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
猝不及防的爆炸掀飛了附近絕大多數囚犯,倒是一直保持警惕的銀甲衛兵和黑甲衛兵反應了過來。
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剎那,銀甲衛兵心知自己恐怕難以與之對抗,立刻借著爆炸掀起的風浪沖向黑甲衛兵,而黑甲衛兵恰好伸出了手,精準地抓住了銀甲衛兵背上用以固定長|槍的皮質帶子,與此同時他重心下沉、腰腿發力,劍士天賦讓他在戰鬥中鍛鍊出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此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效率發揮出了遠超自己同類的力量。
那一刻,他在盔甲與布料之下的皮膚甚至泛出了盈盈白光。
令人不適的嗡鳴充斥耳畔,等到餘波散去,漫天飛舞的晶塵中,這片區域只留下他們兩個戰立的身影。
黑甲衛兵的腳此時已經陷入地面,幾縷裂紋從邊緣向外蔓延,不難看出原本堅硬的地面在這短短一瞬間經歷了什麼慘無人道的打擊。散落的晶塵模糊了視野,銀甲衛兵下意識地向左望,左側相鄰區域守衛的同樣是一黑一銀兩名衛兵,但他們沒有在眼神和石子之中建立起來的短暫「感情」,所以此刻他們一個拄著劍單膝跪地、一個拔出劍警惕地掃視著這個發生爆炸的區域。
銀甲衛兵清晰地看見那個親衛軍衛兵的腳同樣陷入了地面。
擊碎石頭和在石頭表面留下凹陷是不一樣的,每當普通人以為自己的距離與天賦者無限接近的時候,他們就會突然表露出一點超脫尋常的能力來打消這點妄想,實在是不講道理。
銀甲衛兵看到一半,固定著長|槍的帶子上突然傳來一陣拉力,他順著力道往外走了幾步,然後清晰地看見黑甲衛兵偏過了頭。
「呸。」
呸?銀甲衛兵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在幹什麼,一連串「呸呸呸呸」就叢黑甲衛兵的嘴巴里吐了出來,為了呸得順暢一點,黑甲衛兵抬起手取下了面罩,露出完整的臉來。他的瞳仁靠上,底部留白較多,鼻樑上又橫著一道褐色的傷疤,大約是那種面無表情就能嚇哭路邊小孩的類型。此刻他又皺著鼻子滿臉不耐,看上去就更凶。
要是思維簡單點的人看見他這副模樣大約會覺得他對自己有點意見,但銀甲衛兵絕不屬於這個範疇,他看了一眼黑色盔甲表面的晶塵,恍然大悟。
為了呼吸順暢,弗朗西斯的盔甲並沒有採用全封閉的面罩,而是使用特殊的工藝留下了氣孔,平時這些氣孔不容易被肉眼發現,但那些細小的晶塵又沒有長眼睛。
是的,黑甲衛兵不幸地吸入了一嘴晶塵。他原本可以像隔壁區域的親衛軍衛兵一樣轉過身去避讓,但與他搭檔的這個銀甲衛兵不知道怎麼的沒有直接拔|槍穩住身形,眼看著對方就要被掀飛了,他又不可能不管。這一管,就沒了轉過身避讓的時間。
晶塵微小,依舊是堅硬的顆粒,散落在嘴巴里實在很令人難受。
眼瞧著黑甲衛兵還要呸一會兒,銀甲衛兵拔出了長|槍,眯著眼睛望向爆炸發生的方向。那叢巨大瑰麗的水晶此刻被炸去了一半,表面坑坑窪窪,陽光照射許多細小切面上,晃眼得要命,但依舊不妨礙銀甲衛兵辨認出水晶叢前就是那一藤筐水晶碎塊的去處。
還真的挺湊巧的,這筐碎塊差一點就要運送往繩梯,算算時間,如果瑞文特沒有被阻攔,它大約就會在繩梯附近爆炸。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白袍人和「斯科皮隊長」一樣直接從高聳的岩壁上跳下來、又能輕鬆地藉助崖壁的突起回到地面的,連一些親衛軍衛兵也不能。那條繩梯是唯一上下通行的道路,如果它被損毀,弗瑞茲臨時監獄一定會有短暫的騷亂期。
不過——銀甲衛兵挑了挑眉毛,這群外來者到底知不知道那個繩梯是經過特殊處理、很難被磨損破壞的來著?
