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醫生推了推眼鏡,打量著眼前這兩個絲毫看不出緊張擔憂的人,遲疑道:「你們二位是病人家屬嗎?」
古珠雲說:「就和我們說就行。」
病房裡的魏應城已經醒來,但是靠在床頭像個木偶似的獃滯。
「病人目前沒事,但是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是很好,之前過度焦慮引發的哮喘是一方面,初步觀察可能有抑鬱傾向,你們可以轉告家屬可以帶病人去門診一下。」
古珠雲一口否認,「這怎麼可能呢?他從來沒有哮喘過,更不可能抑鬱。」
她不相信醫生的話,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尊重您就姑且當這是真的,可他究竟有什麼不滿意的?從小到大吃住用度都是最好的,保姆媽媽家教老師圍著他一個人轉,可是他卻總是拉著臉敗所有人的興。」
醫生無奈,「請您不要質疑S市最好醫院的專業性。」
他複述著魏應城送到醫院時差點窒息的情況,又表述了如果抑鬱症不介入治療會面對什麼風險。
提到病人需要感受到關愛才能好起來時,古珠雲皺眉打斷他的話。
紅唇吐出凌厲的話語。
「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已經知道了,他現在就是想要引起關注和關心才裝病的。」
醫生皺眉,「您怎麼會這樣想?」
「我當然了解我的孩子……」
古珠雲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把魏應城稱為自己的孩子。
但她沉默,又改口。
「好歹也在我家裡過了十幾年。」
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魏仲愷直接推開病房的門。
魏應城迷茫地抬起臉。
「……爸?」
「不要叫我爸,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魏仲愷的話劈頭蓋臉地砸向魏應城。
「就一場考試就這樣要死要活的?一點打擊都經受不起,你有什麼資格擔著魏姓?!你既然這麼重視這場考試,那就爬也要爬去,而不是在這裡花著家裡的錢佔用別人需要的病床來逃避。」
魏應城緩慢地眨了眨眼,視線里出現扭曲的光斑,眼前魏仲愷的面容變得扭曲模糊。
魏應城用雙臂抱緊自己,但全身上下都涼透了。
至始至終,魏仲愷都是冷靜嘲諷的。
他無情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魏應城身上。
魏仲愷發現魏應城瘦了許多,藍白病服下的身軀薄的像紙。
……為了做戲也是費盡心機。
魏仲愷深呼吸,淡然地說:「幸好你是抱錯的孩子,否則你媽媽在九泉之下看到她那麼愛護的孩子是這種懦夫敗類都要失望透頂。」
恆溫的病房裡,魏應城冷得牙齒打顫。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魏仲愷羞辱的話,但是在聽到媽媽會對自己失望的時候,魏應城強撐著的脆弱神經瞬間崩潰。
巨大的悲傷羞愧將魏應城淹沒。
胸腔像是千瘡百孔的拉風箱落入水中,源源不斷地灌進來咸澀海水,遏制他呼吸的可能。
護士從病房外衝進來把魏仲愷隔開。
「麻煩你不要再刺激病人了,他又開始哮喘了!」
「只會逃避。」
魏仲愷輕蔑的眼神割斷魏應城最後的奢望。
從前的爸爸不是這樣的。
媽媽在的時候,魏仲愷也曾經抱他到膝蓋上,一家人一起讀童話書。
幼稚的過家家陪玩一次又一次,魏仲愷也沒有不耐煩。
不知從何時開始,記憶的父親變得面容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這樣冷血嚴苛的魏仲愷。
若非家裡還有零星幾張保留下來的合照,魏應城都要以為是自己的記憶出了錯。
他也奢望著,是不是自己只有足夠好,爸爸就會滿意,然後變回記憶里的那樣。
或者只是變回去一點點……
可惜魏應城筋疲力盡,也沒能撥轉時鐘。
過去的時間不會倒流,錯過的考試也不會再給機會。
魏應城還有高考這個最後的機會……
不能再出問題了。
他知道古珠雲和魏仲愷現在都對自己厭惡至極,提出想要用之前攢下來的錢搬出去的想法,被古珠雲一句「要作秀就拿自己掙的錢作秀」堵了回去。
的確……這些錢都是沾魏家光才得到的……
魏應城既沒有能力離開,也無法心安理得的留下。
他是野種,
是小偷,
是懦夫,
是寄生蟲。
每一條「罪證」都壓的魏應城難以呼吸,連帶著引發哮喘。
多次出入醫院消耗掉的不僅是體重,還有整個人的精神。
魏應城很久沒照鏡子,但他經常被自己一身骨頭硌得生疼。
和他相反的是魏郁。
這些日子裡,魏郁像突然長開了似的,不僅身高猛地抽高,連眉眼間的所剩不多的稚氣都褪去了。
他繼承了母親溫柔精緻的長相和父親矜貴倨傲的氣質,站在病床邊也彷彿體察民情的貴公子。
魏郁看著輸液輸到胳膊上沒有好皮的魏應城,說:「鄭立的賬我幫你算,你好好活著。別的事情等考完再說。」
別的事情……?
