怪看著他，像從沒認識過他一樣。

天尊沒注意她懷疑的表情，已經又沉聲問：「碧華曾譏諷你爹娘？這是何時的事？」

珠珠怪不適應他這樣，感覺渾身怪怪的，忍不住動彈了一下，才說：「修燁那次我已經錘…教訓過他了…碧華是那天我來的時候，在朝太殿門前，我們倆吵架…」

「幾句口舌爭執，何以上綱上線。」天尊聽罷，輕斥道：「你既為北荒少君，當有未來君主胸懷氣度，什麼都聽不得，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炸，如何成體統。」

「你爹是北荒君王，你何曾見他與人生氣吵架。」元蒼天尊輕呵她：「你小小年紀，毛羽未齊，倒天天鬧事打架，沒有一點講究，都是你爹慣壞你，叫你以前在長安學宮不好好學習，之後你留在宮中重新抄《太天經》，這次我盯著你，重新學一學規矩。」

珠珠撇嘴，覺得他站著說話不腰疼，她要已經坐上她爹的位置，成了真正的北荒君王，誰還敢得罪她，她當然再也不用打架，她不用和別人打架不用和別人吵架，她甚至還能天天笑成花做天底下最大的慈悲人，照樣能把別人嚇得喵喵叫。

珠珠是個學渣，最討厭學習，根本不想抄那破書，但她暫時不打算和元蒼天尊掰扯這個，因為她敏銳察覺到元蒼天尊態度的變化。

之前元蒼天尊對於她囂張打架是抱著非常厭煩的態度，就像不愛養狗的人被迫牽一隻不懂事老亂叫的狗仔子，但現在…被她明裡暗裡罵過那一通，他雖然還不高興，但好像沒那麼生氣了。

他與她說話，也不再是那副疾言厲色的模樣，語氣都和緩許多。

這可真是太神奇了。

珠珠想，要知道，大人物是不會認錯的。

認錯對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老傢伙可太難了，九重天上，威望是與永不低頭的強權密不可分的，讓至尊者認錯，就是削弱他們的強權與威嚴，所以哪怕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他們也絕不會認錯，能讓他們低頭的，只能是更強大的實力、強壓他們低頭，絕沒有任何另一種可能。

所以，在不能認錯的情況下，很多時候就很講語言的藝術了。

珠珠不傻。

珠珠一點都不傻，需要帶腦子的時候，她腦子轉得溜溜快！

溜溜快的珠珠立刻意識到，元蒼天尊是在委婉地與她和緩關係

——他認為自己以前的有些做法的確不妥當，他想與她和緩關係，準備以後更合適地對待她，並願意做出補償。

珠珠腦子裡彷彿跳出兩個選項框，裡面蹦出來兩個小人，

第一個框里，小人狠狠一巴掌抽回去，叉著腰大聲呸呸：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原諒你嗎？你這些年對我的傷害能這麼輕易罷休？heitui！想都不要想！咱倆這輩子都沒完！

第二個框里，小人勉勉強強接受了死老東西的道歉，勉勉強強扯著死老東西的威名做大旗保護北荒，勉勉強強讓他愛上她、渡過情劫、順利涅槃，最後，她勉勉強強成為了有史以來北荒最厲害的大王，腳踩九重中廷拳踢魔界，奪回她爹的琉璃珠，把姓燕的臭混蛋剁成一百八十塊，然後踩在衡道子臉上欣賞他鐵青的表情。

這還需要猶豫嗎？

珠珠興奮的眼淚從嘴巴子流下來。

愛情誠可貴，尊嚴價更高

——若為大王故，什麼都可拋！

她要當大王！！

她要當大王啊啊！！！

珠珠軟下肩頭，一個人面獸心的小王八鳥，瞬間醫學奇迹般地變成一個無骨鳥，綿綿柔情似水把小腦袋搭在天尊肩頭。

「尊上…」醫學奇迹無骨鳥嬌嬌說：「尊上教訓得是。」

「以後我一定改，我一定超乖。」珠珠抱著天尊的手臂，小鳥依人，軟噠噠說：「我懂什麼事呢，還得尊上教我，以後，我全都聽尊上的…」

元蒼天尊：「……」

元蒼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