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
弗朗西斯身為被神明拋棄之所,它所孕養的人類很難切身體會到教廷在其它人的生命中意味著什麼。
黑暗時代過去幾百年,巨龍困居龍島,精靈隱居森林深處、妖精與一些人類城鎮混居、矮人在無人山脈中做純粹的工匠,幻想種的輝煌彷彿已經成為了歷史,然而人類心中始終懷有隱憂。
結束黑暗時代的天賦者幾乎全部隕落在了新時代開啟之前,幻想種看似勢微,但與生俱來的傳承從未斷絕,一個剛接受傳承的幻想種就能夠戰勝修行幾十上百年的天賦者,一旦他們反撲,沒有人能為人類能否阻止下一個黑暗時代的來臨做出準確的論斷。
在這樣的憂慮之中,教廷站出來了。
教廷出身的勇者在被神明拋棄之地弗朗西斯殺死了最後一頭冰霜巨龍,十字騎士軍將精靈與矮人驅趕往更深處,主教與修女用神明的博愛寬宏馴導妖精。那個時候人類深刻銘記自己的天賦是神明的賜予,睡前醒來時要對神明進行禱告,用餐前要感謝神明的賜予。經此一役,人們單純對神明的感激和愛戴自然而然地遷移了一部分到了神明在人世間的代行者——教廷身上。
人類剛出生就要前往教廷在各地的聖殿進行洗禮,聽的第一個故事是神明的代行者結束黑暗時代,玩的遊戲是勇者殺死惡龍與十字騎士軍戰勝精靈矮人,走在貧民窟看見的是彎著腰為貧苦人類發放食物的修女,得到的教導是在遇到不利情況就要前往聖殿向主教尋求幫助。在此前提下帝國王室與上流貴族對教廷多加禮遇、承諾不會讓人類之間的戰爭影響神明,於是教廷凌駕於人類勢力之上,在一次又一次混亂的戰爭中為難民提供庇護所。
年復一年,最後教廷屹立於雲端,成為了人世間唯一的烏托邦。
埃爾弗帶領的五百六十二個人,一開始也以為自己要被帶去烏托邦。
「他們帶我們沿著南邊境線(也就是弗朗西斯的北邊境線)前往奧斯都西部海域,我們在那裡看見了一艘船。」埃爾弗微微仰著頭,似乎在這一個瞬間窺見了過去的幻影,從未見過的巨大船隻遮天蔽日,綉著十字架女神像的金色旗幟在桅杆之上迎風飄揚,天藍得不可思議,飛鳥從空中飛過,落在船頭的修女肩膀上。
帶領他們來到這裡的紅袍人單膝跪地,反覆被感染一般,他們一個接一個,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跪到了地上、振臂高聲讚頌神明的博愛與代行者的善良。
「那個修女說,這艘船要將我們帶去神國。」
神國?伊萊恍然,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
教廷侍奉的聖典記錄了教廷的起始。
那些古老的文字中教廷的前身是一群在黑暗時代飽受幻想種欺凌的人類,他們從未放棄過反抗,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在幻想種的鬥爭中尋找人類生存的空間,卻只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並最終在某次龍與魔獸的鬥爭中葬身於巨龍吐息。他們以為自己死去了,再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置身於無法用世間任何詞語概括的瑰麗之所。
金玉築城,元素寶石雕刻欄杆,奔涌河流能夠治癒一切傷口,能引起幻想種爭得頭破血流的珍稀植物一叢叢蔓延向無盡遠處,見所未見的奇特樹木上碩果累累,陽光永遠照耀著這裡、彷彿黑暗永遠都不會來臨。
他們在這裡見到了神明,從此摒棄過往,重來一次的人生只作為神明在人世間的代行者存在。
這個地方就叫做神國,神明的居住地,虔誠信徒死後靈魂的歸所。
埃爾弗語帶譏誚:「得知要去的是神國,還有人期期艾艾地問那群紅袍人會不會觸怒神明,畢竟那是最虔誠的信徒才能前去的地方。」
「他們說沒關係,神明不會介意這些事情,還說他們之所以能找到我們,正是因為受到了神明的指引。」
再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包括埃爾弗自己。
「一登上那艘船我們就感到了睏倦,一開始我只以為是神經緊繃之後的正常狀況,修女來引領我們去各自的房間時我還能保持清醒,但是在坐到床上的那一刻突然就困到睜不開眼睛。這個時候帶我過來的那個修女問我:『你是天賦者嗎』,我實在太想睡覺了,幾乎沒有思考就回答說是。」
伊萊盤起腿,單手撐著臉,篤定道:「然後你就睡著了,直到到達那個所謂的『神國』。」
埃爾弗看著伊萊,沉重地點點頭。
剛醒來的時候他的腦子莫名處於一種迷迷濛蒙的狀態,亦步亦趨地跟著修女走下了船,沒有意識到從醒來到下船一個紅袍人都沒有看見。
「我們走進了神國,就如同聖典中記載的一樣,建築物的牆壁是足夠貴女一擲千金的金玉,精純的元素寶石堆砌成山石,有價無市的珍品遍地都是,隨手一拔的都是足夠作為拍賣會壓軸商品的特殊植物,貫穿神國的河流中是能夠治癒傷口的聖水——就跟剛剛他拿出來的一樣。」
伊萊順著埃爾弗指向的方向望向身邊的艾薩克,短暫的對視之後,他成功得到了那瓶能夠治癒傷口的聖水。
「我們在神國里奔跑探索,修女只是看著我們,並沒有做出任何阻擋的動作。那裡的一切實在是太美好了,直到太陽落山,我們才重新聚集到一起。」
「太陽落山?」伊萊微微挑起眉,語調上揚,「神國里的太陽還會落山?」
不是說好的陽光永遠照耀神國、黑暗從不侵襲嗎?