魏郁糾纏了那麼久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魏應城被這巨大且突然的驚喜打亂了思緒,但霧化面具限制了他開口。
魏郁目光冷漠,說:「我要你好好活著,活久一點才能還清欠我的債,你別妄想一死了之。」
在這點上,魏郁說到做到,在任何地方都對他視而不見。
魏應城從沒這麼慶幸過自己被當成空氣。
如果不能死,那被無視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
考前最後這兩個月,魏應城幾乎沒有睡過整覺。
開春后的S市漸熱,他索性連床都不躺,趴在桌子上睡四五個小時就算休息了。
至於鋼琴。
他幾乎忘記手指按在琴鍵上到觸感。
最後一次模考,魏應城的總分只超過預估重點線五分。
班主任私下找到魏應城。
「你太軸了,凡事總容易走極端…我看到你學的很用功,可是但很多事不是一份付出一份收穫,有些話我是老師不能明說,但是你和同在一個屋檐下的魏郁就是隨便學學就能會,這種差距不是你通宵一兩個月能追上的……如果實在追不上,就放放,休息一下。」
班主任是從別的高考大省重點高中挖來的老牌教師,他深諳學生和學生之間的差異。
有些人拼盡全力換來的機會僅僅是和天才同台競技……
然後被天才狠狠踩在地上。
但這是學校開導考生的教學任務,不得不完成。
他翻著統計單,看到魏應城的意向後,臃腫眼皮下的眼神略顯驚訝。
「首醫大……?你知不知道要考上這所學校最起碼要高於重點線百分之二十。」
魏應城自然知道考上首醫大有多難,更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算聰明。
在魏郁的天賦面前,自己的努力顯得格外蹩腳可笑。
但雖然笨拙,也想要拼盡全力去摸一摸目標。
最後一門考完,魏應城蓋上筆蓋的同時整個人不堪重負的摔倒在考場地上……
長達半年的高負荷讓他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
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無處再扎,只能從頭上找血管輸液。
護士剛幫他插完針頭的時候,他查到了自己的錄取結果——
「怎麼哭了?」
她慌亂地給這個內向溫柔的男生塞了一堆衛生紙。
「是我弄疼你了嗎?」
拼盡全力的笨蛋成功了。
魏應城被首醫大錄取了。
*
有了好消息的幫助,魏應城身體恢復地都快了很多。
出院當天正好收到郵寄到家的錄取通知書。
魏應城拿著薄薄地通知書,彷彿親手拿起了自己的未來。
他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在晚飯的時候把通知書給所有人看一下。
但魏仲愷連看都沒有看。
「一個醫科大學…有什麼好說的,什麼時候被國內外頂尖學校搶著要再來顯擺。」
說到這個,古珠雲神采飛揚地說:「最近倒是有一些大學的招生辦聯繫到我,但是我感覺他們都不是最好的,小郁去了實在是沒必要,所以就都拒絕了。」
然後所有的話題就圍繞著魏郁的優秀和搶手展開。
魏應城默默拿著錄取通知書離開。
他只是想和他們說一聲而已,至於別的……他已經什麼都不想了。
打開房門時,一個身影和他同時進來。
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魏應城整個人被壓在牆壁上。
父母心中的完美孩子像條餓了三天三夜的野狗,用力親吻他們嫌棄的另一個「孩子」。
魏郁粗暴掠奪魏應城所有氧氣,直到魏應城幾乎無法呼吸才放開。