行走時盔甲摩擦碰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另一個區域走過來一名衛兵,他穿著黑色的盔甲,停下來時問的也是與自己出身相同的黑甲衛兵:「誰在找事?」
他甚至不先問發生了什麼。
黑甲衛兵皺著眉頭感受了一下嘴裡還沒有吐乾淨的晶塵,壓低聲音回答:「有個外來者有點問題。」
衛兵挑了挑眉毛,他居高臨下地掃了一整圈這個區域內還沒有站起來的外來者,視線落在中央一個正面朝下、把臉埋在臂彎的外來者身上。衛兵往那個方向偏了偏頭:「他?」
黑甲衛兵轉過頭想要辨認這個「他」指的是哪一個外來者,銀甲衛兵急促的聲音突然驚雷般沖入耳朵:
「你幹什麼?!」
時間回到爆炸發生的那一剎那。
高挑外來者的神經一瞬間對他的大腦進行了警告,他以一種超脫常理的速度迅速趴下,並且順手摳住了岩石地面上的一個小坑。完成這一些列動作的時間裡,他甚至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直到爆炸聲引發耳道嗡鳴、晶塵高速撲面而來,一個被掀飛的外來者落到了他的面前,好巧不巧地壓在了他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知覺的指尖關節上。
這一壓,壓回了他的痛覺,而尖銳的疼痛讓他的大腦瞬間清醒過來。
高挑外來者咬著牙爬起來,視線飛快地在周圍掃了一圈,最終定在不遠處面朝下趴在地上的瑞文特身上。瑞文特的脊背在肉眼可見地顫抖,而他的怒氣在這點顫抖的催化下一瞬間攀升到了頂點。他大步走過去,不顧指尖的疼痛抓著瑞文特蓬鬆的頭髮迫使他抬起頭來,滿腔質問的話語一瞬間全部咽回肚子里,他看著瑞文特的臉,許久之後張了張嘴。
「瑞文特,你個瘋子。」
瘋子彷彿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眼睛彎彎的,看上去竟然有帶些不諳世事的天真意味,然而嘴角又被笑容扯得很開,幾乎到了人類不能到達的地步。
實在詭異,也實在瘋狂。
「謝謝誇獎。」瑞文特的眼睛極輕極快地動了一下,他笑嘻嘻的,眼睛又極輕極快地動了一下。
高挑外來者一愣,一道巨力突然從頭皮傳來,他被迫站起來,還沒等看清楚對方是誰,一個堅硬的拳頭就砸在了他的臉頰上。
「你幹什麼?!」
遠處傳來厲喝。
銀甲衛兵大步衝到了他們站立的地方,這個時候高挑外來者已經挨了第二拳,第三拳正要落下。銀甲衛兵皺著眉握住了這隻高高揚起的手腕,失去了一隻拳頭后這個人依然沒有放棄,他突然以一種彆扭的姿勢俯下身去,下一秒高挑外來者的慘叫響徹整個弗瑞茲地下岩洞。
銀甲衛兵眉心一跳,手腕猛地用力,竟然沒有拉動攻擊高挑外來者的人。這不應該,銀甲衛兵凝重地想,他的力氣算大,這個人怎麼會紋絲不動呢?他咬了咬牙,卯足力氣踹了一腳這個人的側腰。他捕捉到了手上力道減輕的那一剎那機會,卯足力氣把這人從高挑外來者的身上撕了下來。
是的,撕了下來,還帶走了高挑外來者肩頸連接處的一塊肉。
銀甲衛兵突然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雖然一開始他的預感已經夠壞了。
他暫時沒有看捂著脖子在地上哀嚎的高挑外來者,而是看向了終於展露出真面目的攻擊者。只一眼,他的眉心再次一跳。