埃爾弗原本就不太好的臉色又變差了一點,他握著拳,聲音像是直接從喉嚨里滾出來的似的。
「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以為只是記載失誤,就連最謹慎的人都沒有升起疑心。直到我們徹底聚在了一起,彼此一看,突然意識到人太少了。」
「登上船的明明是五百六十二個人,在這裡的竟然只有一百二十四個。」
消失了四百三十八個人,卻沒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意識到。
「我們中有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是帶著才兩三歲的妹妹逃出來的,他們在船上明明住的是同一個房間,他醒來的時候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就算是這樣他也沒有意識到任何不對,直到我們數出來在場的人只有一百二十四個。」
埃爾弗還記得那個才兩三歲的小女孩,她很愛笑也很懂事,流亡路上明明條件很艱苦,她卻每天都記得要把自己的食物分給哥哥一點,就算她的哥哥告訴她自己已經吃過了。
「我們去問旁邊的修女,她們卻告訴我們其它人在另一個地方,我們再要問,她們就只是微笑。那個青年祈求她們說自己的妹妹太小了,他不放心她一個人。」
埃爾弗深吸一口氣,身體因為某種劇烈的情緒開始顫抖,他咬牙切齒地說:「然後一個修女說:『沒有比神明的國度更令人放心的地方了』。」
神國沒有鬥爭、沒有危險,所以情緒激動試圖觸碰修女的青年成為了唯一的不安定因素,突然出現的十字騎士一刀捅穿了他的心臟,灑落的鮮血浸入金玉的地板,柔弱的草莖攀附住了他的屍體,一點一點、不容抗拒地把他拽入地底,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埃爾弗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他回過頭再看那些美輪美奐、就算在遊星王室和奧斯都王室都難看見的建築與珍品,心裡再也沒有驚嘆和讚美。他頭皮發麻,冷意從腳底瀰漫至四肢,他的手開始顫抖,抵住心臟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來到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
沒有人回答他,他望向自己的同伴,彼此的眼裡都只剩驚懼。
「修女也不再與我們對話,我們在一片藍紫色的花海上席地而坐,沒有人敢走進那些建築。這個時候我們努力拚湊從遇到那群紅袍人開始所有的細節,最後發現什麼問題也沒有,他們拿出的聖水是真的聖水,船上的十字架女神旗幟真的附著有神明之力,只除了一點。」
伊萊輕聲道:「所有人都被問了是不是天賦者。」他突然抬起眼,直直地望著埃爾弗冰藍色的眼睛,篤定道,「而你們都是天賦者。」
短暫的沉默之後,埃爾弗點了點頭,他有些乾澀地開口:「那個時候我們認為那些修女和紅袍人都並不屬於教廷,那個時候奧斯都正在經歷皇帝的更替,我們猜測了很多有可能對我們懷有惡意的敵人,卻始終沒有真正地懷疑到教廷身上。一些人可能察覺到了不對勁,但沒有一個人說出來。」
