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 115 章
新巡邏隊伍來到弗瑞茲臨時監獄的第三天,唐所率領的舊巡邏隊伍完成了所有交接任務,即將踏上返回各自軍營的路程。
唐騎著高大的角馬立在監獄外側的大門前,最後向監獄內部望了一眼。除了最開始的交流之外伊萊這幾天幾乎沒怎麼和他碰過面,那位後來的「斯科皮隊長」倒是一直在進行交接,但這位不僅話懶得多說幾句、氣勢還非常嚇人,唐在遇見這樣的人時會下意識選擇展露出自己的實力,就像地盤上來了另一頭強大雄獸的獸群首領。
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倆能正常交接就算不錯了,實在不該奢望還能有正常的交流。
沒有在這個時候見到伊萊,唐有些失望地想:大約他是等不到那個答案了。
那個弗朗西斯為什麼要將天賦者和非天賦者涇渭分明地分成兩半、迫使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半步也不得跨線的問題的答案。
「隊長。」一個銀甲衛兵走上前來,唐很熟悉他,因為他不僅是巡邏隊的下屬、還是賽肯城親衛軍營中隸屬於唐的隊伍的小隊長。這位小隊長向天上望了一眼,此時的太陽已經慢悠悠地走到了斜上方,而他們必須要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回費斯城的行政署述職,「我們該出發了。」
唐注視著毫無動靜的監獄外牆,最終勒了一把韁繩。
「走吧。」
弗瑞茲臨時監獄位於西部平原,西部平原的最東部則坐落著尤歐山脈的最邊緣幾座散落的山包,到達這個非常明顯的標誌物之後只需要沿著尤歐山脈一路向前就能到達科爾山煤礦洞的入口,繼而沿著那條平整的大道到達費斯城。
在太陽還差一點距離就要到達最頂上的時候,這支隊伍終於望見了尤歐山脈邊緣的山包,然而奔襲在隊伍最前方的唐猛地勒住了韁繩,他注視著不遠處一黑一白兩個點。
離他們最近的小山包腳下有兩個穿著長斗篷的人,他們都沒有戴兜帽,隔了一段距離坐在同一顆枝繁葉茂的洋槐樹下。黑頭髮的那個雙手抱胸閉著眼睛、似乎在休息;頂著一頭醒目白頭髮的那個半倚在身後的石頭上,一個圓圓的旋轉水球懸停在他的指尖,幾顆深紅色的漿果在裡面隨著水流旋轉碰撞。
看他們大腿邊打開的木製食盒,他們應當在這裡等了一段時間。
「小少爺?」
「小少爺不是應該還在昏迷中嗎?」
竊竊私語聲傳進唐的耳朵,他皺了皺眉,利落地翻身下馬,大步走了過去。幾乎在他靠近的同時伊萊就已經察覺到了唐的存在,這位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指尖輕輕一勾,旋轉的水球禮花一般炸開,伴隨著鑽石一般的水霧、深紅漿果準確地落進了木製食盒之中。
「小少爺,」唐在伊萊身邊站定,這次他行的禮和第一次見面時差不多,力度輕飄飄的,完美復刻因為怕捶痛手而故意放輕力道的伊萊,「您怎麼在這裡?」
「顯而易見,我在等你。」
唐一怔。
伊萊微微仰著頭,唐長得太高又太強壯了,從他這個角度看太陽就像唐的冠冕一樣,他眨眨眼睛,唇角一勾,露出個非常溫和的笑容:「修斯隊長,我想我應該還欠你一個答案。」
閉目養神的艾薩克掀了掀眼皮,向唐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
因為要得到伊萊的答案,原本打算一口氣奔向費斯城的隊伍選擇在這個地方暫時修整。
伊萊和唐面對著站在閉目養神的艾薩克和修整的衛兵中間,伊萊注視著唐灰色的眼睛有些不合時宜地想:這位隊長的眼睛有點像昨天弗瑞茲臨時監獄的天氣。
但這個想法也只是一瞬間,伊萊很快說道:「我沒辦法告訴你為什麼弗朗西斯要如同你說的那樣將天賦者與普通人『涇渭分明地劃分為兩個陣
營』,那由來也有些太久了,可能從弗朗西斯建立開始這個隱患就已經埋下,別說我,就連我早已開始參與弗朗西斯軍政事務的兄長也不一定清楚。」
伊萊頓了頓,他垂著眼睛,恰好錯過了唐眼中強烈的失望。