這個攻擊者他認識,似乎是叫萊昂,是這片區域的外來者中一個隱形的頭領——雖然整片區域的外來者也沒有幾個。在銀甲衛兵的記憶中,萊昂對待同一區域的外來者時態度非常溫和,面對自己這些衛兵時又不卑不亢,絕大部分時候看上去都有點憂鬱,不過偶爾也有露出微笑的時候。總之算是個溫和有責任感,拋開立場絕大多數人都會很喜歡的那種人。
不過萊昂此刻的模樣可與大眾喜歡的模樣沒有什麼關聯。
銀甲衛兵想,爆炸發生的時候萊昂大約離那裡很近,不然絕不會是這樣一副身上扎著零零碎碎水晶塊的模樣。他身上大約也發生了什麼事,不然絕不會是這樣一副凶戾的模樣。
萊昂偏頭吐掉了嘴巴里的肉,血液順著他的下巴流下去,從腮幫子流到脖頸,最終與那些水晶塊扎出的血液匯聚到一起,成為一條又一條細小血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身上的血太多了,銀甲衛兵總覺得此刻他的眼睛里也像有血光似的。
他們這邊發生了騷亂,相鄰界限的衛兵都趕過來,幾個控制住這個區域中剩下的外來者,一個強行壓制住了看上去還想沖向高挑外來者的萊昂,一個壓制住了被打的頭暈眼花的外來者。
還沒呸乾淨晶塵的黑甲衛兵走過來,此時他已經帶上了面罩,在幾道微妙的視線中自然地對著銀甲衛兵陳述道:「你剛剛愣了一下。」
銀甲衛兵點了點頭,略顯凝重地說:「這個外來者也有問題。」
話只說了一般,「也」字還刻意放輕,一看就是不願意在這裡多說,黑甲衛兵瞭然,轉頭主動走向遠處一片空曠的地方。銀甲衛兵抬步跟了過去,完全不管來幫忙的衛兵中穿銀甲的那兩位有多麼震驚。
不是,我說,我們倆還在這兒呢,你跟他說悄悄話啊?
穿黑甲的那兩位也很震驚:不是,我說,你小子什麼時候跟護衛軍搭上線的啊?
腹誹歸腹誹,壓制卻半點也沒有放鬆。
一拳打掉高挑外來者兩顆牙齒的萊昂受到了最「豪華」的待遇,其它外來者只是被壓制,只有他不僅「喜提」一對一壓制,還直接被摁在了地面上。緊貼側臉的碎石晶塵帶來遲鈍的痛感,萊昂咬著牙左右轉動身體想要掙扎,卻沒能撼動壓制他的衛兵半分,甚至得到了更重的壓制。
「如果不想死的話,」衛兵厲聲道,「你最好不要動。」
這句威脅性極強的警告起了作用,萊昂的掙扎如同被按下開關一樣一瞬間消失不見,遠遠看去連呼吸的起伏都好像沒有了。不遠處的高挑外來者瞧見這一幕,嘴巴里一咧,露出個帶著血腥氣的笑來。那兩顆牙齒好像沒給他帶來什麼損傷,此刻他還有力氣昂著脖子沖著萊昂高聲叫道:「怎麼?現在沒力氣了?你有本事來打我啊!來啊,繼續打啊!」
他叫得起勁,一瞬間忘記了自己還被壓制著,挺起胸膛就想往萊昂的方向沖。
作為鬧事雙方,他也擁有專人看守的「特殊|福利」,當然不可能如願以償。
一聲悶響過後,他成為了第二個喜提被摁在地面上這一豪華待遇的外來者。不過他倒是挺順從,也不掙扎,只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又突然笑了兩聲。
「真是眼瞎,」他低聲喃喃,「怎麼那麼容易相信別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又不笑了,只望著萊昂的後腦勺,像是在透過這個後腦勺望著別的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他收回視線,順便轉了個頭,用後腦勺對著萊昂的後腦勺。晶塵和碎石碾過他的臉頰,帶來點在牙齒疼痛前不值一提的微妙痛覺。
「這位老爺,你聽得懂奧斯都通用語嗎?」
壓制著高挑外來者的衛兵一愣,他怎麼好像突然聽懂這個剛剛還一嘴鳥語的外來者說的話了?