埃爾弗就是其中之一,他出身貴族,對教廷的了解本就比絕大部分人多。他知道修女是真正的修女,紅袍人身上確實有信教者的十字架紋身,他什麼都知道,但就是不敢細想。質疑和反抗過去人生的真理是很困難的,他內心瘋狂拉扯、仰望著滿天星河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從出生開始就鐫刻在腦海里的認知,他越是糾結越是絕望,越是絕望越是難以開口,最後只能縮進自己的殼子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還不是最壞的時候。
有了青年的前車之鑒,他們與修女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修女們對他們四處探索的行為視而不見,他們對修女敬而遠之,並在此期間里飛速摸清了這所謂神國中所有他們能夠到達的地方。
埃爾弗說:「那個神國事實上是一座島。」
姑且把他們登陸的地方算作東海岸,他們兵分四路,一路順著東海岸向上搜尋,一路順著東海岸向下搜尋,一路向著島內前進,最後一路仔細探索前一路走過的地方有沒有隱秘的建築或者機關。他們的探索行動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除了最後一路,剩下三路都在第二天被一條奔涌的大江攔住了去路。
江面寬闊,有人從山丘上看,只能看到另一邊的塔樓。有魔法師想要通過凍結江面走過去,卻得到了突然出現的十字騎士的警告。
「他真的是突然出現的,」埃爾弗回憶道,「那個地方非常平坦,周圍連一棵樹都沒有,那個魔法師剛剛吟唱出幾個音節,他就出現在了我們身邊。」
絕大部分魔法師使用魔法前都要經過冗長的吟唱,於是絕大部分習慣戰鬥的劍士天賦者都會下意識地在魔法師施展魔法時提高警惕,埃爾弗這種上過戰場的尤甚,然而就在這麼多劍士天賦者的警惕之下,十字騎士依舊莫名其妙地出現了。
聽到這裡,艾薩克不由看了專註的伊萊一眼。某個時不時要吐兩口血的魔法師可沒有這種煩惱,使用魔法前嘴唇都不需要動一下,實在有人近身也說不准誰才會是被揍得更慘的那個人。
實在有點超出常理。
埃爾弗沒有發現艾薩克的小動作,他說:「探索對岸的路就這樣被堵死了。」
埃爾弗不是沒有想過武力突破,但那名被一劍捅死、毫無還手之力的青年就算在他們這群天賦者中間也算得上強大。十字騎士神出鬼沒,誰也不知道數量到底有多少,加上那些不知道有什麼能力的修女,他實在不敢冒險。
所以他們回到了第一天入睡的那片花海,大家的情緒都有些低迷,埃爾弗強打起精神來隨口提議清點一下人數。他的目的只是給大家找點事做,卻沒想到這一清點又出了問題。
「我們只剩下了九十七個人。這次消失的是所有的魔法天賦者,包括那名試圖凍結江面的水系魔法師。」
一百二十四人到九十七人,多麼明顯的變化,依舊沒有一個人發現。最令埃爾弗感到驚悚的是,在回程的路上他還和那名水系魔法師交談了兩句,直到進入花海才分開。
家園被突然出現的黑暗風暴摧毀,與同伴相互扶持、好不容易逃出卻又被「誘騙」到了這種地方,緊接著同伴一次又一次地在無人察覺的時候消失,連續發生的種種不利事情連一絲喘息的空隙都不給,一些心理防線稍微脆弱點的人已經瀕臨崩潰。有人嘶吼著舉起劍砍向微笑的修女,卻還沒有靠近就被突然出現的十字騎士殺死。
埃爾弗隔得遠遠地看著,時至今日他也很難概括自己當時是個什麼心情。
仔細想想,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親眼見過親友葬身黑暗風暴,懷著那樣的傷痛都能堅持到這個地方,那些死在十字騎士手中的人真的就那麼脆弱嗎?
還是說他們在此基礎上受到了更大的、足夠挑戰過往認知的打擊呢?