弗朗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爺與那些天生享有權利、所以很難和弱勢者共情的人沒有什麼不同,或許使領民免遭飢荒的神奇作物、為弗朗西斯從外來商隊中彙集錢財的特產都只是他突發奇想的玩具,那個時候他年紀還小、可能連這些東西能給弗朗西斯的領民帶來什麼都不太清楚。
他生活在繁花錦簇中,無論是樣貌還是身世或者天賦都是芸芸眾生中的倖存者,從出生開始身邊環繞的就是他人溫和的愛意,他也許能夠看見那些痛苦□□的人,但也只是看見。
唐想:他或許應該像父親指示的那樣拋下這個問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而不是鬼使神差一般真的在期待一個答案。
然而他這樣想,手卻已經握住了自己腰間的劍柄,用的力氣還不小,至少他的指關節在泛白。
伊萊注意到了唐的異樣,但他就像什麼都沒發現一樣繼續說:「不過這個局面很快就會被改變了。」
唐猛地抬起頭,撞進伊萊澄澈到能夠照出他每根頭髮絲的眼睛里。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修斯隊長,你難道沒有發現最近需要護衛軍和親衛軍聯合在一起執行的任務多得有點離譜了嗎?」
伊萊並不是空口無憑地在給唐描繪一個符合他願景的未來。
事實上自從迪倫上位以來、不,或許從老領主執政期開始,除了戰爭期需要合作之外在記載中全然井水不犯河水的親衛軍與護衛軍就開始頻繁有了互動,就像被隔開的兩灘黑色和白色的水,伊萊想如果拆掉擋板它們是不會在短時間內混合成均勻的灰色的,它們需要時間來讓彼此在分子間交融。他不知道這個肉眼可見很長的過程具體要耗費要多久,不過沒關係。
老領主之後還有迪倫,迪倫之後還有奧林,奧林之後還有奧林的孩子,只要這片土地還叫弗朗西斯,就算每一個統治者都只做出一點微小的改變,這兩灘水終究會迎來混勻的那一天——至少伊萊是這樣堅信的。
唐沉默半晌,就在伊萊以為他什麼也不會說了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灰色眼睛里倒映伊萊的影子就像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這位塞肯城最年輕的護衛隊長沒頭沒尾地問道:「您要和我們一起離開嗎?」
伊萊雖然意外,但還算沒什麼異樣地搖了搖頭。
「不,那是你們的旅程了。」
他插在一支巡邏隊伍中回菲斯城算什麼回事,他又沒有坐騎,再說了,就算把奧林那頭健壯的黑色烈焰馬借給他、他應當也很難跟上巡邏隊的速度——雖然他來到弗瑞茲臨時監獄時騎著馬奔跑在隊伍最前端,但那對他的屁股和大腿都是一場殘忍的酷刑、甚至至今傷處還有點隱隱作痛。
他才不要遭第二次罪呢。伊萊有些憂鬱地想,再說了,他走了艾薩克肯定不會乖乖呆在這裡當「斯科皮隊長」,要麼他就等到真正的斯科皮隊長找來,要麼他們就呆到下一個新巡邏隊伍的到來。
弗朗西斯的西部平原空氣清新、特產魔獸肉質鮮美,伊萊覺得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也很好。
不過這就需要這支見過他臉的隊伍稍微隱瞞一下見過他的事實了。
「啊,不過可以拜託你們保一下密嗎?」
伊萊雙手合十,臉上露出個有些調皮的笑容,這讓唐想到自己那個很討大伯喜愛的堂弟,這位堂弟很知道該如何打動父輩的心,他不太喜歡這個堂弟,但當堂弟用相似的姿態請求他的時候他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
就像現在的伊萊。
不過他和堂弟的身份與他和伊萊的身
份不同,唐向旁邊撤了一步,微微垂著頭,平穩地說道:「小少爺大病初癒,比起在外面相比與危險相伴還是回到領主城堡比較安全。」
伊萊挑了挑眉毛,眼神微微向後瞟了一眼,艾薩克還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沒察覺到唐口中的危險就是他一樣。
是的,唐直指艾薩克危險。他並非沒有從細微處認出來這隻具有明顯異族特徵的妖精就是之前的「斯科皮隊長」、也不是沒有意識到艾薩克從伊萊出現在臨時監獄的那一個晚上就來到了伊萊身邊,但他就是以一個不太熟的身份提醒伊萊:小少爺,你的同伴很危險。