高挑外來者拗著脖子去看衛兵的表情,然後瞭然道:「看起來你應該聽得懂。」他也沒給衛兵反應的時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該讓那位衛兵老爺那個傻子遠一點。」
衛兵皺起了眉,他收了些力道,重新把高挑外來者拉起來。這次他直接蹲了下去、與高挑外來者視線齊平。
「你說什麼?」
他奧斯都通用語也不太熟練,剛剛這個外來者語速太快,聽到他耳朵里就只剩下一個「遠一點」。
「我說——」高挑外來者放慢語速,朝著向萊昂的方向偏了偏頭,「讓你的同伴離那個傻子遠一點。」
與此同時,在另一邊,壓制萊昂的衛兵突然感受到掌心傳來細微的顫抖。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顫抖應該是從萊昂的手臂上傳出來的,而他的掌心與萊昂之間還隔了一層薄薄的金屬片。
這抖得是有多厲害,衛兵這樣想著低下頭,看見原本平整的皮膚上陡然鼓起了一條條可怖的青筋,他皺起了眉。
這是……
「離開那裡!」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呼喊。
衛兵瞳孔一瞬間緊縮,退步想要立刻撤離,可惜太晚了。
「嘭!」
他像被拋出去的果實一樣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甚至還順著力道繼續向前急速滑行。正好面向這個方向的一名銀甲衛兵心神一震,他顧不得自己壓制的外來者,單手拔出了背後的重劍,奮力甩了出去。
又是一聲「砰」,金屬相撞的聲音混在悶響中,聽得人有點發暈。
甩出重劍的衛兵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心跳的實在是快,彷彿就在嗓子眼附近似的。這個時候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甩出那把重劍帶來了負擔,還是因為心有餘悸。
還好,他想,還好趕上了。
背部撞擊到重劍闊面的衛兵往相反方向滾了兩圈,此刻趴在地面上,附近的衛兵拋下自己看管的外來者急匆匆地跑上前來,半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去查看這名衛兵的情況。看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高高舉起手比了一個手勢。
這是人沒事的意思。
關注著這邊的衛兵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他們望向那柄阻擋了衛兵去勢的重劍,心裡都有些后怕。那把劍實在是厚重,大約比半個成年男性還高,劍刃最厚的地方足足有兩指,此刻它沒入地面,距離寒潭邊緣只有一兩米。
但凡萊昂的力道再大一點或者重劍甩得再慢一點,這名衛兵就將墜入潭底黑暗的深淵。
弗朗西斯地廣人稀,地廣意味著需要衛兵巡邏駐守的地方多,人稀意味著能夠選□□的衛兵很少。加之衛兵執行任務時的死亡率不低,在這樣的背景下,無論是親衛軍還是護衛軍,弗朗西斯的每一位衛兵都相當寶貴。親衛軍這麼認為,護衛軍也這麼認為。
后怕之後,憤怒佔據了全部的神經。和銀甲衛兵說到一半的黑甲衛兵磨了磨牙齒,他緩步邁向萊昂,然後步子越邁越快越邁越快,直到一直站在原地的萊昂偏頭髮現了他。
萊昂扭了扭脖子,呲著牙,他的瞳仁變小了一點,直直地鎖定疾步走來的黑甲衛兵,就像一隻狩獵的凶戾魔獸。在獵物踏入了某個臨界點之後,萊昂手臂上的原本就很可怖的血管再次膨脹了一個度,他舔了舔嘴唇,單腳一蹬,嘶叫著撲向黑甲衛兵。