埃爾弗不知道,也像個懦夫似的不想要知道。
木屋中陷入了寂靜,埃爾弗仰頭望著木屋平坦的天花板,眼中醞釀著受著足夠把他自己摧毀的苦痛。伊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語言的力量總是蒼白的,他伸出手,輕輕地點在埃爾弗的大腿上,溫和的魔力進入埃爾弗的身體,後者低下頭,唇角微微勾起。
「真沒想到你是這個樣子的。」
伊萊收回手,微微歪了歪頭問:「什麼樣子的?」
他問得隨意,在治癒魔法下又精神了一點的埃爾弗卻認認真真地想了一會兒,最後回答道:「應該是好的。」
「我一直認為我是個好人。」伊萊笑盈盈地順著埃爾弗的話說,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他甚至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艾薩克,徵詢道,「你覺得呢?」
心臟現在還有道傷口的艾薩克沉默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他點得忍不忍辱負重只有自己知道,伊萊得到滿意的答案,看著他們互動全程的埃爾弗的心情也意外地輕鬆了一點。就算只輕鬆了一點也是件好事,至少埃爾弗不至於在回憶起後來的事情時突然情緒失控。
埃爾弗甚至稱得上平和地繼續說道:「那之後我們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清點一次人數、連守夜的人都會下意識地觀察有沒有突然少一兩個人,或許是因為數得太頻繁了,之後的兩天里我們的人數一直沒有減少。」
「然後就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修女們走到我們的身邊,告訴我們要帶我們去一個地方。」
因為崩潰而被十字騎士殺死的一共有五個人,剩下的九十二個人握緊武器緊緊圍繞在一起,修女們領著他們走向了那條寬闊的江。剛剛翻過一個山丘,離那條江還有很遠,就在這樣的距離下,九十二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那條江明明前幾天明明還是清澈的,那個時候卻變成了非常濃稠的黑色,」埃爾弗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嫌惡的表情,他忍著噁心描述道,「它也不再流淌了,而是咕嘟嘟地冒出許多泡泡,就像沸騰的水,我們走進的時候甚至能夠聽見泡泡破開的悶響。」
好熟悉的描述,伊萊轉過頭看艾薩克,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眼神。
是,聽起來就像聖水——黑色的,能夠引起伊萊不適的那一種。
「領頭的修女讓我們跳進去,她說,這有這樣才能把我們送去真正的神國。」
只有腦子有問題的才會在這種明顯不對的情況下跳下去,而埃爾弗的腦子沒有問題,剩下的九十一個人也沒有問題,他們交換眼神,同時拔出武器暴起,他們目標明確地攻向從未出手過的修女。埃爾弗的天賦方向是盜賊,本身就以速度見長,他首先觸碰到了修女的衣角,陡然生出的狂喜讓他忘記了去思考為什麼這些修女一動不動。
但很快他的喜悅就凝滯住了。
「我什麼也沒有摸到,」埃爾弗握了握手,依舊難以相信當時的觸感,「除了衣服什麼都沒有。」
他們不僅沒有像設想中一樣挾持到修女,還被遲了一秒才出現的十字騎士有一個算一個地扔進了咕嘟嘟冒泡的黑色江水裡。液體充斥口腔鼻腔,埃爾弗不能呼吸,他感到自己不停地下墜,那個時候他想:他可能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了。
埃爾弗難得地開了個玩笑:「顯而易見,我想錯了,不然我就不會被你們綁在這裡。」
這個玩笑比埃爾弗的「顯而易見」更顯而易見地不好笑,在埃爾弗略帶著點尷尬的眼神前,剛剛自己給自己發了張好人卡的伊萊面無表情地說:「哈哈。」
這個「哈哈」可能比埃爾弗的玩笑要好笑一點。
埃爾弗深感挫敗,垂頭喪氣地問道:「你猜我再睜開眼在哪裡?」
伊萊隨口一開玩笑:「教廷的聖殿里?」
天知道他是真的在開玩笑,笑容都要出現在唇角了,卻在埃爾弗震驚的眼神中硬生生收了回去。伊萊舔了舔莫名有點乾的嘴唇,試探道:「我不會真的猜對了吧?」
埃爾弗保持著震驚臉點點頭,不知道怎麼的,他也舔舔嘴唇,補充道:「在遊星王城的教廷聖殿里。」
這下輪到伊萊震驚了:「遊星王城的聖殿?你確定?」
「非常確定。」
雖然教廷在除了弗朗西斯之外的大陸各地都有聖殿,但毫無疑問,遊星王城中的那一座是最大、最瑰麗、實力最強大的一座。教廷的聖典中描繪了這座聖殿的具體場景——
「由元素寶石磨成的薄片拼成的巨大窗戶,比精靈族的神樹更高的十字架女神像,紅衣主教侍立聖殿最中央的巨大聖池,紫衣主教侍立聖池位於的大殿之外,修女穿行其間,十字騎士分立兩列,從大殿門口一直到聖殿之外。對神明心懷不敬的人一步也無法踏入,只有最虔誠的信徒可以受到聖池的治癒與洗禮。」
埃爾弗頓了頓,有些乾澀地說。
「而我們再睜開眼,就在十字女神像的腳下、紅衣主教的包圍之內,巨大的聖池中央。」