魏郁:「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該回歸正常了。」
魏應城心想:是的,一切都要結束了,該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了。
這個正常絕對不是和弟弟在房間里接吻。
他要離開魏家。
用兩年時間讓自己獨立。
*
作為首都的A市和沿海的S市截然不同。
這裡的夏天炎熱且乾燥,知了的叫聲無所不在。
魏應城看著略顯破舊的教學樓和宿舍樓,心裡卻無比輕鬆。
來來往往的同學都帶了許多行李,只有他是背著小背包來的。
不是他沒有常識,只是他不像別人有家人送,也不想從魏家帶什麼東西離開。
但這落在室友眼裡就成了另外的意思。
一個帶著高度近視鏡的室友驚訝地說:「你怎麼什麼都不帶?臨時買多貴啊。」
另外那個打扮頗為時尚的室友說:「這你不懂了吧,看到他襯衫前面那行小字母了嗎?這個logo就值三四千,他肯定是來看看床位,然後就要搬出去住大別墅的。」
他對著魏應城拋了個媚眼,「你的邁巴赫保時捷在哪?能不能讓我坐坐副駕。」
魏應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輕鬆正常的調笑戲謔,局促地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但不回話是不禮貌的。
魏應城低下頭,小聲說:「我……沒錢。」
「沒錢?」
一隻手突然搭到魏應城肩膀上。
是一個全身肌肉的男生。
魏應城下意識想躲。
他又亮出自己腳上的人字拖,問:「你看我們誰像有錢的樣子?」
「放心吧,錢都不是事,以後沒錢了來找周哥我,我教你怎麼沒錢也能活下來。我之前生活費全充遊戲了,那個月我就靠蹲在別人宿舍門口過來一個人我搶一口,結果我還胖了三斤,牛逼吧?」
周捷然說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誒,笑了笑了,這麼好看的小夥子就該多笑笑。」
他拍拍魏應城的肩膀,「不過現在不用愁錢,我媽看我考上大學了給我好多錢,哥們今天請全寢室吃飯!」
魏應城提到胸口的心在這樣輕鬆的環境里放了下來。
他已經做好被欺負的準備了。
但是沒想到會遇到這群大大咧咧的室友。
他吃著室友給他帶的那碗熱乾麵,忽然就有些鼻酸。
太辣了。
他還沒吃過這麼辣的東西。
辣得人真的很想流眼淚。
魏應城無比慶幸自己當初做了對的選擇。
來到這裡,他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了。
在這沒人知道他是魏家那個鳩佔鵲巢的野種,也沒有人指著他的鼻子指責他是懦夫。
魏應城的面越吃越咸……
室友們心思粗糙,這輩子經歷的最難受的時候就是遊戲輸了妹子跑了。
察覺魏應城在哭也不敢吱聲,生怕說錯話讓他更難受。
忽然有人問,「你……是不是想你男朋友了?」
魏應城愣住,「什麼?」
在他對面的室友林青指了指他身後。
魏應城看著一道影子從后出現。
「黎……」
一縷銀髮垂落在他肩上。
魏應城僵在原地,驚慌、無力、絕望在他血液里無聲的瀰漫。
「哥,好消息,我被保送B大了,壞消息……B大距離還是有點遠,我走到你的學校都要二十分鐘。」
魏應城猶如站在冬日的湖面孤立無援。
好不容易等到結了冰能夠行走。
魏郁輕輕一句話,敲碎冰面,把他拉回湖底。
魏郁正面環抱住驚喘發作的魏應城,手掌溫柔拍著他單薄顫抖的後背,語氣繾綣地好似和戀人低語。
「我不是說過讓你逃走試試看嗎?你看,命中注定你逃不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