迎接他的是堅硬的臂甲。
天賦者使出全力的一擊不容小覷,萊昂像一隻摺疊的鳥一樣飛過了寒潭,墜落到了另一端。那片區域的外來者有些驚惶地遠離他,有幾個躲在水晶後面,剩下的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想觀察一下這個引發騷亂的外來者還有沒有活著。
嘖,這頭的黑甲衛兵不怎麼耐煩地想,怒氣上頭了,不然應該直接甩進寒潭裡。
黑甲衛兵剛想走上前去補刀,與自己有過石子之誼的銀甲衛兵就已經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萊昂的身邊,他抓起了萊昂的后衣領,像拖個糧食口袋一樣拖著這個成年男性走向寒潭。
萊昂全程緊閉雙眼沒有任何反應,連最後被銀甲衛兵粗暴地扔在寒潭邊緣也沒有發出聲音,就好像他在剛剛的衝撞中暈厥了一樣。但銀甲衛兵不信,在弗瑞茲地下岩洞所有人的注視之下,他抬起腳,狠狠地踢向了萊昂的尾椎。
他判斷正確了。
剛剛還生死不知的萊昂像一隻蝦一樣瞬間蜷起了身體,他拗過身雙目赤紅地盯著銀甲衛兵,試圖用明顯錯了位的胳膊把自己支撐起來,白他呲著牙,牙齒白森森、齒縫還帶著些紅色的血絲,看上去又凄慘,又可怖。
銀甲衛兵不想看這副能給小孩留下心理陰影的樣子,他面無表情地用腳尖把拗過來的萊昂撩回去,對準尾椎的位置,來了更加狠厲的第二腳。一聲悶哼之後,萊昂不動了,這回是徹底不動了。
在需要保證囚犯喪失攻擊能力時,弗朗西斯的衛兵通常會選擇擊打囚犯的腹部,而不會選擇踹擊囚犯的尾椎。尾椎受損很容易降低囚犯的行動能力,對於實行勞役制度的弗朗西斯來說是一項不能容忍的負擔,畢竟沒有誰願意原本是來服刑以為過去犯下的罪惡贖罪的囚犯最終躺在風刮不著、雨刮不著、甚至還能吃飽飯的地方。
但就算曾經執行過駐守其它監獄的任務,也清楚其中許多潛|規則,銀甲衛兵依舊選擇了踢向這個部位,倒不是因為當時的姿勢他這樣更順腳,而是以同樣的力道擊打腹部和椎骨,椎骨帶來的痛感會更加強烈。
要足夠痛,才能記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岩洞中央的動靜很快吸引了他人的注意,被壓制的外來者下意識收斂了掙扎的幅度,安靜待著的連呼吸都放輕,他們就像被傳染瘟|疫一樣一個一個停下來,直到弗瑞茲地下岩洞內部只剩下了風的聲音。
「你們都不屬於弗朗西斯。」
冰冷的聲音在弗瑞茲地下岩洞中央響起,在岩洞內壁與潭底深洞的迴環往複下,這聲音奇異地傳進了岩洞內部每一個人的耳朵,甚至連其中的凌厲都一清二楚。幾個外來者站在同伴的身旁,明明離銀甲衛兵很遠,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你們乘著破爛的船、在危機四伏的叢林中東躲西藏、最終形容狼狽地來到這片擁有主人的土地上,在此之前,你們沒有問過這片土地的主人願不願意接受你們。」
「你們不願意告知自己的來意,只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關進弗朗西斯的監獄中。按照遊星法典你們有罪,弗所以朗西斯不得不開闢這片土地作為你們的監牢、弗朗西斯不得不讓你們得償所願。」
一些外來者低下了頭,一些外來者流露出了不忿的神色,一些外來者輕輕退後,把自己藏在同伴的身後。銀甲衛兵一一掃過他們的臉或者頭頂,閉了閉眼睛掩下那絲失控的憤怒。