這也不算太難以理解的事,畢竟艾薩克曾經在弗朗西斯的監獄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還在初期的科爾山煤礦洞做苦力,雖然那個時候唐還沒到能夠成為衛兵的年紀,但他都能以一套還算周密的話術把羅萊嫁接成自己的哥哥了,知道艾薩克的情報也應當不難。
伊萊收回目光,他站的地方位置很好,陽光恰好透過洋槐樹的枝葉縫隙落在了他的臉上,這讓他的睫毛看起來甚至有點泛白。那雙漂亮剔透的紫色眼睛注視著唐,甚至讓唐一瞬間產生了一點那些陰暗計劃全都在這雙眼睛前無所遁形的錯覺來。
好在伊萊並沒有沉默多久,他很快就將唐從這種「審視」一般的注視中解救了出來。
伊萊中肯道:「他確實很危險。」
唐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倒不是因為其它的什麼原因。而是萬一伊萊在他們「保密」的過程中出了什麼事,弗朗西斯寬和的領主可能不會對他們太過苛責,但那位十四五歲因為幼弟失蹤連夜帶領親衛軍把一家很有威望的貴族翻了個底朝天的大少爺可不一定會遵循父親的意志。
在唐看來,被貴族們讚譽的、繼承了弗朗西斯領主騎士之威的奧林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可能是因為頭上頂著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父親,他的行事手段細微之處比已知任何一位從出生開始就被賦予弗朗西斯之名的人還要激進、並且隱晦之中同他的幼弟一樣缺少那些名利場的限制。那些見識短淺的貴族還沒來得及發現這一點,當某天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大少爺展露出自己最原始的樣貌,唐相信,那個時候這群貴族們會徹徹底底地大吃一驚並深感後悔的。
唐告訴自己:在這個時候不能與那位大少爺有任何交集。
然而就在唐想要回過頭給「大病初癒」的小少爺找一匹坐騎時,伊萊用一個轉折詞中斷了他有些牽強的設想。
「不過……」伊萊單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他注視著泄露出幾分緊張情緒的灰眼睛,臉上的笑意並沒有減免半分,「說實話,我也不是什麼很安全的人。」
唐無言以對,眾所周知,洛浦家那個在長姐的襯托下顯得不那麼有天賦、但事實上天賦與實力都能穩穩達到親衛軍水平的繼承人在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手上從無勝績。
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雖然性格友善、身體虛弱、在外界的形象也趨於溫和,但一部分人可不會忘了他是一個珍貴、強力、從小表露出了超脫尋常天賦的強攻擊性魔法師。
艾薩克終於捨得睜開他的眼睛,他望了一眼伊萊圓圓的後腦勺,並且借著錯開的位置看見了唐。他倒是沒有和唐一樣的、類似於凶獸爭地盤的自覺,他的目光只是輕飄飄從唐身上滑過,轉而在心裡評價伊萊:雖然弗朗西斯的領主一家看起來在涉及伊萊的事情上都有些判斷失誤,現在看來至少弗朗西斯的小少爺自我認知還算清楚。
「修斯隊長。」
伊萊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唐冰冷的肩甲,就像為他撣去灰塵一樣。
「別害怕,我只是要再在那裡待幾天而已。」
唐應聲皺起了眉頭,待在那裡?那裡是哪裡?弗瑞茲臨時監獄?
他真是搞不懂了,這位
被同時賦予弗朗西斯與柯蒂斯之名的小少爺不享受本該屬於他的、奢侈安逸又備受寵愛的人生就算了,偏偏跟腦子抽了一樣往臨時監獄跑,比起當初父親口中被他質疑了個百八十遍、但已經在三天前實現了的假設,伊萊身邊甚至還跟著一個前囚犯——一個因為差點要了他的命被關起來的囚犯!
彷彿聽見了唐在心底的怒吼一般,伊萊的解釋接踵而至。
「那裡的外來者又會講故事又充滿秘密,」伊萊頓了頓,他笑著,眼睛里卻沒有笑意,這時他真情實感一般感嘆道,「我超喜歡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