他在普通人中依舊算得上年輕,但已經在護衛軍中度過了一段很長的歲月。他參加過北邊境線與奧斯都帝國的戰鬥,見證過親衛軍護衛軍關係最好和最差的時候,也清楚地知道在弗朗西斯特產商店建立以前,這些外來者對他生長的這片土地有多麼的避之不及。
他們稱弗朗西斯貧瘠,稱弗朗西斯的領民野蠻,稱這片土地骯髒不潔、天生被詛咒。商隊寧願繞路也不願從中穿行,輻|射整片大陸的冒險者工會獨獨在這裡沒有工會,更加過分的是,在弗朗西斯的北邊境線燃起戰火時,遊星帝國並未向弗朗西斯派遣任何援助的軍隊、周邊的領地也並沒有按照遊星法典的規定向弗朗西斯輸送物資——哪怕是最廉價的糧食,哪怕是已經殘損的武器。
外面的普通人看不懂圍繞在弗朗西斯周邊的暗潮湧動,但弗朗西斯的孩子都知道自己的母親在這片信仰神明的大陸上就像逆流而行的一片葉子,水流不斷地對其進行沖刷試圖改變它的方向,滔滔不絕。然而前行的意志是不容易被傾滅的,當流水意識到自己的努力起不到作用,就會轉而在周圍掀起風浪、意圖以一種不那麼刻意的方式讓這片逆流的葉子沉沒進水中。
但弗朗西斯並沒有就這樣陷落,被冠以弗朗西斯之姓的家族延續著先祖流傳下來的意志,領民們在他們的領導之下努力咬著牙一次次衝破擺在眼前的困境與桎梏。
一個簡單的例子,弗朗西斯的普通領民為什麼敢與強大魔獸對抗?是因為弗朗西斯土地貧瘠,缺少食物的領民不得不走入危險的魔獸領地,在面對魔獸時他們一開始也如同其它普通人類一樣只能倉皇逃竄,但隨著遭遇魔獸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們的反抗持續的時間就在不得已的「鍛煉」中越來越長,直到有一天,一名普通人殺死了強大的魔獸。
魔獸屍體轟然倒塌,風吹過胸膛撕裂的巨大豁口,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但此刻卻笑得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暢快。
她當然畏懼死亡,奈何眼前這由自己親手締造的一幕意味著她的親友、她的同類、她腳下的這片土地已經進入了新的篇章。
外人懷揣著隱秘的畏懼將對抗魔獸宣揚成弗朗西斯領民野蠻的標誌,但在弗朗西斯人的心中這是用數不清的生命搭建起的橋樑——生存的橋樑、延續的橋樑。弗朗西斯就是在這些橋樑之上走到現在的,或許一開始它非常需要外界的幫助,但在一代代的適應中它早就已經不需要了。更何況自從十二年前,現任領主被綁架的兩個兒子平安回到領主城堡,奇迹就慷慨地降臨在了弗朗西斯。
貧瘠的土地結出碩果,寒冷漫長的冬季有煤炭相伴,曾經需要從外面花大力氣購買回來的武器現在能夠自給自足,避世的矮人定居龍脊山谷,明亮的玻璃窗即將進入每一個人的房間,曾經對弗朗西斯避之不及的商隊嗅著金錢的味道不遠萬里奔赴特產商店,北邊境線綿延的戰火終於停熄,一個嶄新的、連想象都能讓人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的弗朗西斯近在眼前。
但就在這個時候,這群外來者打破了來之不易的平靜。能在困境中存活到現在的領民都不是什麼真正意義上的蠢人,他們自己思索、或者與頭腦聰明的鄰友討論,最終都知道這群狼狽的外來者只是把弗朗西斯當作一個保護所,某種威脅讓他們在保護所內安分守己,但他們的心底依舊排斥著弗朗西斯。
他們強行闖入,他們不發一言,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銀甲衛兵早就對此很火大了,把外來者關在這裡挖點水晶抵什麼用?除了那些獨一無二的特產商品弗朗西斯的商隊什麼都賣不出去,還不如留在這裡,誰需要就自己來挖一點走,既不會破壞水晶的品質,又不需要專門派遣這麼多衛兵來看守。要按他的想法,就該把這群外來者遣送回去,他才懶得管這群人的死活,總之弗朗西斯當不了這個冤大頭。
要不是弗朗西斯臨時監獄的建造經過了領主大人的許可,他早就偷偷把這堆沒用的東西扔出弗朗西斯了。
而現在,這群外來者差點殺死一名過去和未來都立下赫赫戰功的、珍貴的衛兵。
他握了握拳,壓下翻湧的怒氣繼續說道:「讓你們得償所願已經是弗朗西斯容忍限度內的全部,我們開闢了弗瑞茲地下岩洞作為專門關押你們的監獄,那麼你們就只能呆在弗瑞茲臨時監獄里,你們一日不開口,你們就做一日安安穩穩、行屍走肉的囚犯;你們開了口,依舊要為非法闖入弗朗西斯而付出代價。」
「如果你們要像今天這樣做,如果你們妄圖讓今天這樣的事情重演,如果你們再次忘記這裡是弗朗西斯,而不是你們可以隨便撒野的地方。」銀甲衛兵頓了頓,黑甲衛兵此時也在蜷起身的萊昂身旁站定,鐫刻著親衛軍標識的長劍出鞘,這一刻,一黑一銀兩名衛兵連眼神都未交錯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長劍揮停滯在了最高點,太陽投射在鋒銳的刃上散發出刺目光暈,銀甲衛兵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終於出現驚恐神色的外來者,開口落下了最後一句話。
「那你們就回歸到你們本來的命運中去吧。」
長劍破開空氣落下,剛剛因為尾椎的疼痛直不起身來的萊昂驟然間天旋地轉,他看見了頭頂的天空、看見了不同區域外來者驚恐的臉,看見了潭底遠不及見盡頭的沉沉黑色,看見了自己。
看見自己向自己墜落而來。
萊昂眼中紅光散去,在墜入空洞死亡的這一剎那,他的大腦尤其清醒。
甚至從未這麼清醒過。
一腳把萊昂的身體踹下去的銀甲衛兵抬手擦濺到自己眉心的血液,這下連風聲都沒有了,只有他的盔甲在碰撞中發出清脆的響聲。外來者眼中終於生出了畏懼,掀起這番事端的瑞文特隱匿於其中,眼神暗了暗,他呲著牙摸了摸自己嘴角的傷口,輕輕地往其它外來者的身後退了一步。
他埋著頭,看著很是瑟縮,誰也不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有多麼的扭曲又瘋狂。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瑞文特陰冷地望向潭洞旁的兩名衛兵,恨不得衝上去直接把他們推入潭底,他握緊拳頭,連指甲再次撕裂傷口也恍若未覺。被破壞了計劃,他現在理應是憤怒的,然而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瑞文特回頭看了一眼那叢被破壞的水晶,唇角拉起一個有點詭異的笑容。
事情按照他的劇本發展,瑞文特磨了磨牙齒,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眼睛望向還在擦身上的血的銀甲衛兵,輕快地想:這確實太令人高興了。
在緊張的氛圍之外、所有人的背後,那叢被炸去一半的瑰麗水晶后響起了輕微的說話聲。
一道清冽的少年音若有所思道:「你看見他剛剛的表情了嗎?」
許久的沉默之後,一道低沉的聲音回答:「我看沒看見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你現在能把我的手放開了嗎?弗朗西斯的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